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6日初發表於噗浪
龍之三角東南端海域共有超過一萬座島嶼,其中最大的九座島相連為兩道新月狀的島弧,隔著舉世知名的鑲波海峽與東大陸遙遙相望,因而被稱為鑲波雙月。
據傳,鑲波雙月有三大黑金,龍之三角周圍的強權大國無不為此趨之若騖。
一是罌粟膏。
罌粟生長於新月諸島的山間。嬌豔易碎的罌粟花落去花瓣後,用多齒刀將成熟的卵狀蒴果鋸破,採取果皮裡的漿液就能製作出黑褐色的罌粟膏。
罌粟膏治療失眠和緩解煩憂,曾一度作為萬能藥使用,東大陸的瑟解和阿迪斯譚亞兩國,在鑲波雙月的殖民地大量種植罌粟,提煉罌粟膏並販售到世界各國牟取暴利。
二是石油。
石化燃料最早由勒古拉海的列強所發現,隨後作為最重要的能源應用於工業,然而北大陸的石油產量過少,於是,列強派遣先鋒隊在北極區域探勘原油和煤氣。
在這場北海之爭未占得先機的東大陸諸國,轉而南下進駐鑲波雙月,成功在雙月諸島挖掘到石油,工業技術和產值獲得顯著的提昇,與北大陸列強形成分庭抗禮之勢。
三是申四坤。
申四坤既非植物,亦非礦物,而是個女人。
此女出身閔國,以濟世救人的醫師身份發跡於波維瑪群島,而後參加了原瑟解殖民地——拉魯瓦的獨立革命,在拉魯瓦成功建國後,創立了第一間被拉魯瓦政府核准的貿易公司。
據傳,申四坤有一頭漆黑如烏鴉的長髮,面容年輕姣好,性格卻十分狡詐。她所成立的貿易公司「坤山」專門經營藥物製造和販售,以高明的手段控制了南方波維瑪群島所有的產業和資源。
申四坤本人疑有異能,可預測天氣、祈使雷雨,作為一介女流在鑲波海域興風作浪,因而被呼為「鑲波的魔女」。
不知不覺,「誰能征服申四坤,誰就能作鑲波的霸主」,這樣的說法在各方列強的報紙上不脛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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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四坤望著起重機,任焦急姊妹們在兩艘船艦之間忙碌移動。
空氣中充滿硝煙的氣味,甲板上盡是粉碎的木片,三條桅杆只有一條是完好的,所有的船帆都已燒焦破損。
她現在正身處於一艘由坤山造船廠自己打造的輕型鐵甲艦。作為一艘以機動性為主、捨棄厚實裝甲的輕型艦,它兩邊船側各有十二門大砲,平時靠船帆航行,只有在交戰時才會啟動柴油渦輪引擎。
在普遍需要用沉重的煤礦燃料所支持的蒸汽戰艦中,效率更高的柴油渦輪引擎表現可圈可點,但仍敵不過同時被對手用兩艘船的砲彈瘋狂掃射。
幸好,申四坤派遣指揮艦來攔截對手的計策奏效,這艘船艦總算趁機擺脫對手的射程範圍。
她感嘆地看向壓在腿上的斷裂桅杆,船艦只是進點水,現在擱在礁石和沙灘之間。
相對於這艘第一次下水就差點被打得稀爛的輕型鐵甲艦,現在前來救援的是沒有裝備大砲的雙桅杆貨船,上面乘坐著隸屬坤山的海上救援隊,臨時隊長則是她的摯友、坤山的第二把交椅——呂溯。
