池羽
四技國際商務系二乙 11144090 王昱淳
四技國際商務系二乙 11144090 王昱淳
尖銳的水晶簇自山洞頂部刺下,像是顛倒過來的山峰。
浪潮的聲音裹著海風和冰霜的氣息從隧道襲來。霎時間,所有水晶發出銀紫色的光芒,宛如在迎接某人的到來,點亮山洞。
一顆晶瑩的水珠從岩壁滲出,滑過正中央那根最修長、最尖銳的水晶。鋒利的線條沒有粉碎它,水珠一路下滑,來到水晶尖端變成水滴,因為過重下墜。
在水珠落入下方的水潭之前,一隻冰冷的手心接住了它。
然而觸碰不是為了挽留。蒼白的指尖一抬,水珠被拋至空中,形成一面水鏡浮在半空。
水鏡微微震盪。
「——是時候了。」
耳邊悠遠的聲音緩緩傳出。
「全新的生命將成為繼承者。」
那聲音並不顯得老邁。
但是他沒有挽留。縱使他知道聲音的主人仍是最富生命力的年紀。
「我明白了。」他說,紫色眼眸注視著流光滑動的鏡面。「我會獻上祝福。」
如同月升月落,這不是值得傷感的話題,他後退一步準備離開,水鏡鏡面卻掀起漣漪。
「請等一下。」
少年頓住步伐。
消息他已經收到,還有其他事嗎?
像是能感應到他的疑惑,輕微的咳嗽聲從水鏡傳出。「這次情況特殊,還得麻煩您多擔待。事實上——」
略顯尷尬的呢喃幾乎被海風打散,儘管如此少年還是敏銳的捕捉到了,眼睛微微撐大。
「——你說什麼?」
※
六月份的太陽足夠毒辣,腳下的沙灘也不甘示弱地散發熱氣。
但就算熱到出現海市蜃樓,也不能解釋這顆「蛋」是怎麼回事。
徐杏雅小心翼翼的將包包裡的不速之客捧出來。
她不過是離開了一下下,為什麼側背包就多出一顆蛋呢?
剛好能捧在手心的蛋是微亮的淺藍色,上面攀附著宛如藤蔓一般的綠色花紋。那讓它看起來像是工藝品,或是復活節彩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徐杏雅知道那是一顆孕育著生命的蛋。
透過薄薄的蛋殼,她能感覺到心跳。
這很荒唐。徐杏雅把蛋的事先放到一邊,舉起濕淋淋的背包。「這是怎麼一回事?」她明明就放在海浪不會打到的地方啊!
話一出口,幾個明顯是罪魁禍首的同學立刻跑開,於是她頭一偏,看向唯一一個留下、明顯是局外人的同學。
少年正彆扭的拉著領子試圖透氣。縱使在沙灘上穿著高領,他萬年不變的臉上依然看不出尷尬或是快中暑的跡象。
查覺到視線,他頓了一下,看過來,視線在滴著水的背包和徐杏雅之間擺動一回合,會意。
「他們剛才玩瘋了,不小心把包包踢下水。」
好極了,她是不是該感謝他們有記得幫她把包包撿回來?
「妳的包包是不是裝了什麼東西?」
徐杏雅頓了一下。「只有飯店鑰匙和畢業旅行行前手冊。」她聽見自己說。「鑰匙沒關係,手冊濕掉就算了。」
同班同學點點頭,扭頭回去眺望海面,指尖微微勾著領子試圖給自己透氣。
……希望他不會熱死自己。徐杏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海面一片風平浪靜,沒什麼特別的。他到底在看什麼?翻掉的香蕉船?
徐杏雅看不明白,於是她道了聲謝,小心的抱著包包跑開了。
回到飯店簡單收拾好自己後,徐杏雅坐在床緣,藉著檯燈的燈光端詳那顆奇怪的蛋。她的同學們這個時間還在外面享受青春,暫時不用擔心她們回來引起騷動,此時不調查更待何時?
水色的蛋剛好是能捧在手心的大小,徐杏雅把蛋湊近檯燈,有一瞬間暖色調的黃光將蛋殼照成半透明,隱約露出裡面小生命的輪廓。
徐杏雅自認不是對鳥類或爬蟲動物的蛋特別了解,但即使如此她也知道這是顆富含生命力的蛋。可是那不應該,就算是爬蟲動物的蛋長時間泡在水裡也會死掉,然而眼前的蛋絲毫沒有生命力衰弱的跡象,輕輕觸碰竟然還能感覺到微弱的熱度。
「你究竟是什麼?」她輕聲嘀咕,調整檯燈的動作卻一頓。
等等。
——說到底,她為什麼要把這顆蛋帶回來?
強烈的睡意忽然一湧而上。徐杏雅眨眨眼睛,瞌睡蟲卻仍固執地爬上她的眼皮。於是她將蛋擺好,鑽進被窩裡睡了過去。
夢中,她隻身一人站在層層疊疊的樹蔭下。在風吹動枝椏、光影失去界線之際,耳邊傳來清水流動、植物破土的聲音。
再次睜眼已經是黃昏,夕陽鑽過落地窗將房間染成一片血紅。
那是很刺眼的顏色。徐杏雅掙扎著站起,渾渾噩噩的走向落地窗。
她一點也沒有休息到,全身上下像是被追殺幾個小時一樣痠痛不已。
用力拉上窗簾,徐杏雅走回床邊,順勢碰了碰那顆水藍色的蛋。
「嗯?」是她的錯覺,還是這顆蛋變冷了?
徐杏雅瞬間清醒,用手背去試檯燈的光。
暖融融一片,她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不是,為什麼?在她睡著之前蛋的狀況不是很穩定嗎?為什麼這麼突然?
或許是心理作用,蛋殼的顏色好像也黯淡了不少。徐杏雅抖了一下,她沒有養過寵物,生命在眼前流逝的畫面讓她害怕。
不是吧,難道這顆蛋會就這樣死掉嗎?
