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去病化的歷史階段後,跨性別者在 DSM-IV 手冊中的代稱已由「性別認同障礙」變更為「性別不安」。學界開始認知到這種生心理性別不一致的狀況並不能被視為一種障礙(disorder),轉而以由這種不一致帶來的情緒困擾(dysphoria)來指稱之。但是,對於缺乏這種生命經驗的順性別者來說,換了一個名字的「性別不安」仍舊是個遙遠且難以理解的學術語彙:所以說,他們到底是在不安什麼?
很不幸地,由於生活中絕大部分的事物都和性別有關,因此跨性別者的焦慮來源也十分多樣。在〈我每天都被自己的擔心淹沒〉一詩中,作者如此開頭:
我擔心自己頭髮不夠長/或是被風吹得遮不住臉的稜線/擔心自己某些發音低沉得嚇人/或某個角度看起來太過陽剛/或穿衣服的比例和審美違常/擔心家人會因我而丟臉/朋友因我而小心用詞/但壓根也沒有把我當成女生
全詩使用了16個擔心來描繪跨性別者的日常,一句接一句的焦慮彷彿駭人大浪,道盡被淹沒時的無助感。這就是「性別不安」的真實樣貌。在外貌上(臉過於陽剛或陰柔)、氣質上(穿搭/聲音)、人際上(親友/陌生人)、乃至於整個社會上(公司/綜藝節目),每一個平凡的舉動在性別的作用下都轉化為深刻的恐懼,阻礙著跨性別者的生活。
從選文中,我們可以發現跨性別者的自我厭惡來源除了對原生性別的排拒以外,也常是來自於每日的互動當中。當跨性別者在構築自我的過程中,不斷被他人貼上「你不正常」「這樣很噁心」的標籤時,人很容易就會失去自信,進而引發性別不安。有些人為了配合社會的眼光,選擇掩飾原生性別帶來的不適,卻感受到更大的痛苦:
或許真的是我錯了吧?或許我就真的是隻鴨子,只是生了什麼病才會覺得自己不是;我這樣告訴自己,想教心裡的矛盾感還我一番清靜。於是我穿上男生的衣服,留起男生的頭髮,學習男生的坐姿以及說話方式,很努力地想要對抗人們說的存在我心中的病魔,可我依舊沒有成功。每當我看向鏡子,日益突出的喉結、逐漸魁武的雙肩、還有開始長長的鬍渣,我總有一股想把自己毀滅的焦慮,確切來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我的夢想、我的人生、以及我靈魂的每一寸,都在劇烈地嘶吼著,懇求我從這座牢籠裡釋放她們。(H-美人魚與醜小鴨)
也有一些人選擇相信自己的感覺,卻只換來無盡的異樣眼光作為代價,甚至淪為同儕間霸凌的對象。這些內心的衝突往往會相互擦撞,並轉化為對自我的質疑。許多跨性別者對自己的身體缺乏自信,有些人還會感到嫌惡 。在〈Will You〉一詩中,作者寫道:
(Will You) Love me even though I am a woman born with a penis.
(你會不會)愛我,就算我是個有陰莖的女人。
雖然無法探知作者是否會排斥自己的身體,我們仍然可以看出其面臨的遲疑與矛盾。這些負面的感覺也可能是在更巨觀的社會化歷程中習得。跨性別者逐漸知道社會對於不同性別角色的期待,這種價值判斷最終也成為其自我審視的基準:部分跨性別者會使用「過關(Passing)」這個詞彙來衡量自己,習慣以更嚴苛的性別刻板印象來檢視自己是否能以所欲性別身分過關(Pass as a man/woman),但日積月累的傷痕早已成為難以逃脫的枷鎖,使其不安感與日俱增。
第一次放下原生身分,打扮成自小就憧憬的模樣、壓著嗓子調整聲音,步履蹣跚的走到戶外與人群之間,記憶猶新的那個感受,如今依然拘束著我:本以為可以很自在地成為自己、或有期待獲得實現的滿足感受,但因為確切知道自己的生理因素無法達到心底期待的水準、外觀上也沒有自信得以被認為是自己所喜愛的社會角色,雖然那股打破低迷現狀的動力驅使著我努力踏出、卻沒有為我留下足夠的武裝。
如此,不安與痛苦便自自己的內心深處襲來,而這並不是第三人投以了怎樣惡意的眼光,而明顯是自內心的坑洞而來,滿是污穢的攢動就這麼開始腐蝕好不容易冒出芽尖的喜悅,而不過幾秒的時間便吞噬了眼前的風景。(吳品杰-與膽小鬼)
根據加拿大自殺防治中心的文獻彙整,有43%的跨性別者曾經嘗試自殺,這個比率甚至比同性戀者與雙性戀者高了兩倍。促使其有自殺念頭的危險因素(risk factors)包括生心理衝突造成的壓力、性別轉換過程造成的壓力、肢體與言語歧視、性騷擾、缺乏親友的支持、不全的法律保障、精神疾病(包含憂鬱症與焦慮)、酒精濫用、汙名、社會隔離、無家可歸......。所以為什麼要討厭自己?為什麼不能接受自己「原本」的樣子呢?下次聽見這樣的疑惑,也許我們該反過來問問社會,為什麼這個世界不能接受跨性別者「真實」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