呂溯有條不紊地指揮著眾姊妹,用起重機將申四坤腿上的桅杆吊起來,副手楚納一則待命在側,隨時準備將申四坤拖離桅桿下。
申四坤和楚納一原本一起待在這艘船上,因此兩人都是衣裳半濕,全身沾滿木屑和灰燼。
「現在是什麼情況?」雖然在桅杆倒下的時候閃避不及砸破了頭,但申四坤並沒有很在意流滿半張臉的鮮血,氣定神閒地向呂溯確認目前的戰局。
「楊兆先和阮提督趁埃斯泰林追趕我們的時候,把他的艦隊包圍起來了。」
「我方人員的傷亡?」
「只有妳——」呂溯緊皺眉頭,用誇張的口形強調,「還笑?」
「呂溯這不是來救我了嗎?要是沒有妳們我該怎麼辦?」
「妳最好把自己說的話銘記在心——要是妳就這樣就死了,姊妹們可是會怨妳的。」似乎對申四坤趁機撒嬌有點沒轍,呂溯原本糾結的五官稍微舒展開來。
這時,起重機將斷裂的桅杆稍稍抬起,楚納一便一鼓作氣將她拖走。
「哎唷妳輕一點,我要是有骨折的話那就很麻煩了。」
「看妳這麼有精神,應該是沒有骨折。」呂溯沒好氣地說,「納一,把四坤搬上另一艘船。」
「動作這麼快,就不能溫柔一點嗎?」
「申四姊,呂溯要是再慢一步,妳這條腿就要鋸掉了。」
楚納一邊堵住申四坤的玩笑話,一邊抱起申四坤,將她帶到二桅杆貨船上。
這個年僅二十一歲的女孩來自於申四坤的家鄉,隸屬於金烏楚氏,同時也是十巫的資格者之一,聽聞申四坤在鑲波海域開設了一個全女性的貿易公司,便義無反顧地前來投奔坤山。
楚納一的異能稱不上強大,但武藝了得,申四坤便委任楚納一作貼身保鏢,出門在外一定會將她帶在身邊。
申四坤被楚納一放在船長室,那裡配備著一組無線電設備,讓申四坤可以藉由無線電訊號來確認指揮艦的狀況。
坤山的指揮艦同樣出自船艦設計師安國秀之手,為申四坤名下總數十二艘鐵甲戰艦裡設備最精良的一艘,啟動渦輪引擎時速度略遜於輕型鐵甲艦,但引擎的持久力遠超目前已知所有的燃煤蒸汽引擎。
原本,申四坤等人只是乘坐輕型艦在拉魯瓦北邊巡航,正巧碰到閔國水師提督阮欽豐取締圍攻「蝕骨」公司的老闆楊兆先。
申四坤打算袖手旁觀,繞開戰區繼續巡航,卻沒想到預定一週後才會進入鑲波海域的柯洛索瓦艦隊提早抵達,而且一來就加入阮和楊之間的混戰,把周圍包含坤山等其他貿易公司的船隻捲入砲戰中。
申四坤不想加入戰事,她一邊幫助其他公司的貨船迴避撤退,一邊反擊追上來的船隻。
鑲波海域裡的各家公司明面上公平競爭,私底下則互扯後腿,在海上發生衝突是家常便飯,即使如此,「只針對當下的對手」仍是所有勢力競爭多年培養出來的默契。
顯然,初來乍到的海軍上校埃斯泰林沒有這種默契,他無視此處公認的規則,只想趁機把楊兆先和阮欽豐一網打盡,順便展現柯洛索瓦最先進的戰艦和武器,好震懾鑲波海域的各家公司。
煙硝四起的海面上,坤山輕型艦的迴避動作引起了海軍上校的注意,他或許認為比起處理其他公司的貨船,打下惡名遠播的坤山更能削弱各公司的氣燄,於是派出兩艘戰艦特別針對坤山的輕型艦進行剿滅。
柯洛索瓦的戰艦擁有龍之三角北端諸國最先進的蒸汽引擎和螺旋槳設計,儘管速度仍然趕不上坤山的輕型鐵甲艦,但一時之間申四坤也無法立刻擺脫埃斯泰林的追擊。