不對,不行,不可以。不管那是什麼,不管她了不了解,她都不可以眼睜睜讓這顆蛋涼透——
叩叩叩。
徐杏雅頭也不抬,抓著手機輸入關鍵字。「等一下,我現在沒手。」為什麼關於藍綠色的蛋的資料會這麼少?
對了,她得把蛋藏起來才行。敲門聲停住,徐杏雅鬆了口氣,她現在真的沒有心情管忘記帶鑰匙這種事,抓過手提包把裡面的東西全部倒在床上,把蛋放進去又擺回檯燈下。
這樣可能會比較好,只是要藏蛋的話開著拉鏈是不是不夠隱秘,可是拉上拉鏈溫度會傳不過去——
碰碰碰!
徐杏雅還沒拿定主意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的聲音非常大,幾乎是在撞門。
這種敲門方式令人心煩,而徐杏雅正焦頭爛額呢,一下子站起來大步走向門:「最好是有什麼重要的事——」
套上鞋子,她的手才觸碰到門把,一股戰慄忽然順著背脊直衝頭皮。
「……?」徐杏雅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身體代替大腦做出判斷,她連貓眼都不敢看一路往後退退到床邊,僵硬的拿起手提包。
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手持斧頭的人已經站在面前一樣強烈,本能告訴她絕對不能打開門,她想離開這裡,但是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難道要從窗戶……?徐杏雅謹慎地看了落地窗一眼。這裡是二樓,如果小心一點的話——
不給她小心謹慎的時間,催命的敲門聲突然中斷,兩道黑影從門板竄出。徐杏雅嚇了一跳,尖叫聲含在嘴裡還來不及叫雙腿已經往落地窗的方向跑。
深色窗簾高高揚起,身體翻出陽台欄杆時一個念頭忽然掠過腦海。
等等,雖然這裡只是二樓——!
「哇啊!」徐杏雅護著手提包側身摔在花圃,吃痛地叫了一聲。
她已經盡量小聲了,咬著牙撐著膝蓋站起來。
一隻黑色的手忽然從後方闖入視線。那隻手長得十分奇怪,長得不符合比例又十分乾扁,五指像是爪子。徐杏雅用力一甩手提包,趁著空檔拔腿狂奔。大腦變得很遲鈍,她好像怕到不會害怕了,連自己一瞬間看到了什麼都沒有深思。
失策,沒想到這邊也有,房間裡應該也是類似的東西吧?身後的東西踩著自己的影子狂追,卻一直維持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徐杏雅不敢回頭確認追著自己的是什麼,她怕自己一旦看清會連逃跑的勇氣都失去。
而且她也沒有追究的餘力。他們不是追不上她,而是還沒追上。
話說回來,怎麼一個人也沒有?
徐杏雅繞過飯店後方的花圃,她太注意後方的動靜了,拐彎拐得太急差點和人撞上。
「小心。」
少年依舊穿著高領,左邊的眉微微揚起。夕陽幾乎把他的眼睛染成金色。「妳怎麼了?」
暫時聽不到追兵的聲音,徐杏雅喘著氣,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問:「其他人呢?」
少年頓了一下,像是現在才注意到。然後他搖搖頭。「我沒見到他們。妳沒事嗎?」
徐杏雅剛張開嘴,樹枝被踩斷的聲響像是打雷般炸開。「我沒事。」她跳起來揮揮手,沿著人行道快速跑開。
少年奇怪的看著她跑遠,帶著異樣氣味的風忽然從後方襲來,沿著身體兩側掠過去。他轉向後方,夕陽慢慢下沉,向遠處不斷延伸的柏油路一片腥紅。
如果先前還能用「大家還在享受青春還沒回來」安慰自己,現在徐杏雅可真的不敢自欺欺人了。她的同學再怎麼樣會玩,車道上也不可能一輛車也沒有。不僅如此,空氣中只剩下她喘氣和跑步的聲音,還有從後方追來的颯颯風聲,其他聲音都消失了,連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都沒有。
不管是聲音還是生命,世界好像凝固了。
徐杏雅已經無法確定自己在哪裡了,她好像跑很久很遠了,但是海邊的石頭看起來跟飯店外面的沒兩樣。
「啊!」
腳下忽然一絆,徐杏雅沒有防備向前撲倒,手提包飛出去,在人行道上滑出一段距離。
糟糕!徐杏雅剛想站起來膝蓋立刻傳來劇痛,低頭一看膝蓋已經被她摔得血肉模糊。
她暫時是站不起來了,徐杏雅痛得眼眶含淚,抬頭去確認蛋的狀況,視線無意間掃過立在路邊的反射鏡。
霎時間,冰冷的感覺由下而上佔據她的身體。
那不是寒冷,是血液被瞬間凍結。徐杏雅怔怔的看著反射鏡的畫面,她並非不想移開視線,只是大腦一片空白,連顫抖都做不到,只能麻木的聽著東西拖動的聲音從後方慢慢接近自己。
鏡子反射出那些東西的真面目。高瘦異常的身形在鏡子裡晃動,虛浮在空中,模樣像是長得畸形的人類剪影,露在白色浴衣外的皮膚一片漆黑,臉上帶著幾乎覆蓋整張臉的橢圓形白色面具,面具上只有兩個位在眼睛位置的圓形孔洞。
他……或是說「祂們」,祂們沒有五官。
徐杏雅動彈不得。陰冷的氣息沿著地面爬過來,指尖因為冰冷而刺痛,她很驚訝自己還有感覺,呼吸像是隔著一層冰,每吸一口氣就渾身發痛。
尖銳的爪尖觸碰到她的後頸,像是被錐子刺到一樣,只要再往前一寸就會刺破她的皮膚,然後是自己的頸椎。徐杏雅不認為自己會被吃掉或是帶走,她大概會被留在路邊,像是所有被路殺的動物一樣漸漸失去溫度。
