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晚會順利開始,碧落卻沒有選擇回到班上,而是在後場的空地上坐著。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散亂的馬尾重新梳好。



「呦。」

碧落抬起頭,正對上隕石的雙眼。


「喔?你好像沒有很驚訝的樣子。」

「不知道,就覺得你好像會過來。」碧落聳聳肩,可能是因為疲勞,平時小心翼翼把控的距離感,一下縮減為零。


隕石看著碧落低垂的長睫毛,蹲坐下來,拿出身後的醫療箱。

「恩。手給我。」隕石朝碧落伸出手掌,見她一臉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便逕直拉起她的右手。

微弱的燈光散落在手掌上,三顆飽滿的水泡這才顯露出來。

「一次三顆啊,剛好湊成一個紅綠燈。」隕石面無表情的打屁。


雖然嘴上說的話還是那樣不正經,手上的動作卻輕得像是羽毛落地,似乎再用力一點,手裡的一切就會碎了。


「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想把什麼痛苦藏起來,你好像都會偷偷的找到,然後把它吃掉。」

「哈哈,痛苦什麼的,聽起來不好吃。」

火光描摹出隕石側臉的輪廓,眼前的少年仍然是這樣稚氣未脫,可是比起剛剛見面那時候,又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原來男孩子的成長,也是這樣不知不覺間到來的嗎?

碧落不能不低著頭這樣揣思。


「好可惜啊,明明是只有一次的露營活動,忙東忙西的,連參加晚會的力氣都沒有了。」碧落苦笑道。


「我真的好笨啊。總是這樣空忙一場。」碧落臉上蒙著一層薄弱易碎的笑。

「不就是露營嗎,以後一起去吧。」隕石用紗布覆蓋住傷口。


「去一場可以不用當班長,只當捲毛的旅行。」


隕石的語氣裡,好像什麼都有可能。


未來嗎?

未來又是什麼呢?

我們有資格去浮想那樣的未來嗎?


碧落蠕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又無法開口。


「…隕石。」

「嗯?」

「你之後…還是別送我回家了吧。」


碧落不敢抬頭,卻明顯感覺隕石的動作停止了。

「…為什麼?」

她沉沉的閉上眼睛,努力要壓抑蜂擁的情緒。

當隕石提起未來,似乎就意味著他有可能要在危險的邊緣多踏上一步。

而這不可預測的危險,是「不應該」在他們之間發生的。


「我覺得不應該這樣。」碧落咬著下唇,死盯著地板。


這樣就好,這樣是對的。

「是因為你爸嗎?」

「跟他沒有關係。」

「我只是覺得我們不應該靠得那麼近。」

「你真的什麼都不明白嗎?」隕石的語氣裡有一種細微的求告,雖然細微卻是會螫人的蜂。

「我們只是小孩。」碧落抬起頭,眼眶裡汪著水。


「這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碧落頓了頓,手指攢得疼。

「可我們不一樣不是嗎?」他的詰問如此尖銳卻脆弱。


「我以為我們不一樣。」隕石的尾音微微地顫抖。


「我們不能不一樣。」沉默半晌,碧落低聲地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黃米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我討厭什麼嗎?」她吃力的吐出每一個字。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碧落深吸一口氣。

「所以,求你了。就這樣吧。」碧落抱住膝蓋,一隻手舉起,像是最後一層保護色,就要裂開,就要卑微得揉進土裡。



晚風停止了狂奏,隕石沉默著起身。

「我不知道。可是不代表我不想知道。」


碧落感覺隕石背過身去,面對著遠處的火光,碧落不願意再說話,而他似乎也感知到了,輕緩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遠離耳畔。



直到終於聽不見青草摩娑鞋面的響聲,碧落的眼淚推倒了最後一層防備,她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樣在原地嗚噎不已。

指節緊緊的扣著手臂,她用盡全力要把全部的淚水壓抑下來,卻怎麼也做不到。



早就已經來不及了。

從那個他哭泣的雨天開始,從她選擇留下來等待他開始,什麼都已經不在掌控中了。

一開始就是好奇,後來好奇無法滿足到什麼,越靠近渴望得越多,一個疊著一個,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成為了養大胃口的蛇。