幸好,輕型鐵甲艦稍嫌薄弱的鋼板還是有一定的防禦力,至少不會像木板一下子就被砲彈打碎。
為了引開埃斯泰林的注意力,申四坤決定聯絡坤山的指揮艦——玉蛇前來救援。
一確認半路攔截攻擊的玉蛇隸屬於坤山,兩艘柯洛索瓦的戰艦立刻停止追擊坤山的輕型艦,掉頭對玉蛇緊迫跟隨,申四坤則趁此指揮輕型艦撤退。
只不過,現下輕型艦大半受損,燃料消耗所剩無幾,無法脫離戰區太遠。
至於目前轉乘的二桅杆貨船沒有蒸汽機也缺乏戰鬥能力,埃斯泰林要是臨時起意派來砲艇,這艘貨船一樣挨不過對方的攻擊,當務之急是立刻遠離戰區,回到坤山總部所在的拉魯瓦。
然而,此刻一點風也沒有。
不是逆風已經算是幸運,對快速逃離卻沒有具體幫助。
這時,無線電傳來訊號,申四坤不顧楚納一正在為自己擦拭頭上的鮮血,戴上了接收耳機。
『這裡是玉蛇,柯洛索瓦的戰艦突破楊兆先的包圍了。』
「居然能突破那個瘋子的包圍網。」申四坤臉上笑著,眉頭卻緊緊皺了起來。
看來這次到任的海軍上校不是空有頭銜的紈褲子弟,過去,仗著祖國柯洛索瓦的船堅砲利,折損在楊兆先和阮欽豐手上的艦隊總指揮已經有兩位。
楊兆先是鑲波諸勢力中最年輕的經營者,現年只有二十七歲,才來鑲波海域不過四年,他名下的「蝕骨」就已經成為坐擁十八座島嶼、二十艘鐵甲戰艦的大公司。
此人行事瘋癲殘暴,幾乎全面壟斷閔國在鑲波諸島的貿易管道,雖於蝕骨在閔國登記營業,卻拒絕向閔國繳納稅金,因此閔國才會派遣水師提督阮欽豐前來討伐楊兆先。
阮欽豐現年四十,只比申四坤年長五歲,卻也是大名鼎鼎的海上豪傑,在東北海域立功無數,卓越的作戰能力連北大陸的列強都要忌憚三分。
在這兩人來到鑲波海域之前,各家勢力儘管經常有摩擦,卻從未演變成大型混戰。
他們兩人一到,幾乎每年都要打上兩次大戰,源源不斷地將金錢、資源,以及人命奉送給無垠無涯的大海。
赫赫有名的阮欽豐看似穩重且正派,但申四坤認為他和楊兆先是同一類型的人。
他們熱愛戰爭,用戰爭來證明自己。
海軍上校埃斯泰林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傢伙。
申四坤不會向這些人示弱,她用外交手段在這些人之間靈活周旋,同時,她也不畏懼戰爭。
即便已經採取了更加和平的手段,但包含楊和阮在內,參與鑲波海域的列強仍對申四坤和她們所創建的坤山虎視眈眈。
坤山已經向世人展示了堅強的實力,申四坤仍被這些男人物化為戰利品,只因為當前這個人類世界仍由男人主導。
「埃斯泰林不懂規矩,是該治一下他。」申四坤一手拿起無線電對話機,另一手從額頭擦下一抹血。
「申四姊?」還在為申四坤清理血跡的楚納一似乎明白了申四坤的打算,試探性地呼喚她。
申四坤繼續聆聽玉蛇傳來的訊息。埃斯泰林不只突破了楊兆先的包圍,還擊沉了阮欽豐兩艘戰艦。
阮欽豐的戰艦可是出名的堅硬,竟然在這麼短時間內被擊沉兩艘。
最糟糕的是,方才玉蛇傳來的消息中,已經確認不只先前引開的兩艘戰艦,連埃斯泰林的指揮艦——光陰騎士號都一起追上來了,要不是射程太勉強,他早就對坤山的指揮艦開砲了。