爪子緩慢移動,終於刺破皮膚——
一道刺眼的藍綠色光芒忽然炸開,耳邊響起一聲聲慘叫,貼近身後的東西被擊飛出去,徐杏雅也不由得閉上眼睛。
光芒很快散去,身體又能動了,徐杏雅連忙膝行過去撿起手提包。
低頭一看,一團橢圓形的光團取代了蛋的位置。光團的顏色和剛才的光一模一樣,此時卻十分柔和。
在徐杏雅的注視下光團閃爍了幾次,如同小型煙火一樣迸開。
伴隨「嘰吚——」一聲脆響,一道影子從光團中一躍而出。
徐杏雅下意識鬆開手提包,雙手併攏接住那個從蛋裡孵出來的小東西。
在破殼之前,她有過很多猜測。一隻鳥?一隻鴨嘴獸或是一條蛇?她不知道,而且因為這顆蛋的顏色實在過於奇葩她甚至猜過會不會乾脆孵出一隻會噴火的蜥蜴。
現在,她的亂猜可能趨近於事實。
她從沒見過這種生物。她的腦子很亂,雖然沒有剛開始那麼嚴重,但是當她想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的時候——
尖銳的嘯聲逼得徐杏雅回神,抬頭看,以中間最瘦長的那隻為首,三隻怪物一改先前的模樣以驚人的氣勢朝自己撲來。
她心道不好,還好這次身體沒有失去控制,連忙往後退;可還沒退出一步,手心中的小傢伙忽然朝著怪物的方向竄過去。
後退的步伐還來不及踩穩,徐杏雅害怕的瞪大眼睛:「等一下——!」
清脆的長鳴打斷她的話。小傢伙四肢一彎落在地上,沒有繼續往前竄,而是揚起脖子對著天空吐出一顆水藍色的球。
水球筆直的朝天空飛去,炸開。徐杏雅不明就裡,看看毫無動靜的天空,又看看小傢伙,卻見對方舔舔前爪,轉身一溜煙跑回來,像是隻貓一樣靈巧的爬到自己肩上。
「……」什麼?
那三隻怪物本來被嚇了一跳,戒備的剎車不動;然而水球並沒有任何威脅,說實話比白天放沖天炮還不如,沖天炮至少還有煙,水球只撒下了少得可憐的水霧。似乎是發現自己被耍,怪物們發出惱羞成怒的吼叫,怪異的身體微微拱起,蓄勢待發。
徐杏雅一顆心臟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完蛋,這次真的完蛋了。她心想。她還有好多事沒做,為了考大學放棄了一堆娛樂活動,待辦事項能從明年排到十年後,但很快的,不管她想做什麼都通通沒用了!
夕陽把它們身上的白色染成血紅色。三隻怪物明明沒有口鼻卻發出陰森的吼叫,像是陣陰風颳來。
心跳間漆黑的尖爪已經逼至眼前,浪潮的聲音忽然響起,海風帶著冰霜的氣息湧來,吹散空氣中的血腥味。
「可算是找到你了。」
凝固的世界重新運轉。
寒光一閃,即將刺入眼球的手從手肘斷開,飛到遠處。怪物吃痛發出吼叫後退,一道嬌小的身影落在徐杏雅和怪物之間,淺金色的長髮在半空中畫出弧度。
徐杏雅用力眨眨眼睛,思緒忽然豁然開朗。
肩上的小不點發出明顯是代表高興的鳴叫。聽見聲音那人回過頭,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上挑的眼睛是水晶一般剔透的紫色,小小一張臉精緻秀麗,表情卻不那麼愉快:「還敢叫?」
他的聲音像是互相撞擊的冰晶一樣空靈。小傢伙頓時蔫了,可憐兮兮地低下頭。
小孩似乎還是不解氣,狠瞪了小傢伙一眼才轉回去看低吼的怪物們,手上的長刀一轉指向徐杏雅身後。「看見那片紅樹林了沒?」
徐杏雅順著看過去。先前沒注意到,在沙灘遠處的確有一片樹林,像是海市蜃樓一樣。比起這個,厲害的是小孩明明沒有回頭,卻精準的指向了紅樹林。
「看•見•沒?」
「看、看見了。」聽見嚴厲的問句徐杏雅連忙回神。
「帶著他到那裡去,進了樹林一直直走會有一個山洞,山洞旁有一棵白櫻花樹。直接進去沿著隧道跑,在抵達出口之前都不要回頭。」
他是誰不言而喻。徐杏雅把小傢伙取下來抱在懷裡,顧不得膝蓋痛站起身。「可是——」
小孩截斷她的話。「姑娘覺得現在該擔心的是妳還是本宫?」
說得也是。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對方顯然掌握了情況。「小心點。」
留在這裡也只是拖後腿,徐杏雅最後看了虎視眈眈的怪物們一眼,抱緊懷裡的小傢伙翻過護欄,半倚著堤防往下一路滑到沙灘,踩著沙子奔向紅樹林。
少年看著年長於自己的女性跑遠。他擺出過於嚴厲的態度是有用處的,省去了沒有必要的拉扯和推託。凡人的存在只會影響他的施展,畢竟留下的痕跡越是深刻,抹除的難度也就越高。
重點是,麻煩。
他轉回去看那些散發惡劣氣息的東西。
「回去告訴你們的主子就此罷手,本宫便不再追究。」
為首的妖族發出氣勢洶洶的嘶吼。話雖如此,空氣中瀰漫著難以忽視的畏懼。
行,偏要這樣也不是不可以。少年轉動長刀,迅速在空氣中割出一道道弧度,發亮的軌跡隨著刀尖移動浮現,織成一個紋路細膩繁複的彎月形圖騰。
「納命來吧。」
※
徐杏雅很快找到那棵櫻花樹,倉促瞥了一眼,雪白的櫻花十分茂盛。
她不敢耽擱,一頭栽進黝黑的洞口。
隧道很深,看不見盡頭。身後沒有動靜,徐杏雅確定自己已經跑出很遠,然而隨著距離拉遠,強烈的疑惑和越發濃重的違和感浮上心頭。
——她為什麼到現在才感覺到違和?
