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哈啾!已經到了這種季節了嗎?」玫瑰搓搓通紅的鼻子，靠到椅背上把自己的薄外套粗魯地套上。

轉眼進入十月，晨起時被清冷的風激得哆嗦，大夥兒才發現忙活半天，新學期就過了一個多月，象徵成為國中生的第一次段考也在一陣混亂中結束了。

「你鼻子那麼紅，難道是哭過了嗎?別難過，我相信不是只有你英文考二十分。」隕石拿著合作社的肉包子，一邊搖頭一邊從玫瑰的位子後面走過。

「謝謝關心喔，我是覺得英文剛好六十的人沒有資格講我啦。」

「四十分。」

「蛤?」

「剛剛在跟你對話的，是我比你多出來的四十分。」

「幹。」玫瑰把外套拉好，反手把鉛筆盒砸到隕石臉上，被他一掌接住。

相比充滿活力的玫瑰和隕石，太陽拎著掃把有一下沒一下的抹著地板，手對著地板動作，眼睛卻不知道飄向哪裡。

「太陽，你還好嗎?你看起來好像有點累。」

「啊，是碧落啊，我沒事的，只是昨天發段考考卷，我們家開家庭會議開得比較晚。」

「蛤?發考卷要開家庭會議?」玫瑰伸手把隕石拿去當彩球丟的鉛筆盒搶回來，一句插進碧落跟太陽的對話。

「對啊，從我上小學開始我們家就習慣這樣了。」太陽拿起梳子，順了順後腦的髮絲，忍不住又打了一個哈欠。

「太陽你的班排這次是第一名欸，你的家人應該很高興吧?」碧落一邊把玩水壺一邊問道。

「也還好啦，我覺得我這次的分數平均起來沒有以前高，果然之前太放鬆了吧。」

「可是你的數學有九十八分欸，我覺得已經很好了呀。」碧落皺起眉頭。

「不要太驚訝，這樣會顯得我們很笨。」玫瑰插嘴道。

「這不是事實嗎?」

「狗屎，你能不能閉嘴。」

「欸對了，玫瑰，剛剛蔓蒂老師是不是叫你過去?我記得老師應該很少叫你過去才對啊。」碧落看著玫瑰道。

「唉，說到這個，真的是煩得要死。尖頭說我英文考太差了，中午要跟那群白癡臭男生一起去罰寫。」

「怎麼會這樣?才第一次段考就要去罰寫了嗎?」

「尖頭就很堅持啊，她說國一就考二十太誇張了。」

「你也不用太難過，如果你去罰寫，還有栗子跟飯糰兩個小帥哥可以陪你一起。」

栗子跟飯糰是一班數一數二的皮小孩，目前累積的戰績，分別是拿假蟑螂嚇老師、用繩索垂吊便當到一樓被抓到、以及偷拿三秒膠把同學的水壺黏在桌子上。

「幹，不要鬧了，那幾個男生超臭的!根本就沒在洗澡，叫我午休跟他們一起到辦公室罰寫還不如叫我去死。」

「往好處想，你可以趁機吹辦公室的冷氣。」

「先不用恭喜我，辦公室沒有三十度不開冷氣謝謝。」

「那玫瑰，你要不要想想辦法幫老師跑跑腿之類的，說不定老師會因為你有幫忙，就不用你罰寫了。」碧落摸著下巴，煞有其事的跟玫瑰說。

「喔，說到這個，老娘怎麼可能沒想到這一點，尖頭說如果我做得好，下次段考之後，只要進步十分就不用罰寫。」玫瑰得意洋洋的搓了搓手。

「跟你們說，我跟尖頭已經談好條件了，我現在可是要大顯身手了。反正等一下升旗要去大禮堂，我先帶你們去瞧一眼。」

「玫瑰…所以，你是打算做一個燈籠嗎?」

五個孩子浩浩蕩蕩走進大禮堂，只見禮堂後方的小空地裡人來人往，穿著制服的男男女女各自抱著一些紙材、剪刀，現場彷彿一場大型的美術愛好者聚會。

「幹，什麼燈籠，不要用那麼低檔次的語言稱呼它好嗎?」

玫瑰昨天翹了一下午的課，原來就是泡在禮堂裡，她用幾根旗桿圍成了一個小基地，基地正中央有一團鐵絲掐成的不明物體，長寬之大就像一個小型雕像。

「我不是跟你們說，我要大顯身手嗎?」

「恩哼。」

「你們運氣真好，第一個看到我的曠世巨作。」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在做創意進場要用的東西吧?」太陽張大眼睛好奇的看著雄偉的支架，一旁的碧落已經三步併作兩步，蹦到支架旁邊好奇的摸摸看看。