申四坤陷入沉思。作為旗艦的光陰騎士號不留在楊兆先和阮欽豐那裡,顯然埃斯泰林不認為與那兩人的戰爭需要他坐鎮指揮,追逐申四坤反而變成更重要的事情。
這傢伙最好不是聽信「征服申四坤就等於征服鑲波海峽」之類的無聊傳聞。
申四坤笑得齜牙咧嘴,對著對話機就說:「要起霧了,等等各憑本事。」
無線電的另一端猶豫了一下,片刻才說:『明白了,祝武運昌隆。』
「妳不召來暴雨嗎?」楚納一心領神會地看著申四坤手上的鮮血。
「沒有風的天氣,正是起霧的好日子。」申四坤閉上眼睛,「柯洛索瓦如此富有,能讓埃斯泰林一抵達鑲波就到處發射砲彈,我想他們的國王陛下對於海軍上校感人的命中率應該不會太心疼吧?」
申四坤莞爾一笑,又說:「總不能讓我的血白流,不如順便賣給楊兆先和阮提督一個人情。」
她舉高沾血的手掌,對著潮濕的空氣開始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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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刻,包含戰區在內的廣闊海面上開始泛起微弱的霧氣,範圍內所有的無線電通訊因魔力動盪開始失靈,楊兆先趁此回堵埃斯泰林的艦隊,反過來再度將它們圍起,爆炸的聲響在海面上此起彼落,阮欽豐也抓緊良機攻擊埃斯泰林和楊照先,一時之間場面極度血腥凌亂,沒多久戰況便重新洗牌,變成以三個男人為首的大混戰。
直到海面已被厚重的濃霧完全籠罩,勢均力敵的混戰仍未分出勝負。
原本戰得如火如荼的三位男性領袖只能暫時歇火,雖然沒有開砲,但他們在霧中一見其他勢力的影子,便會立刻互相撞擊船體,將戰鬥從遠程砲擊演變為近身衝撞。
除了埃斯泰林,楊兆先和阮欽豐大概已經猜測到這場詭異的濃霧是出自申四坤的手筆。
聽到遠處的砲火聲逐漸平息,申四坤鬆了一口氣。
霧氣範圍內充斥著申四坤所掀動的魔力,埃斯泰林的船艦再怎麼精良,也沒有辦法在魔力流動活躍的區域繼續利用無線電設備通訊。
只是,海上的濃霧遮蔽了絕大部分的視野,連傳統的旗號聯絡都無法施展。
這場戰局所涉及的全部勢力,目前都無法使用常規的聯絡方式,只能靠硬實力面對這場由魔力引起的濃霧。
問題是非常規的部份,楊兆先等人的底子早就被申四坤摸清了,而埃斯泰林這支初來乍到的艦隊,手上究竟握有多少王牌,她可是一點也猜不出來。
柯洛索瓦的現任國王在前年迎娶了阿迪斯譚亞的皇女,不但因此結盟,還針對阿迪斯譚亞在南洋的殖民地,簽訂了貿易和軍事協防的合約。
阿迪斯譚亞想開拓一條貫穿鑲波海峽的專屬航線,勢必會與盤聚在鑲波海域周圍的各方勢力衝突,因此他們向盟國柯洛索瓦求助,而科洛索瓦的國王也趁這個機會進軍鑲波海域,準備在此處與阿迪斯譚亞一起瓜分鑲波雙月的島嶼。
這位海軍上校——巴爾提雅.埃斯泰林,是柯洛索瓦派遣到鑲波海域的第三任南洋艦隊總司令。