眼前無預警一亮。徐杏雅沒有防備一頭撞入光中,跌跌撞撞離開隧道。
綠葉婆娑溪水淙淙,高掛的太陽灑下金燦燦的光。徐杏雅茫然地看著眼前的森林,滿腦子莫名其妙。
什麼東西。
興奮的尖叫讓她回神。小傢伙掙脫她的懷抱跳到地上,在柔軟的草地上打滾,壓倒了一朵藍色小花。
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徐杏雅呆呆地看著,慢慢坐下來。
這是她第一次好好看著這個小東西。
他的外型很像某種尖吻蜥蜴,可是全身上下卻覆蓋著藍、白二色羽毛,背上還長著一對鳥類似的翅膀,長長的尾巴也是柔軟的藍白色羽毛,小巧的腦袋中央有一隻乳白色的尖角,四爪則是獸類的模樣,圓滾滾的眼睛是青草綠。
那模樣是挺可愛的。徐杏雅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下來。
什麼東西,到底。
這根本不是櫻花開的季節,那些怪物和眼前的奇幻生物——不對,說到底光是她把蛋帶回來的這個舉動就夠詭異了。
要命,值得吐槽的東西太多,她的腦袋快轉不過來了。
金屬撞擊的聲音傳來,由遠而近。下一秒一個身影從洞口閃出,一落地便旋身揮出長刀,一片水霧驟然出現,像是泡泡一樣封住洞口。
是那個小孩,徐杏雅一下子站起。她有太多話要問,這一切實在太離譜。「我有幾個問題——」
話還沒說完,剛佈下泡泡的小孩像是早有預料一樣連一秒也沒耽擱的跳上岩石轉向她,抬起右手對著她的額頭,五指成爪狀做了個向後抽取的動作。
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一片銀白色的霧氣浮出,消散。
徐杏雅頓住,眼神迷茫,膝蓋一軟坐回地上。
她剛剛想問什麼來著?
「何事?」
是啊,她要問什麼?徐杏雅呆呆看著對方。小孩十分嬌小,站在岩石上和站著的她勉強齊平,但她現在是坐著,自然必須仰著臉。「我……」奇怪,她好像有很多事想問,可是又想不起來。而且她要問什麼啊,有什麼事不對勁嗎?
嘴巴開合了幾次,徐杏雅思索無果,脫口而出:「你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說完,她自己愣住。
小孩明顯也愣了一下,半晌乾巴巴道:「……男生。」
她好像問了一個很失禮的問題。雖然她也是真的好奇,她從沒見過好看到難以辨識性別的人,黑色長袍雖然顏色重卻又繡著幾朵雪白的曇花,淺金色的長髮還用步搖固定成公主頭。雖然古裝劇的男生也有類似的打扮,但是在小孩身上簡直毫無參考性可言。
況且他的打扮也不完全是古裝劇那種,老實說,他甚至不像是——
「……」
不像是什麼?
「妖族不是那麼注重性別。」像是知道她剛剛在想什麼,小孩主動說,跳下岩石。「但下次還是別這麼問了。」
徐杏雅喔了一聲,拍拍衣服站起。
算了,既然會想不起來,那就代表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吧?「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
「妳還想去哪裡?」少年的眼神像在看瘋子。「離開這裡,妳根本不該來到這個地方,出去之後就忘記這一切。」
徐杏雅正想反駁,後頸忽然一陣刺痛。
「妳做什麼?」
「不知道。」徐杏雅摸摸後頸,皺起眉頭。「可能是剛才被刺傷了。」
少年臉色一變。「我看看。」
徐杏雅坐下來撩起頭髮,才把脖子露出來,就聽見少年嘖了一聲。「怎麼了?」
少年沒說話,拿出兩個鏡子。透過鏡中的畫面徐杏雅看見自己的皮膚上有一個奇怪的紋路,像是一個字。
「我沒有紋身。」
「這不是紋身,是被標記了。」少年收起鏡子,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看。「他們應該是把妳當目標了。」
徐杏雅啊了一聲。「所以,標記不消掉我就完蛋了?」因為沒有接觸到小傢伙,就把標記打在她身上?
少年盯著她。徐杏雅聳聳肩。
「電視都是這樣演的。」
像是受不了一樣,少年神色複雜的嘆了一口氣,把刀收入自動出現在腰間的刀鞘。
「有解決辦法嗎?」
「兩種方式,一是讓下標記的人撤掉標記,二是洗掉標記。」他看向山洞,嘆了一口氣。「第一種方式太麻煩了,第二種方式……」他瞇起眼睛。「可行,但是這裡不是我的主場,所以……」
見他搖搖頭似乎很不想說下去,徐杏雅試探道。「所以?」
「妳得跟我們走。」少年回答。「這樣很麻煩,但是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徐杏雅盡量不要表現得太開心。「我會乖乖的。」
少年沒有回答,看向她的膝蓋。「妳這個樣子哪裡都去不了。」
聽他這麼說消失已久的痛覺再次清晰起來,徐杏雅嘶了一聲,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糟糕。
少年給了她一個水藍色的漂亮盒子,裡面裝著閃閃發亮的粉紅色軟膏。擦上去傷口立刻就癒合了。
好神奇。簡直像做夢一樣。
「話說回來,我們要去哪裡?」
在他們沿著小徑向上走時,徐杏雅問。
他們已經走一陣子了,少年對這裡顯然很熟,目標明確的往某個方向前進。話雖如此,徐杏雅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哪裡。
少年停住腳步。「妳連這個也不知道就想跟?」
「不是,我怎麼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徐杏雅看著他,掛在她肩上的小傢伙配合的「嘰——」一聲。
「叫什麼,膽敢私自破殼,接下來有你苦頭吃。」少年橫眉豎目。然而小傢伙早就看穿了他的本性,討好的跳過去蹭了蹭算是滅火。
少年哼了一聲,回歸正題:「是。但既然妳不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又為何要執意跟來?」
嗯,她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徐杏雅想了一下。「倒也不是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如果就這樣不明不白的結束,我會很失望。」
她停了一下,組織語言。「我想要一個結局。」
少年盯著她。徐杏雅無法判斷他的表情,他的神色淡淡的,無關喜怒哀樂愛恨嗔癡,只是聆聽著。
他甚至沒有嘲諷。徐杏雅被看得一陣不好意思,她這才發現自己這番話挺中二的,不曉得少年為何不吐槽她。
「嗯……總之就是這樣。」她用食指搔搔臉頰。「比起這個,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接下來要一起走,總不能『你啊、你啊』的叫吧?我叫徐杏雅。」
少年瞇起眼睛。徐杏雅心理咯噔一聲。她是不是說錯話了?