「哇——隕石你看!超酷的欸，我從來沒有做過那麼大型的美勞作品!」浪痕指著那一團不明物體，也興奮的想伸手摸摸看。

「喂喂喂，什麼美勞作品，專業一點好不好，你們沒有看過『動手玩創意』嗎?」

「我!我有看過!那個外國人會做小精靈紙雕那個節目嗎?」

「對，就是那個，我打算搞一個紙雕出來，不過是大的。」

「哇——也太酷了吧——」浪痕一面讚嘆，一面激動地拉著隕石的手臂。

浪痕拉得實在太用力，隕石只好伸出兩根手指，拎垃圾一樣把他的手夾開。

「所以這隻到底是什麼東東?」

「你們看好了，我接下來要展示世界上最偉大的一份設計圖。」玫瑰說著，反過身子從一旁的大紙箱中拿出一卷水彩紙，對著大家攤了開來。

「嗚喔喔喔——」

四個孩子全湊到玫瑰的設計圖前，那圖上是一隻振翅翱翔的鳳凰，只瞧一眼的話，會被那振翅的昂揚吸引，細細凝視就會發現，牠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都是手工描畫上去的，那鳳凰昂揚著下頷，銳利上勾的眼尾飽含著濃郁的驕氣。

「好漂亮啊，有玫瑰在真是太好了!這次進場比賽我們班一定會是第一名的!」太陽端詳著設計圖，開心的驚呼。

「等等，我覺得你應該沒有那麼好心，把我們抓來只是看這個，你該不會是要我們一起幫忙吧?」隕石瞇著眼睛，摩娑著下巴。

「賓果，你們今天放學之後，都是我的免費勞工。」

「可是我們今天不是要對戲劇台詞嗎?」

「那有什麼問題。」玫瑰一面說，一面拖出後面的紙箱子，把裡面黃、藍、粉的全開色紙一捲一捲放到四人的手上。

「我們一邊對，你們一邊剪羽毛。」

「欸——」

「不要抱怨，我到時候得獎你們也有份好不好。」

「話是這樣說啦，可是老子不太會用剪刀…」

「我管你喔，你也是可以用腳剪啦—」

大夥在玫瑰身邊鬧成一團，只有碧落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紙捲。

回家還得讀書寫功課呢，什麼時候才能放心練習基礎動作組合呢?

午餐時間還沒有過去十分鐘，教室生鏽的廣播喇叭徐緩唱著藍調音樂，孩子們正慢條斯理的扒著由鯛魚偽裝的鰻魚片、筍絲比竹筷子還硬的筍乾清湯。

這會兒碧落卻已經收拾起餐盒了，那餐盒從國小用到現在，還是黑白豬的超小號餐盒，上面小豬的紋路都已經磨損到變成了一坨麻糬。

最近的她總是沒有辦法好好吃午餐，搬過來已經好幾個月過去，爸爸媽媽說要找的舞蹈教室一直找不到，她一個人在家裡做練習，可是畢竟沒有老師，動作的細節沒法自己調整。

想著想著，她只吃了兩口便飽了，最近，提早刷牙洗臉去清理黑板，變成了她的樂趣，每次大家才剛吃飽，她就已經擰好抹布準備上工了。

「蛤?」

但是走上講台，她看到的不是滿地的粉筆灰，而是一把被麥克風線綁成木乃伊的木頭椅。那塑膠線把整張椅子捆得嚴嚴實實，碧落伸手要扯，半天拉不下一條。

「嘿，捲毛。」

「捲…什麼捲?」碧落抬頭一看，剛剛她焦急的低著頭，滿頭的汗珠全滴在椅子上積成一小攤，汗濕的馬尾也因為重力黏在脖子上。

「你也在欣賞我新落成的比薩鐵塔嗎?」

「什麼塔…等一下，椅子是你用的嗎?」

「它不是椅子，它已經被我賦予生命了。請稱呼他為比薩。」

「幫我把它解開啦，老師看到會生氣的。」

「嗚嗚嗚你好狠心，確定按下重置鍵嗎?」

「蛤?按什麼?」

「叮，已選擇。」

「……」

碧落還一頭水搞不清楚狀況，隕石這裡已經小手一拉，整串麥克風線瞬間便鬆綁了。

「鏘鏘，光裸的比薩。」

碧落見隕石十足寵溺的看著椅子，像是看見咧嘴笑的黃金獵犬一樣，忍不住還是笑了出來。

「噗，什麼比薩……隕石你沒有自己的掃地工作嗎?」

「呿，那個太無聊了，兩三下就搞定了。」

「所以你就跑來這裡蓋你的比薩嗎?」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我來這裡還要發揮我的第二專長。」

「喔——那你的第二專長是什麼?」碧落笑著看向隕石。

隕石的個子沒有比碧落高上多少，制服的領口釦子隨意的迸開，袖底一雙手臂被陽光曬出小塊土色，碧落好像有點明白了，隕石笑起來為什麼像是一隻卡到陰的鴨子，大抵是這個年齡的男孩子正在變聲吧?