擔任第一任總司令的海軍中將,前年浩浩蕩蕩率領艦隊到鑲波海域赴任,卻因水土不服加上當時正流行傳染病,不用各家公司出手就被送回祖國,半年後在自家領土病重身亡。
緊接著赴任的艦隊總司令是個海軍少將,進駐鑲波海域不到三個月,就跟水師提督阮欽豐開戰,結果被阮提督擊沉在海峽南端,讓正值壯年的海軍少將活生生地斷送了康莊大道,身死異鄉。
即使連續折損了兩任上級軍官,也沒有讓柯洛索瓦興起打退堂鼓的念頭,去年深秋,龍三角北端的勒古拉海便傳出了剛升官的海軍上校埃斯泰林,奉命接手南洋艦隊、冬季便要進駐鑲波海域的消息。
作為柯洛索瓦的貴族,埃斯泰林包含他姓氏背後的整個家族相當低調,導致申四坤手上關於埃斯泰林的情報非常稀少,然而,低調的背景並不妨礙海軍上校一來就重挫私掠者和水師提督的銳氣。
他抵達鑲波海域的時機比申四坤預料的日子提早了一週,如果能更精確地掌握海軍上校的航海進度和行事作風,此刻的窘境說不定就能完美避免。
等到中午時分太陽高掛,霧氣也將散去,申四坤必須保證自家所有的船艦都能順利遠離戰區,平安回到拉魯瓦整備。
埃斯泰林的光陰騎士號是柯洛索瓦目前最先進的戰艦之一,而申四坤的玉蛇也不遑多讓,它始終與光陰騎士號保持完美的距離,當海軍上校察覺玉蛇只是誘餌時,可能會下令停止追逐。
同時,他也會理解到申四坤的異能在鑲波海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
申四坤能以女流之輩的身份與其他勢力分庭抗禮,在鑲波海域佔有一席之地,除了外交、經濟以及軍事方面的出色實力,最為人知卻也最神秘的就是——她擁有呼風喚雨的異能。
坤山從不畏懼任何人向她們宣戰,但絕大多數的時間都能靠外交手段維持住奇妙的平衡。
而埃斯泰林一來就想打破這個平衡。
作為龍三角東端海域最強大的貿易強權之一,素有「鑲波魔女」之稱的申四坤不會讓埃斯泰林背後的柯洛索瓦得逞。
科洛索瓦這個國家真是完全沒有討人喜歡的地方,申四坤有些厭倦地想著。
正當申四坤認為自家船艦能順利在濃霧中脫離戰場時,無線電設備突然響起了訊號。
楚納一瞪大了眼睛。包含戰區在內應該有大半海面都被申四坤喚來的霧氣所籠罩,而受她的異能所擾動的魔力會阻礙電波的傳遞,照理來說,任何一個範圍內的船艦都不可能使用無線電。
雖然很詫異這種時候還有無線電訊號,但如果其他艦隊中有魔法師存在,用魔力編織通訊網理論上是可行的。
問題在於,魔法師數量稀少,而且他們通常不太喜歡航海。
絕大部分應用於戰爭的魔法都是為陸地戰量身打造的,海洋中有太多讓魔法師苦於施展實力的狀況——難以招架的神秘海怪、像山一樣巨大的波濤、彷彿永遠無法平靜的船身、擁擠的船艦空間讓人聚集不了像樣的魔力,這些因素都會造成魔法師不願意上船工作。
申四坤有些遲疑。如果接起了無線電,對方是否就會立刻知道這艘船的正確座標?
或者,對方早已在濃霧中辨認出這艘船的位置了?
因為楊兆先和阮欽豐的艦隊都不曾有過編織通訊網聯絡申四坤的先例,申四坤猜測用魔法發出訊號的對象很可能是埃斯泰林的艦隊,問題是:在混戰中已經分身乏術的埃斯泰林,哪來的迫切性發送訊號給坤山?