「冥淵雪。」就在她以為他會生氣的時候,少年平靜的說。「叫我淵雪就好。」
「那你也直接叫我杏雅吧。」徐杏雅覺得小孩如果叫她姊姊或是學姊會很怪,當然,徐姑娘也不是個好叫法,不是不好聽,而是她可能會不知道是在叫她。
冥淵雪點點頭。他其實還滿好說話的,雖然一臉酷酷的還毒舌,卻幾乎有問必答,而且講著講著總會一改一開始略顯不耐的神情。徐杏雅猜他也挺樂在其中的。
果然,取得稱呼上的共識後冥淵雪想了一下,以輕柔的語調開口。
「在這座山裡有一個叫做溪雨洞的山洞,裡面住著這座山的守護神。那裡便是我們的目的地。」
「守護神?」
冥淵雪點點頭,繼續往山上走。「自然界中永遠不乏那些古老的存在,他們並非無所不能,也不是出自自身意願成為守護神,卻會用漫長的時間來守護其他生命,直到繼承者出現。」
說到這裡徐杏雅已經明白了,啊了一聲看向舔爪子的小傢伙。「那麼……」
「池羽就是這一代新的守護神。」冥淵雪將小傢伙從肩上取下,抱在懷裡摸了摸那顆乳白色的角,嘆了一口氣。「按理來說,池羽本該在那裡待上一段時間才會破殼,但是出了意外。守護神之所以能守護其他生命,便是因為他們自身奇特的力量,許多守護神都會和自己的土地有獨特的連結,在領土範圍內他們幾乎無所不能。」
「然而那也只限於成年的守護神。」
「年幼的守護神和其他年幼的生命無異,脆弱又沒有自保能力,所以他們會在現任守護神身邊成長、學習直到能夠獨當一面。但是守護神通常誕生於自然界最純淨的能量,換句話說他們並非一開始就能得到守護神庇護。大自然庇佑生命,卻抵擋不了有心之輩的貪婪,得到守護神等於得到了大自然的力量,為了取得那份能力許多人會趁著守護神最弱小時鋌而走險,哪怕失去守護神會為土地帶來災難也在所不惜。」
徐杏雅想到那些怪物,抖了一下。「所以他們才會盯上他?」
「準確來說,是他們背後的主子。」冥淵雪停頓了一下。「我沒有殺了他們,只是砍了一條手臂當做警告。斬草必須除根,他們只是傀儡,殺與不殺沒有太大差別。」
「那他們還會追上來嗎?」
「這取決於他們的主子,如果夠聰明,答案是不會。但是按照經驗結果可想而知。」
話雖如此徐杏雅在他身上感覺不到半分緊張。只是這份游刃有餘也緩解了她心裡的害怕,她不太喜歡那些東西。
粉紅色的不知名花朵掛滿小徑兩側,每片花瓣都像果凍一樣飽滿又晶瑩剔透,可愛又夢幻,風一吹帶來醉人的香氣。
在如夢似幻的奇景中,一切都不真實起來。
「總之,池羽的蛋會跑到妳那裡就是因為受到了攻擊,雖然說出現在凡人身邊實屬意外。要想結束這一切就是將他帶到守護神身邊,到了那個地步他們就算不想也只得放棄,而且唯有在那裡池羽才能正常成長……還有妳身上的標記也必須抹除。」
說到最後,冥淵雪只差沒有掰起手指計算待辦事項。
對,還有這個。徐杏雅摸摸後頸,要不是冥淵雪提到她都要把這件事忘了。「所以這就是你來這裡的理由嗎?」
「嗯。守護神告訴我事情出了問題,請我跑這一趟,因為職責的關係他們比較不方便肆意走動。」
徐杏雅想起他說過的話。「那,你是守護神嗎?」
「不是。我只是行走在間隙之間、替迷途的生命指引歸途的存在而已。不分先後的守護並非我的本性,那種高尚而愚蠢的情操我學習不來。」
他說得十分乾脆,以至於徐杏雅不太好判斷這句話是褒是貶。她伸出手,池羽叫了一聲跳到她懷裡,像是隻撒嬌的貓一樣輕輕鳴叫。
嗯,誰能想像得到這樣一個小不點未來將是一大片領土的守護神呢?徐杏雅搓揉翅膀上柔軟的羽毛,惹來一陣輕咬。
徐杏雅回憶了一下。「話說回來我是不是該餵他吃點什麼?池羽從破殼到現在什麼也沒吃過。」不知道路邊樹上的花瓣行不行,那些花瓣看起來真的很可口,吃起來應該很甜。
「守護神的食譜複雜,不過幼獸比起進食更需要的是能量。」冥淵雪左右看了一下,取下髮間其中一隻步搖並從水晶珠串中拆下兩三顆,在手裡掂了掂。「如果在出生地他們能直接獲得,現在只能用結晶代替了。」他把其中一顆遞給他。
池羽用前腳捧著圓滾滾的水晶珠,像在咬冰塊一樣把水晶咬得嘎吱嘎吱響。他三兩下就解決一顆,兩眼發光的看著冥淵雪,於是又得到一顆紅色的。
徐杏雅看著第二顆水晶珠消失,然後是第三顆、第四顆。她看見冥淵雪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束口袋,裡面裝著形狀各異的寶石,不禁吞了吞口水。
那些妄想飼養守護神的人一定都是傻子。
後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在冥淵雪的同意下徐杏雅摘了一片花瓣放進嘴裡。花瓣入口即化,在舌尖留下甜而不膩的香氣。
香甜的花瓣令人上癮,徐杏雅一邊走一邊吃,回過神來發現路面逐漸平緩,不知不覺中景物也改變不少,一條小溪蜿蜒而過,向某處不斷延伸,陽光把水面照得閃閃發亮。花朵隧道就要到盡頭了,徐杏雅多摘了幾片放到口袋裡捨不得現在吃,惹來冥淵雪一聲笑。
