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马来西亚)黎紫书


        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日子,老余总是在梦见自己,另一个自己。刚开始时,老余几乎认不出来,那也是他。

        他梦见的自己还很年轻,大概是多年前自己刚调升车间主任,被大家改称为“余主任”时的年纪吧。梦里的自己一派踌躇满志,每天穿着浆洗过的衣服从他家楼下走过。那年轻人总是忍不住在经过时抬头看看他。是的,看老余,一个终日坐在二楼小阳台上昏睡着的老人。

        小阳台被装在铁笼子里,里面还堆放了好些杂物与几盆半死不活的植物。老人置身其中,有点像被遗弃了的旧玩偶。可这旧玩偶却总会在年轻人经过时忽然醒来,板直腰,睁大眼,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物事,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看。

        年轻人觉得这老人真像一个报时器。就是那种被关在老式钟台里的小鸟,每天时间到了,它就不由自主地弹出来布谷布谷地叫。

        老余知道梦里那年轻人是怎么想的,那毕竟就是老余自己啊。尽管他那么年轻,而且从衣着打扮看来,他干的并不是车间里的活。但是老余可以从他抬头那一瞥中看出来,这个看似满怀抱负,也许在计划着成家的年轻人,正寻思着,我啊,我老了可不能像这老人那样过。

        老余看见另一个自己那信心满满的神情,他知道这年轻人对明天充满希望,这让老余感到很抱歉。显然,那个年轻的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一个活在梦里的人,而且就活在二楼小阳台上这个退休多年后,因为有太多时间无以打发而终日昏昏的老人梦中。

        这梦持续了很多天以后,老余就在梦里生出了些别的情感和想法。他隐隐觉得自己对梦中那年轻的自己有某些责任,比如说他觉得有必要向那个“自己”揭穿这只是个梦境,或者他也因为处于某种怜悯而犹豫着是否该继续把梦做下去,让这个活在虚幻中的自己完成他的人生。

        这样重复梦着,老余逐渐有了点困惑。他开始怀疑自己才是那个活在梦中的人,活在年轻时的自己的噩梦中。他甚至在梦里回忆起自己年轻时曾依稀做过类似的梦,梦见自己每天碰见一个陷在梦与醒之间的老人。这个想法让老余渴望醒来。因而他每次看见那个年轻的自己在梦中走过,就竭尽全力睁开眼睛,希望醒来时会发现自己正在某个赶着上班的清晨中,而不是在一个淤积了许多旧时光的笼子里。

        这就是原因了。尽管医生三番两次预告老余快要不行,他却惊人地活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