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品杰
每次要嘗試寫這段故事時,我都以為會有個熱鬧的展開、像是嘉年華般敲鑼打鼓、如奪目的戲服交雜臉上彩色油墨般;或是揮舞比我還要大的七彩旗幟高聲疾呼、甚或為求真理與公義不惜捨棄一切的青春熱血下、如光明璀璨的汗珠般。
但我寫不出那樣的東西。如果說用「角色」來比喻的話,我會說它總是像把軀體放在車站前忙碌的人群中,人多卻不吵雜的早晨,沒有目光會投到你的神情上,然後低頭而過的人們也不會留意這一頭障礙物匆匆而過,如水流般被中央的巨石給切割後散成兩道,你以為抬頭會像電影般有攝影鏡頭對著你、然後輕輕撫摸你有些稀疏的毛囊,但兩個小時後天空還是原本昏暗的模樣,而你這頭軟弱的巨石不堪水流的侵蝕,早就已經破碎而被帶往下流。
遊行的隊伍也是一樣的水流、柔軟而尖銳。近年來大家喜歡的那些口號,那天有些悶熱的早晨,我站在大馬路上獨自一人喊了一喊,然後一旁裸著上身的健壯男子用那中氣十足的聲音說了說,便激起底下無數渾厚的回響,然後人人振臂高呼、像是站在正義的高牆上,比它更高更高的,還有他們、她們、與那些被懸掛的梟首滴濺著鮮血,那副頭顱確實跟我所想像的一樣奇醜無比,而更高更高地懸吊在那邊,然後血紅便扎入了他們的心中,幾倍幾倍地噴濺出那不一樣的紅色大地。
或敘述上會令人覺得綿延不止吧,但那些場景確實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灌入我的眼中,和那些深入人心、為了社會而戰的神聖一同,遊行開始了、遊行開始了、變成一群群的水流,像車站前、像商業區、像人口結構、像貧富差距、又像那些好像富有經驗的青壯人士,我佇在那邊、像古老巨石,內底子膨脹的越大、無法改變形狀的軀體就迸出條條裂縫,水這麼侵了進來,痛覺便這麼灌入難以承受的內心,長驅直入的用尖銳針尖扎入內心的塑膠表皮,卻怎樣都沒辦法讓這顆自大氣球歸於平靜,所以針越來越多,彷彿從小到大關節被刺入的那幾根小圖釘一同隨著血管漸漸接近五臟六腑、直攻心門。
然而我並沒有就這樣醒來,且後續的事情我並不是很清楚,只是多年以來每當回想,便是帶有感官刺激的各個片段圖層壓迫著這段記憶。
我知道這並不討喜,但稍對「傷害」這件事有所體悟的話,應該明白它總是以一個愛恨交雜的姿態存在,它表面呈現上富含著「被評價」的意味,好比我們會用罪有應得來形塑它的對立面,其中標準便存在於外觀上,是否被社會認為這樣的痛苦是不合理的。然而在面對自身那無可言說的不協調內心、像是齒輪無法緊密契合而互相撞在一塊,摩擦聲咯咯地用著兩倍的壓力掐著心頭,然後便會同時承受油壓與鐵質重量地同時思考:
「我究竟是哪裡不正常了?」
參加同運的那個周末,特意調了下午的打工、在不斷電話裡與雇主道歉的低聲中、跟著一些朋友踏進了充滿光明的遊行起點……遊行尚未結束便快到了上工的時候,走不完的我便切出隊伍、交還手上已經舉不起來的標語、便頭也不回的往反方向走去。那段路因為充滿公家單位而沒有什麼人經過、夕陽自我身後投來,一旁快速車道上流過的每一輛車,都慢慢在我眼中變成直線、或像是一條自垂直方向傾斜的模糊鏡頭,趕往打工的腳步越快,我似乎越能感受到那久違的眼淚輪廓越發鮮明。