「帶不走的東西就是帶不走的。那不是你們凡人的東西。」
「這可不好說。」徐杏雅反駁。「說不定我運氣好混水摸魚就過去了呢?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再說我帶走的只是花瓣,又不是整棵樹。」
冥淵雪不理會她的歪理,他的心情好像很好,搖了兩下頭跑到溪邊,彎下身去觸碰冰涼的溪水。
徐杏雅靠過去,這才發現溪水發光的原因不只是被陽光影響,一種發亮的銀色小魚在水裡拖著長長的尾巴游動,每擺一下尾巴就掀起一陣銀色波浪。
「他們在黑暗中會發光。」冥淵雪把手放進水裡,幾條銀色小魚很快簇擁過來。「我們稱之為銀河鯉。銀河鯉天性謹慎,會跑到隧道之外十分難得。」
徐杏雅蹲下來,手放在膝蓋上。「見到我沒有躲起來也十分難得?」一種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徐杏雅舒服的瞇起眼睛,整個人清醒不少,像是被淨化了一樣。
冥淵雪一頓,然後笑了。「是的,他們幾乎不在凡人面前露面,畢竟人心難料,誰也不想丟了性命。」說著他往溪水延伸的方向指去。「這條溪的源頭就在溪雨洞裡。」
「我們快到了。」徐杏雅眼睛一亮,接著一愣,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爬上心頭。
池羽嘰了一聲,撐起身體和她互碰鼻尖。徐杏雅這才收回思緒,摸了摸柔軟的羽毛。
他們繼續前進。沁涼的水有時會噴到他們的腳踝,十分冰冷,偶爾會有銀河鯉躍出水面,帶來更多水花。
池羽對這些亮晶晶的小魚展現了十足十的興趣,扭著腦袋就想往地上跳,徐杏雅拗不過他只得鬆手,剛落地池羽就打了個滾,黏著草屑湊到溪邊。
銀河鯉濺起的水花滴在池羽的鼻子上,年幼的守護神立刻興奮的嘰嘰叫,追著逆流而上的魚跑。
徐杏雅心說不好。「等一下,池羽——」
樹叢傳來異響。一道身影從前方的樹叢竄出,撲向受到驚嚇愣在原地的池羽。
是那隻傀儡首領。
銀河魚一哄而散。太陽不知何時到了最頂,此時正緩緩西下,撒下一片異於平時、令人不安的紅。
就在魁儡的爪尖要揮中池羽的前一刻,一片發亮的水霧擊中他,將他撞飛到樹幹上。
徐杏雅抓住機會,衝上前將在原地瑟瑟發抖的池羽抱走,退到冥淵雪身邊。
池羽嚇壞了,連鳴叫都在顫抖,徐杏雅趕緊安撫的摸摸他。
「最後的最後總是會出事呢。」
「是啊。」冥淵雪附和,見魁儡站起來還想發動攻擊罵了一聲。「還不住手?」溪水震盪,空氣中凝出好幾把水刀。
徐杏雅嚇了一跳,冥淵雪這般疾言厲色是第一次,有點恐怖。
妖族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高瘦的身體挨了一巴掌似的往後一縮,低吼聲也變得底氣不足。
徐杏雅這才注意到妖族的模樣十分狼狽,他的斷手恢復如初,身上卻傷痕累累,面具出現裂痕,身上的白色衣服也有焦黑的痕跡。
——不會吧?
「看來你們的忠誠在你們侍奉的人那裡不值一提。」冥淵雪說,接著瞇起眼睛。「不要做無謂的事,同為妖族你們很清楚土地失去守護神的後果。」
妖族的吼叫聲變了。徐杏雅幡然醒悟,難怪那時候自己有逃跑的機會,她就覺得奇怪,自己一個不怎麼擅長運動的人居然跑過了像風一樣來去自如的怪物。
冥淵雪說過,主使他們做這些事的另有其人,而他們似乎沒有抗令的資格。她頓時陷入苦惱,她不希望池羽被帶走,但也覺得死於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十分悲慘。可她也沒有立場去教冥淵雪該怎麼做,畢竟他才是最清楚狀況、握有決定權的人,而且再怎麼說她也不打算犧牲自己成全他人。
難道就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水刀發出嗡鳴聲,蓄勢待發。徐杏雅的腦袋也因為飛快運轉而嗡嗡叫。就在這時冥淵雪忽然長嘆一聲,手一揮撤去水刀。
「住手吧。」大概是厭倦了這種事,冥淵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我討厭以不得不為的宿命為藉口亦步亦趨行動的人,所以,給你一次機會。」
他甩出一顆發光的圓球,扔在妖族面前。那顆光球的顏色格外熟悉,看來剛才和銀河鯉的互動不單純只是在玩耍而已。
「提醒你一句,強制切斷契約是十分痛苦的事。是要得到這個機會還是繼續讓人踐踏自己的忠心,你自己決定。」
妖族動也不動的盯著光球。徐杏雅大氣不敢出,心驚膽戰的看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妖族終於向前一步,撿起光球。他最後看了他們一眼,便淡去身形消失在空氣中。
徐杏雅看著他消失。「你早知道他會這麼做?」
冥淵雪搖搖頭。「他只是拿走光球而已,至於要不要使用沒有人知道。」