在他身邊看著鳳凰時多麼渴望時間能暫停,雖然傷口很痛但沒有看著他孤獨的側臉難受。

想知道他為什麼總一個人,想知道他為什麼笑得這麼滑稽,早熟得不像少年,卻又幼稚得無可救藥。



茫然地跟追,其實執著的是自己吧。



事到如今才明白這是一場戀愛是不是來得太晚。

貿然出手卻發現太過害怕,害怕得無法再忍受下去。

爸爸的嚴厲跟媽媽的勸告都是藉口。

都是藉口。


如果不要那麼懦弱的話就沒事的。應該更勇敢的。


想要達成的夢想,想要成為的樣子,想要守護的人。

突然間發現什麼都做不到了。可是很疲憊,累得只想把一切都丟掉。


快點長大吧。長大就能不要那麼脆弱了。


或許最殘忍的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即使知道那個解答是多麼的確切而真實,都只能迴避著、逃避躲藏著欺瞞下去。



「可是長大的世界如果沒有你的話,我還會幸福嗎?」碧落不只一次的這樣問自己。


可惜這世界萬能的神,此刻都不能應答。


她總是在舞台上俯視這個世界。直到聚光燈黯淡,舞裙褪下,掌聲離去,她才發現自己從來不是天鵝。


只是一個平凡的小女孩。

而平凡的人,總是渴望達成最平凡的願望,又極其尋常的落空。


夜晚的帳篷裡,三個女孩一語不發。

玫瑰兩眼虛空的瞪著棚頂,碧落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揉著發疼的腦門,太陽直盯著帳篷的布門。


入夜十二點,三人似乎意識到彼此都沒有睡著,莫名有默契的對看一眼。

「哈哈哈哈你那什麼臉哪。」玫瑰轉過身來看見碧落的髮帶歪向一邊,眼睛下面還有淡淡的烏青。

「太陽你也沒有睡吧。」碧落坐起身子,一旁的太陽也跟著坐立起來。

「這個時間教官大概不在附近了,來聊天吧。」

「…聊什麼好?」

「恩…」

「太陽,你為什麼答應跟浪痕在一起呢?」碧落轉向太陽,語氣裡似乎透漏著,她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

「我其實也沒有想得很清楚。」太陽低垂著頭。


「我曾經跟我說過,雖然他不一定理解我,卻會一直思考我想說的話。」

「如果他能一直看著我的話,好像會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太陽頓了頓,臉上浮出一層輕盈的笑意。


「妳難道都不會害怕嗎?害怕很多不了解的事情。」碧落問道。

「…我不了解的事情也是不少,像是我也不知道他的父母在做什麼,怎麼從來沒有出現過。」

「喔他爸媽都在國外,久久才回來一次。」

「他喜歡吃什麼我也不太清楚。」

「前一陣子突然愛上蛋殼巧克力,但是因為一直抽到爛玩具所以不買了。」

「他擅長的科目跟想念的學校我也不知道…」

「語文是不錯啦但是數理跟屎一樣,畢業之後八成會留在黃米念社區學校。」

「……」


太陽的脖子機械式的轉向玫瑰,眼神快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

玫瑰感覺到她的視線,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她剛剛其實只是默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喃喃自語,沒想到安靜的山野裡,再小的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


「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跟浪痕在交往吧?」

「知道啊怎麼了。」

「你可以不要整天纏著別人的男朋友嗎?」

「三小誰纏著他啊?」

「你敢說你沒有嗎?放學後是誰整天往雜貨店跑的?」

「靠夭在你們交往前我就去過了好不好,不然我要跟阿嬤說,你兒子交女友了,我不幫忙了嗎?」

「你可以拒絕啊,你既然知道我們交往了,你們就應該保持距離!」

「你又沒有說,而且幹是誰不跟大家說你們交往的?」

「我有我的考量啊!」

「你有你的考量,那你為什麼不為浪痕想想?我去雜貨店我有說你不可以去嗎?你想跟他一起那你就去嘛。」

「不要說得好像你都在為他想一樣,你就是心懷不軌啦!」

「幹去你的…」

「啊——」

玫瑰撲向太陽一把拉起她的頭髮,在手上揪成一團,太陽也不甘示弱的用腳夾住她的腰,一隻手拎起她的衣領。


「哇哇哇哇你們兩個冷靜一下——」碧落試圖維持兩人之間的距離,但失去理智的兩人已經扭打作一團,碧落的呼叫跟螞蟻的鼻息一樣渺小。


「你—給我—離他—遠一點——」

「憑什麼——要—聽你的——」

「憑我是他的女朋友!」

「你算什麼女朋友!只會躲在背後亂講話的八婆!」

「我是八婆?那你就是不要臉的小三——」

「好了好了玫瑰你放開他的頭髮,太陽——太陽不要再說了……」


鑽著頭心的疼痛已經顧不上了,兩人糾纏的身影在碧落眼前變成殘影。

碧落在心裡默數著離天亮前究竟還剩幾個小時,睡意此時竟莫名其妙地湧上,只是等到兩人消停已經是幾個小時以後了。


這似乎自她有記憶以來,最漫長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