在同溫層滿是關懷的訊息中,諸如「我們一起走下去」、「這巨大的宇宙中你/妳不是一個人」等,我常常對這些充滿光明的詞彙擺出醜惡的表情,像是憤世嫉俗的年少輕狂般對一切正與不正的事物都極盡批評一般:「到底誰來跟我一起走下去了?」爾等的怒濤自心底竄出,一連本應溫暖的事物與話語都一併成了諷刺與嘲笑,在自我意識的高漲、及自我厭惡的伴隨之中,燒起了黑色的烈火。
我對那股光明的厭惡,像是自己會被燃燒殆盡般,死命張牙舞爪的批評謾罵,的那股心中巨獸在回歸忙碌生活後總算些許被壓制,而壓制的那股力量正是明白著:
「這麼做不對。」、「這麼做是不合理的。」、「你應該勇敢。」、「你應該要接受自己。」、「你要活的自由。」、「要像足以閃耀的彩虹一般……」
「可是為什麼?可是為什麼?」
跨性別是個人格破壞的過程,它絕對不是「上帝把靈魂裝錯了身體」爾等形容可以涵括的範圍,往往它的萌芽也不是最直觀「想要成為另一種性別」這麼單純。若以最原發的跨性別族群作為前提的話,在出生後慢慢接觸外界資訊之時,對於性別的那份不安便會隱藏在各個角落片段之中,從服裝、從長輩的教誨、從姿勢用語、從外觀再到內部個性的營造守則、從任何可以想到的事物中慢慢侵入最稚嫩的內心之中,每每一個期待與學習事物中間的偏誤,便是一次齒輪碰撞的巨響,必須承受無比的壓迫後才得以鬆脫,但持續不協調的機器,立馬又會在外界資訊毫不留情的驅動之下立馬撞上下一個挑戰。
那份不調和潛藏於嘗試認知世界的過程中,自然會感受到其中令人痛苦的成分,但往往不知道這是基於更大的框架、更是一生都難以跨越的不協調。不斷長大的過程中變沒人可以解決這樣的缺憾,而又會基於社會風俗、像是禁忌般,以一個「你應該怎麼做」的敘事結構綑綁住孩子、也綑綁住孩子的欲求與表現,有如無論怎麼努力念書都無法得到好成績般,因為性別遁入每個極小的生活細節,在每個嘗試中便會不斷製造不自信因子,就像癌細胞般無法殺害、又會不斷的增長轉移,而後侵蝕整座軀體。再與其餘社會因子結合,就像貧窮、文化資本的差異爾等一般,慢慢地表皮也長出偌大而無數的腫瘤,影響著表現、影響著信心、進而摧毀生存於世最重要的自由人格發展。
在一些的過程中,無論是在生活上與跨性別上,即便是到了長大成人的現在,仍然都需要盯緊眼前道路,深怕留有在地層中的千年傷痕便會這樣應聲裂開,且隨時內心都有條繃緊的線維持著最後的意識,不知何時會就這麼承受不著而切斷連結。而那些「傷害」就這麼直白地留了下來,即便是在高舉平權的彩虹遊行之中、或是在他人的鼓勵或催促之下,依然在那份「與人不同」的心情之下,便會不斷生出黑暗的火焰,吞噬眼前看似溫暖卻無法觸及的那一切。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區辨那份軟弱的來源,若原因無他,便是可以加以接受並嘗試超越的情緒、但若又是來源於性別結構所留下的印記,強行跨越反而會跌了跤、落得更多傷害而無法前行。
如此你永遠無法得知,當在人群之中感到徬徨之時,是與生俱來的膽小或嫉妒作祟、還是基於性別理由的傷痕與自卑;當對某種事物產生反感與批判時,永遠也無法得知這樣的感情是非是正,而那負面情緒漫溢的混亂內心之中卻也不存在紋理以及邏輯,任由的它們掐著窒息,但卻無法擊倒這個隱形的敵人。
這樣的不調和終於成為心中的巨獸、用再多的正面話語也沒有馴服的那般野蠻。
第一次放下原生身分,打扮成自小就憧憬的模樣、壓著嗓子調整聲音,步履蹣跚的走到戶外與人群之間,記憶猶新的那個感受,如今依然拘束著我:本以為可以很自在地成為自己、或有期待獲得實現的滿足感受,但因為確切知道自己的生理因素無法達到心底期待的水準、外觀上也沒有自信得以被認為是自己所喜愛的社會角色,雖然那股打破低迷現狀的動力驅使著我努力踏出、卻沒有為我留下足夠的武裝。