「這樣沒關係嗎?」
「如果他不罷休,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冥淵雪的眼神平靜。「只是我也認為,在沒有機會的情況下叫人選擇,純屬偽善。」
他抬手指向前方。徐杏雅順著看去只見濃密的白色霧氣不知何時覆蓋了前路,白茫茫一片。
池羽輕叫一聲。無師自通的,徐杏雅將他放在地上,年幼的守護神揚起頭顱像在傾聽某種她聽不見的聲音。過了一會扭頭看冥淵雪,叫喚一聲。
冥淵雪點點頭。
得到肯定他的眼神一亮。池羽不再猶豫,扭頭鑽入純白的濃霧中。
看著他消失在視線中徐杏雅心臟一陣抽痛。她當然知道接下來意味著什麼,她甚至說過她想要一個結局,現在卻無比希望畫上休止符的時間可以無限延後。
可是她不能那麼自私,就算無關乎「職責」,池羽也必須在適合他的環境裡長大才行。她不是沒有發現隨著時間過去池羽討要寶石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冥淵雪給的袋子幾乎空了,只剩下幾顆貓眼石。
這是一場註定以離別做結的相遇。
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在裝聾作啞而已。就像那種作夢般的感覺明明已經消失,她還是不去深思身邊的違和感一樣。
夏天不會開櫻花,已經西下的太陽不會一下跑回正中央又再下降一次,花瓣吃起來不會入口即化……
冥淵雪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人類。
這不是屬於她的世界,她甚至不該觸及這裡,現在夢境快結束了,她卻貪婪的乞求不要清醒。
但那終究行不通。
因為有些夢境甚至不該被記得。
徐杏雅收拾心情,抬起頭卻撞上冥淵雪的視線,好不容易收拾得差不多的情緒又差點潰堤。
「後悔了嗎?」他聲音輕柔的問。
徐杏雅頓了頓。在接受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後,冥淵雪看上去越發神秘了。
「不會。」她說。「這一點我很確定。」
「那就看到最後吧。」冥淵雪說。「不管是好是壞、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總得有人去見證一段故事的結局。」
濃密的霧氣看上去幾乎像是固體,可是真的走進去後卻又能感覺到霧氣緩緩地流動。白霧伸手不見五指,徐杏雅一開始還擔心跟丟,隨著時間過去卻又放鬆下來,她說不上來是為什麼,或許是她隱約感覺到只要獲得許可,閉著眼睛走也能走到終點。
冥淵雪說得沒錯,總得有人見證結局,她要親眼看見,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過逃避。
又走了一會,霧氣散開,眼前豁然開闊。
徐杏雅倒吸一口氣。她以為霧的盡頭是溪雨洞的入口,卻沒想到他們已經身在溪雨洞中。
巨大宛如山峰一般的水晶簇自挑高的洞頂垂下,正中央最尖最長的那根水晶幾乎觸碰到下方的水潭。圓形水潭波光粼粼,銀河魚獨有的光時不時一閃而過。山洞裡的水晶柱都在微微發光,格外夢幻。好一會徐杏雅才回神呼出一口氣,身體因為刺激微微顫抖。
伴隨一聲輕快的鳴叫池羽朝她撲過來,徐杏雅一把接住他,親暱的互蹭臉頰後端詳起小傢伙。
他的毛色更美麗了,充滿光澤,也更有精神,小小的身體全是雀躍的情緒。
看來這裡確實是溪雨洞沒錯。徐杏雅鬆了一口氣,愛憐地撫摸小小的尖角。
她想了很多很多,但在看見池羽這副模樣後,她發現所有的一切自己都能欣然接受。
「妳來了。」
徐杏雅看過去,這才注意到冥淵雪站在池邊,而他不是一個人。
身材高挑的男子站在他身旁,身上也穿著華美的古服。他背上有一雙天藍色的鷹翅,頭上有一對枝形深綠色犄角,青黃色的眼睛像是看盡四季更迭,穩重而充滿智慧。
而那雙眼睛的主人正對著自己微微頷首。
「歡迎來到溪雨洞。」
徐杏雅下意識端正站姿。「呃,我、我……」
冥淵雪抬手示意她不要緊張,然而效果甚微。他也不堅持。「這位是溪雨洞的主人,嵐絕。」
徐杏雅連忙鞠躬。嵐絕並不可怕,只是光是他身上的氣息就足以令人心生敬佩,那是歷史洪流沖刷後產生的氣質,他身上一定有數不清的故事。
「請不用多禮,年輕的人族之子。」嵐絕的聲音渾厚,語調平緩。「多虧有妳池羽才能順利來到這裡,對此吾感激不盡,也對妳感到萬分抱歉。」
徐杏雅知道他在抱歉什麼,忽然冷靜下來,笑著搖搖頭,看著懷裡的池羽。「我很高興能送他回家。」
嵐絕露出微笑,看向冥淵雪。「吾明白殿下為何這麼篤定她能來到溪雨洞了。」說完他重新看向一頭霧水的徐杏雅。「像這樣擁有單純祝福之心之人已經少之又少了。未曾想在吾離開這裡之前還能見到。」
徐杏雅聽了一愣。「您要離開這裡?」難道有什麼隱情?
