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幾盞冷調的白色路燈照亮騎樓廊下的雜草,蔓延的青草與鞋底摩挲出細碎的聲音,四周除了蟬鳴沒有其他聲音。


9號病院,總是這個樣子。

要不噪雜如蟬鳴,要不寂靜如嚴冬。


貼在騎樓壁上的失蹤兒童巡賞海報,已經斑駁失去生氣,又或者其實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因為這裡本來就是為失去父母的重病孩童所設立的。其中究竟有幾層密密麻麻、無法理清的故事與緣由,隕石並不想試圖去搞懂。


畢竟這裡對他而言也只是個能睡覺的地方。

而從今天開始,這裡連好好安睡的用處都沒有了。


他越過長廊攀上階梯,與護理師們擦肩而過,在二樓掛著隕石塗鴉的拉門前駐足,拉開門,映入眼簾的卻是自己的家當跟床鋪全被隔到房間左側,中間多了個拉簾作隔間,卻還是可以聽到房間右側,嬰兒放聲哭鬧的響聲。


刺耳,難耐,焦灼。


隕石一掌拍向牆上的緊急求助鈴,鈴聲那頭傳來櫃檯護理師的聲音。

「我是隕石,現在請青原醫生上來。」不等對方回話,他又一把切掉對話通路。


不用半刻時間,一名栗子棕短捲髮的女人匆匆自門口踏入房間。

「怎麼了?是學校有什麼事情要幫忙嗎?」

「我的房間。」隕石指著門簾,背景嬰兒的哭聲越來越響亮。

「抱歉,我忘了先跟你說,這陣子收了太多住院病患,得暫時委屈你了。」

「我知道你很忙,也知道你得工作,可是…」隕石揉了揉太陽穴,像試圖要壓抑某種即將上竄的情緒。


「這已經是最後一個,看起來像家的空間了。」隕石咬緊了臼齒。

「這只是過渡期。等孩子燒退了我就幫你挪回來。」

「這個過渡期,已經重複第幾次了?」


面對隕石的質問,女人頓時停下了解釋的節奏。


「姊,你有多久沒有連絡上哥了?你還記得他就要結婚了嗎?還是你也已經忘記上次跟他說話是什麼時候?」

「隕石…這跟哥沒有關係啊。」

「有。」

「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不會有沒關係的時候。」隕石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想為難你,我知道姐你有多少事情要忙,可是我至少需要一個空間能安心睡覺。」

「那…」

「我去浪痕家了。不打擾你們工作。」隕石轉身抓起幾件日常衣物,塞進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嬰兒依然兀自哭鬧著。替這荒謬的夜晚增添了最好的背景音。

在離開的路上,連路燈都像在開口嘲弄,隕石不想應聲,他想離開,越快越好。


轉眼六月,校門口的阿勃勒逐漸凋零。

同一個夜晚,碧落在書桌前發愣許久。

昨天她聽大塊跟栗子在說明天要把隕石扔進生態池裡,趁著他生日給他個大驚喜,驚不驚喜她不知道,驚嚇倒是很足夠。


「生日啊…」碧落家一直都有慶生的習慣,每年一定會到甜點店選一個精緻的蛋糕,全家人還要一起到飯館吃頓好的。


「在學校的魚池,等我哥的時候,一個人一直看。幾個小時裡,天空就能有好幾種顏色。那時候覺得真是漂亮啊。」


腦海裡響起在遊樂園,隕石說過的那句話。

現在蒼蒼也要離開家裡了,雖然說不上24小時都黏在一起,可一起塗鴉、胡說八道、共享玩具跟遊戲、共享一些無趣至極的爭吵,最終會形成一種不能輕易忘記的習慣,一種只需要一個眼神的默契。


「那感覺好孤單。」碧落低語,注意到桌邊斜倚的墨水筆。

電光火石間,一行句子閃爍墜地,她取來早早準備的西卡紙,振筆疾書

「他會喜歡嗎?」


比起火焰玫瑰,這一方小小的紙,能不能匹配得上,碧落不清楚。她把紙捧在胸口,思索著一百種他看見時的表情。


隔日放學時刻,春光和暖,即便接近初夏,仍然有陣陣沁人心脾的清風。即便如此碧落仍然汗如雨下,險在春末花香清麗撲鼻,一旁的隕石機械狀地轉動頭部,看起來不太舒服。

「你還好嗎?」

「沒死。」

「你從下午就一直在睡覺,現在頭痛還滿活該的。」碧落嘀咕道,但其實心跳已經快得能趕上高鐵。


就在花香越來越濃郁的時候,她終於開口叫住了眼前的男孩。

「喂!這個給你,生日快樂。」碧落拿出一個青銅綠的信封夾,上面還用青綠色的火漆章貼紙黏起來。

「嘎?給我?」隕石停下按摩脖子的動作,眼神有點詫異。

「就給你,快收下。我走了。」碧落把信封塞進隕石懷裡,正想往家的方向跑,卻被隕石一把拉住。


「拿到信不現場拆開不夠禮貌吧。」隕石帶著一點惡趣味,看向滿臉通紅的碧落。

「不要!你不能打開!」

「切,那麼小氣。」

「…好啦,你要開就開,但不要唸出來。」

「那可以讀出來嗎。」

「再不拆我要丟掉囉。」

「哈哈哈哈…」隕石笑出眼角的紋路,輕輕地拆開信紙。


乳白色的信紙上,娟秀的字體描出了一首詩:

「熱烈燒灼直至自焚的隕石啊

無懼死亡

獨自步向失控的絕境

快速的,執著的,獨自。

無人知曉他的來歷

無法推敲他會殞落何方

但所有人都見證他劃開大氣、璀燦的光輝


我步履蹣跚

被火光指引向前

跌入一個

沒有解答的迷題

失望、疑惑、自以為孤寂、自己說給自己聽沒人知曉的秘密


黑的盡頭不會有解答,白亦是。

但唯有在他燒灼怠盡之前

下完最後一個賭注

結局才能定讞


我投注一切

在炸裂那一瞬間

看到另一個無人看過的風景,

碎片仍然熠熠生輝

但它劃破的傷口

滲出止不住的鮮血。

光再美,也有死去的一天

黑再深,也有墜毀的終結


但渺小短暫的我,俯首。

撿起了赤灼的碎片,向前。」


隕石低聲讀完,靜默了幾秒鐘。碧落感覺心臟快跳出嗓子,恨不得馬上逃回家裡去。


隕石闔上信封,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只是往前踏了幾步,在女孩的臉側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碧落睜大眼睛,不可置信那半毫秒的撫觸。

「謝謝。」隕石笑著對她說。


那個笑容與那好輕好輕的吻,像春末的最後一株阿勃勒。

只能長留在左心口,任橙黃漫天飛舞,縱是所有時間風雪、歲時生滅,都不足以撼動抹滅。


第一首詩的初夏,一輩子都會記得的初夏。


他們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