在通知訊號持續幾秒後,她決定接起無線電。
「坤山。」她慢條斯理地說。
對面傳來了呼吸聲,隨後一個低沉的男聲,與部份雜訊一同響起。
『我是巴爾提雅.埃斯泰林。』
申四坤不自覺地緊捏話筒,雖然有些雜訊,但這聲音聽起來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只是,熟悉感並非申四坤感到莫名糾結的理由,她耳朵裡有一股麻癢感蔓延開來,充斥她的五官,爬伏在她的胸口,有點像她為了試藥吸了一口罌粟膏的感覺。
「埃斯泰林上校有何指教?」申四坤整肅精神,對話筒笑問。
她離開柯洛索瓦王國已經十五年,原本該國的官話已經忘得差不多,拜前兩任南洋艦隊總司令所賜,她逐漸想起了絕大部分的詞彙,現在正好能流利自如地應對來自柯洛索瓦的海軍上校。
『立刻停止霧氣。』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對面的埃斯泰林似乎是嘆氣,又像是發出笑聲,令申四坤心裡又莫名搔癢起來。
她連連搖頭想甩掉這種詭異的上癮感,旁邊的楚納一則是看得一頭霧水。
『女士。』
這一聲呼喚,申四坤差點就失態地倒抽一口氣,不過她還是忍住了。
『妳的玉蛇已經在我的射程範圍內,而她好像沒有發現。』
「噢,你該不會以為舷側沒對著你就是沒發現吧?還是你以為用全部的大砲指著我的船,就能打中她?」
對面又發出嘆氣一般的聲音,申四坤抿了抿嘴,感到有些坐立難安。
不得不承認,她很中意海軍上校說話的聲音,中意到她都難以制止地起了生理反應。
但那又如何?她理應對這件事情感到抗拒,埃斯泰林可是把她們捲進這場大混戰的罪魁禍首,設備的損失和頭上的傷全是因他而起。
言歸正傳,埃斯泰林要是有十足的把握打中玉蛇,那他早就開砲了,會特地用魔法編織通訊網要求申四坤停止霧氣,表示他真的非常急迫需要讓這些充滿翻騰魔力的霧氣立刻消散。
『我有很多方法能擊中妳的船,不是只有大砲。』
「你要發射魔法的話,就請便囉,我這外行人就不打擾了。」
申四坤的笑意幾乎緩不下來。
——你家的魔法師要是魔力足夠穿透我的霧氣,也早就發射了好嗎?不需要這麼憋屈地傳訊要我停止霧氣。
『……我願意休戰。』
埃斯泰林的口氣有種極力克制感。他與楊兆先、阮欽豐打成一團,根本不像會吝惜自家戰力的軍人。
不過,休戰的確是個好提議,至少埃斯泰林會停止追打她的船艦。
「害怕霧氣,你怎麼在海上跟人戰鬥?」對於埃斯泰林一來就把不相干的船隻捲入戰鬥一事,申四坤還未氣消,逮到機會就趁勢消遣他。
『不……』對面彷彿欲言又止,改口道:『妳說的對,這霧氣讓人發狂。』
「我可以接受你的休戰協議,霧氣中午以後就會消散,但你必須滿足我的提出來的條件——」
對方這種急轉彎的態度讓申四坤直覺背後事有悉翹,只是,她沒有足夠的線索想通這一連串行動的關聯。
申四坤無法確認巴爾提雅是否能在海上使用魔法竊聽情報,這個新上任的南洋艦隊總司令帶來的威脅性,或許遠超乎她的想像。
他主動求和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知道中立地帶嗎?把楊兆先和阮欽豐那兩個傢伙也聯絡上,既然要休戰,不如一併處置。」
對面沉默片刻,才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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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立地帶位於鑲波雙月北半部,由三個半大不小的島嶼組成。
這裡因為土地鹽鹼化不利農耕,又沒有礦產可以開採,缺乏經濟價值,反倒能置身於戰火之外。