「別瞎想,他好著呢。」冥淵雪說。「說是要離開,那也是幾百年後的事了,輪不到妳操心。」
徐杏雅喔了一聲。
冥淵雪繼續解釋。「守護神不會等到快死才等著繼承者出現,只要想退位自然界就會派出下一位守護神,完成交接後便能卸下職責。妖族唯一能拿來說的好處就是命太長,也不知道是誰要退位,光是等繼承者就等了三百年。」
那確實輪不到她擔心了,不過也是,池羽要長大還要經過多少時間,徐杏雅想都不敢想。
嵐絕露出苦笑。「還請殿下放過吾。縱然對守護一事感到疲憊,在新的守護神降臨之前吾還是不忍心離開的。」
冥淵雪哼哼兩聲。
徐杏雅無奈的笑了,懷裡的池羽跳到地上,一面對她嘰嘰叫一面跑向池邊。
冥淵雪看著他。「你確定?」
池羽點頭,於是他看向徐杏雅。「過來這邊。」
徐杏雅照做,在冥淵雪的示意下脫了鞋襪,踩進水池跪坐下來。池水冰冷卻不刺骨,有種全身被洗滌的感覺。
池羽跑到她面前,踮起腳以口鼻輕觸她的額頭,霎時間溫暖的微光散出,填滿整個山洞。
後頸的疼痛消失了。
「這是守護神能給予的謝禮。」嵐絕輕道。
看著耗盡力氣打哈欠的池羽,徐杏雅心中微微酸痛,將小傢伙抱起。「……他會是優秀的守護神。」
說完,她將自己抱了一天的柔軟身軀交給嵐絕。
池羽睜大眼睛看著她,像是在期盼什麼。徐杏雅抿著唇回望,她該說些什麼,卻害怕自己一開口會讓眼淚潰堤,而且她有太多想說,卻又覺得說什麼都不適合。
她不太想說再見。
可是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
手臂被拍了拍。徐杏雅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任由兩顆淚珠滾落,然後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要幸福,池羽。」
不願意哭著道別,那便笑著祝福。
池羽兩眼發光,發出激動的尖叫。
在他快樂的聲音中,濃霧緩緩遮蔽了徐杏雅的視線。
夢該醒了。
一掃先前行走在霧中時心中的酸澀,徐杏雅覺得內心暖暖的,全是祝福。
離開溪雨洞,徐杏雅和冥淵雪並肩下山。天空滿是星斗,徐杏雅抬頭望了望,腳步輕快的加速繞到冥淵雪面前,彎下腰停下腳步。
「你要拿走我的記憶了嗎?」
冥淵雪看著她,並不意外。
「這也是在電視裡看到的?」
這句話算是默認了,徐杏雅笑了笑。「算是,但我自己也猜得到。人之所以看不見一定有某種理由,所以如果不想觸犯規則被雷劈死,就只能知道屬於自己的事。」
「被雷劈死倒是不至於,只是那會讓妳成為目標。」冥淵雪停了一下。「……所以,遺忘是最穩妥的做法,因為世界和世界不得彼此干預。」
「這樣啊。」徐杏雅臉上的笑容黯淡了一瞬,又重新綻放。「那就這樣吧。」
她等著冥淵雪動作,卻換來一陣沉默。冥淵雪閉著眼睛,過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睜眼。
他好像做出了某種妥協。
「我不願剝奪別人的人生,但也不能讓妳犯險。」說這種話似乎不是他擅長的,冥淵雪說得很慢。「只是記憶這種東西,該被記得的永遠不會忘記。」
徐杏雅愣住。「所以……」
「船過水無痕,但是水底下的景緻絕對不會一如既往。」
說完他抬起手,微涼的食指指尖輕輕點了點徐杏雅的眉心。
海浪的聲音響起,柔軟的水霧覆蓋了某些事物。恍惚間徐杏雅好像聽見了再會,再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醒醒。」
徐杏雅呻吟一聲,睜開眼睛。看見來人她愣了愣,有點茫然。
為什麼衣服和早上不一樣了,卻還是高領?
「醒醒。」見她愣神同班同學又說了一次,他沒有不耐煩,卻十分困惑。「妳怎麼睡在這裡?」
是啊,她怎麼睡在飯店後院的椅子上呢?徐杏雅尷尬的笑了一聲。「……不知道呢。」
同班同學本來就是寡言的類型,現在更不知道該接什麼,把手上的東西給她。「妳掉了這個。」
是她的手提包。徐杏雅頓了一下接過。「謝謝你。」
同班同學搖搖頭,轉身要走又停下腳步。「妳還好嗎?」
「嗯?嗯,我很好。」徐杏雅反射作用似的回答,心底卻知道這是真實答案。
於是他沒再說什麼,就像開口只是為了轉交東西一樣,安靜的離開了。
徐杏雅拿起包包,她在裡面看見了兩個陌生的束口袋,頓了頓,鬼使神差的將它們打開。
第一個束口袋裝著一條項鍊,金色的細鍊子綴著一根大約食指長的藍白色羽毛,羽毛柔軟細膩,帶著清新的自然氣息。
第二個束口袋打開,裡面盛滿了粉色花瓣。花瓣晶瑩飽滿,小巧可愛,帶著醉人的香甜氣味。
徐杏雅注視著兩樣物品,良久忽然笑了出來,久久不能自己。
星星倒映在她笑出來的眼淚上。徐杏雅珍惜的戴上羽毛項鍊,捻起一片花瓣放入口中。
花瓣入口即化,在舌尖留下甜蜜的氣息。
海風吹來,樹影搖晃。光與影碎裂斑駁,難分界線。
評語:
本篇小說講述一個人族的少女徐杏雅守護妖族新生命池羽的故事。全文以夢為關鍵,少女入夢進入妖界,出夢回到人界,進出之景皆為「在風吹枝椏、樹影搖晃,光和影失去界線之際」,出夢後,記憶仍在,似夢而真。全文的意象設計頗為用心,妖界的正、邪兩方,意象對立而分明。其中,邪惡勢力那方,是重濁敘寫,如漆黑的怪物、怪物出現時,太陽西下,灑下一片令人不安的紅。但是池羽所代表的妖界正方,則是純淨的閃亮感,未孵化的池羽是一顆水藍色的蛋。池雨所來自的「溪雨洞」中都是發出紫色光芒的水晶簇、洞中水潭內是黑暗中會發光的銀河鯉。進入溪雨洞所經的「櫻花隧道」,小徑兩側是晶瑩的粉色小花。藥膏也是閃閃發亮的粉色、裝在水藍色的盒子中;至於少女被挑選做為護送者的原因,也是因為她單純祝福之內心,善良的人類意念與亮閃的溪雨洞有了聯結。在此基礎上,若能再加強全文的內容厚度,相信會更具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