她也不是很確定，只依稀覺得是這樣。

給碧落打量不過幾秒，隕石就一個蹦跳跑到了黑板右下方的板擦機旁，把食指當作哈利波特的魔杖，畫了個圈，最後停在板擦機開關前，按了下去。

「嘎轟轟轟轟轟——」板擦機被啟動的瞬間，彷彿大貨車捲進石頭的噪音在教室裡開始巡迴演唱，隨著聲音越來越大，機器裡的粉塵旋轉著噴了出來。

碧落看著隕石一臉享受著國家級交響樂的笑容，往前衝過去，一把拔掉了板擦機的插頭。

「轟咚咚咚咚——」隨著噪音停止肆虐，讓隕石的表情瞬間從「看到肉餅的黃金獵犬」，變成了「看見肉餅被貓咪搶走的黃金獵犬」。

「嗚嗚嗚嗚嗚嗚捲毛好狠心。」

碧落瞪著隕石擺著那張要笑不哭的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因為剛剛的粉塵炸裂，上頭還沾了一些白色的粉筆灰。

「老師說這個板擦機已經壞了。你要換一個第二專長囉。」

「原來這孩子已經退休了嗎?」

「對，板擦機已經退休了。」

「失算，失算。」

隕石伸手摸了摸板擦機，碧落見隕石杵在那裏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低頭想了想。

「說不定你給板擦機也取個名字，它開心了就會好好運作了。」

「喔——捲毛說的有道理，不如這樣好了，今天開始，既然你生在捲毛的領土，你就是捲捲毛了。」隕石一說完，幫板擦機重新插上插頭，伸手按了一下板擦機開關。

只見板擦機「嘎蹦」一聲，炸出一小攤粉塵，便毫無生氣了。

「…我想你名字取得不太好。」

「看來捲捲毛今天不賞臉，罷了，身在江湖，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什麼江湖啦，哈哈。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清粉筆灰，那…。」

碧落忽然轉身，把髒掉的板擦們小心翼翼拿起來，兜進隕石手裡，接著踮起腳尖，伸直手臂，把收在掃地櫃上的教鞭輕輕托出來。正午的陽光正是熾熱的時候，日光透曬著她臉上細小的汗珠，光暈融化出她側臉凝鍊的乳白色。

「這個也給你，板擦機不能用，你就去外面用打的吧。」碧落笑著把教鞭也給了隕石。

隕石歪著頭接過東西，眼睛卻停在碧落臉上。

碧落因為疲乏，頭髮變得亂糟糟的，捲翹的瀏海翹起兩三搓。

「捲毛，亂了。」隕石指著碧落的頭髮說。

「啊!糟糕」碧落意識到頭髮已經亂成一團，便伸出纖白細短的手指，發力撥弄烏黑的髮絲。

隕石看見碧落笨拙的擺弄劉海，漸漸展開了嘴角，笑著伸出手，幫著她把餘下的碎髮勾起。

碧落被隕石的動作給驚了一下，但她沒有閃開，他的手指透露出一點點熾熱的溫度，力量很輕，那些微的薄繭貼著她的額頭製造細瑣的撫觸。

「捲毛真的像一隻狗狗欸。」

「哪有，我哪裡像狗狗。」碧落下意識地低下頭。

「你有看過一種黑毛的北京狗嗎?你的頭毛就像那種狗。」

「什麼狗，你很討厭欸。」碧落嘀咕著把抹布甩到他臉上，被隕石輕笑著接住。

「為什麼太陽是公主，我偏偏是狗啊。」碧落不自覺的想。

「哈哈哈哈，傻。」隕石笑著退後兩步，剛要轉身到外頭去，突然又彎了脖子調回來。

「欸，捲毛。」

「蛤?又怎麼了。」

碧落還來不及看清楚隕石的前進方向，只見他一個跨步便繞到她身後，手指一抽，碧落的髮圈便被拉鬆掉下來，披散的頭髮像青黑的濁浪捲上背脊，霎時的氾濫也就那麼一秒鐘，她很快伸手把碎浪打撈，握成一束。

「喂!你在幹嘛!髮飾還給我!」

「嘎嘿嘿嘿——」

隕石把髮飾繞在手指上轉，倒著走了幾步，一陣風似的往外跑出去。

碧落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她摸著胸口覺得古怪，奮力搖搖頭想去掉這種怪異的感覺，她猶豫著踏出了第一步，接著便頭也不回的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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