如此,不安與痛苦便自自己的內心深處襲來,而這並不是第三人投以了怎樣惡意的眼光,而明顯是自內心的坑洞而來,滿是污穢的攢動就這麼開始腐蝕好不容易冒出芽尖的喜悅,而不過幾秒的時間便吞噬了眼前的風景。
那幾個嘗試改變的時刻把既定的、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就這麼刻入心中,比如對於另外一個性別缺乏了必要但不曾被教導的認知、或是生理條件或者用心改變外在容貌是件重要的事,單有一股衝動熱血反倒會留下無比的傷害與空虛。這是個現實與心理相互交雜的難題,既要獲有足夠的知識而滿足自己現實上的條件、亦要超越那早已孱弱不堪的不安內心,似乎才能觸及一點點只存在於夢中的幻想世界。
在殘酷的凝視下,似乎沒法像是典型的受害者般受人關照、亦無法簡單尋求到適合的援助、也幾乎沒有辦法自行解決問題。但即便如此,仍然有那微小微小、像是下了場覆蓋一切的大雪後、夜晚自無人過問的掩埋中伸出的無力的手,軟弱而確實尋找、探詢著什麼。
在夢想與現實的交雜之中,從外面探詢而來的一些白光及溫暖、又或是自己扭曲不成人形的內心軀殼,在古老的空屋中、照射不到的那個角落緩緩爬了出來,或許一絲不掛、或許皮開肉綻,但一切仍然自微弱的燭光開始漸漸成長,那在感官全數崩解的黑暗中,唯有的最美麗事物。
自小到大,無論是在怎樣的言語與社會風俗的約束之下,依然維持著不變的本質、並血淋淋的感受痛苦扭曲,卻又緊緊擁抱著帶刺的玫瑰;無論再怎樣的自卑無用武之地,但還是使用著最像自己的方法嘗試覺察並感受著外界、並放任願望與期許漸漸膨大,然後無法實現地繼續作著痴人美夢;無論再怎樣的被自己與他人嫌惡,終究是開始踏出了每一步每一步、縱使尖銳無比的過去、無法看見未來與全部的失落破滅像是藤蔓般纏繞一切、但還是沒有就這麼地倒下、但還是露出了那滿是汗水血水、盡是粗糙傷痕的臉龐,擺出了我認為最醜陋、最滑稽、但也最迷人的那抹微笑,緊緊地刻印在生命之中,而一成不變的這個世界,便這樣悄悄地轉動了起來。
那樣以來幾年的時間,我慢慢培養自焦土中重生的靈魂,並再度以不同的位置打開視角,像是養育小嬰兒般重新接受美感與平衡,為它安上不同層次的影像、並為它儲備旅行糧食。那天下定決心後,不論外觀上給人怎樣的印象,在設計師的幫助下,第一次嘗試決定了自己的模樣,在那天我也第一次見到那份看似陌生卻又極為熟悉的,從外觀的改變到透視內心的性格與氣質,那孩子終究是爬了起來、並站的穩穩地展露他不為人知、卻又無比迷人的生澀臉龐。
失去了幾十年光陰、同時應運而生的不同模樣,或許今天是在壓迫的訓誡之下成長而成,裡頭不時佔據全身的黑暗情緒、或是時而炙熱的焦慮興奮,交雜出了破碎、徬徨、扭曲,但這樣的人格也正開著雙臂赤身體驗並感受著一切的痛苦與喜悅,發出的生命火光。那孩子就是這樣的在我面前閃閃發亮,而令人難以忘懷。
其實這樣的故事終究是沉重的,但就是這份令人喘不過氣的一切,才得以在廣闊星空下、卻無人知曉的世界中,成長出這麼個一邊哭泣而一邊前行的,膽小鬼玩著英雄遊戲的存在。
或許我拾不起高牆上的花朵與恩典,但我似乎仍可以感受到後方更高更遠的藍天:期許我有一天可以與膽小鬼和諧相處,然後牽起手穩健地邁出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