各國的殖民地和貿易公司在此處建立了辦事處,並承認它的中立地位,作為緩衝區域。
申四坤乘坐的二桅杆帆船靠上碼頭,便看見自家的玉蛇停在港口西側,玉蛇上的姊妹們早已下船等候申四坤,一看她安然無恙,便迫不及待上前熱情地擁抱她。
幾乎把所有前來討抱的姊妹們全都應付一遍後,申四坤在楚納一和呂溯的陪同下,走進了中立港鎮鄧克雷吉。
首先上前打招呼的對手是楊兆先。
楊兆先是鑲波新月的原住民與閔國人結合所生育的混血兒,少年時期就在跟海盜沒兩樣的傭兵船上生活。
他現年只有二十七歲,剛來到鑲波海域也才二十三歲左右,幾年內就打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下,還有餘力處處與閔國作對,弄得閔國派出水師提督來專門對付。
不久前經歷一場混戰,楊兆先可以說是灰頭土臉,濺到身上的血都還來不及擦。
他一看見申四坤,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竟然把申娘子的腦袋打破了,埃斯泰林這個沒卵蛋的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說罷,自己大笑起來。
「佔領我家港口、還在我地盤上縱火的傢伙,最好就懂得憐香惜玉,」申四坤立刻回報一個甜甜的微笑,「不如問問阮欽豐,上交你的卵蛋能不能換點罌粟奶,免得毒癮再犯又掉進海裡。」
「妳可以更顯擺一點,哪天老子就拔光妳的牙齒,把妳拴在床頭。」楊兆先語氣輕蔑,和他臉上看似純真開朗的笑容形成詭異的對比。
說完,楊兆先逕自率領副手進入議事廳。
「神經病。」楚納一啐了一口低聲罵道。
緊接著來跟申四坤打照面的是水師提督阮欽豐。
比起輕挑的楊兆先,申四坤的左右手們更提防阮欽豐。此人身材魁梧,面貌正氣英武,過去曾經向申四坤求親,希望聯合兩人的勢力一起圍剿楊兆先,不論利益層面,阮欽豐確實對申四坤抱持著一廂情願的好感,在申四坤斬釘截鐵地拒絕後,也曾惱羞成怒向申四坤宣戰。
「申娘子,今日得您相助,來日一定備重禮登門拜謝。」
儘管阮欽豐也是灰頭土臉,身上濺的血污比楊兆先還要離譜,但他滿面春風,顯然是又擅自誤會了申四坤的意圖。
「要謝我,就離我遠一點。」申四坤點點頭,大步流星地甩開阮欽豐,與楚納一和呂溯一起跨進議事廳外的庭園。
那裡有數名柯洛索瓦的海軍士兵,指揮官埃斯泰林背對著她們,站在其他軍人之間特別顯得鶴立雞群。
他頭上戴著三角帽,身著藍色的海軍制服,白色的馬褲和長襪修飾出他強壯的腿部線條。此人寬肩窄腰,雙腿修長,身材完美得彷彿出自藝術家的手筆。
根據申四坤手上的情報,巴爾提雅.埃斯泰林年紀應該有三十五歲上下,與她年齡相仿,和其他軍人僵硬死板的站姿相比,他同樣端正卻自然從容,優美地彷彿一隻天鵝。
楚納一和呂溯直勾勾地盯著他,一方面是想從埃斯泰林的外表判斷出這個人的人格,另一方面,她們確實也覺得埃斯泰林的體態很出眾。
疑似副官的軍人發現申四坤盯著他們看,便轉頭向埃斯泰林說了一些話。
接著,埃斯泰林緩緩地回頭了。
他有一副比身材更加讓人驚豔的漂亮面孔,沒有蒼老感卻又不過於年輕稚嫩,一對細長的上吊眼,直挺高聳的鼻樑,還有花瓣一般的薄唇。
最特別的是,作為經常無法避免烈日曝曬的海軍,他的皮膚白皙得宛如山頂的冰雪。
埃斯泰林一看見申四坤等人,原本冷峻平靜的眼神泛起了驚愕的情緒。
他的眼睛是夕陽一般的紅色,申四坤知道這種顏色很稀有,而她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一位是紅色的眼睛。
不對,她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
她對那個人毫無了解,她就不懂為什麼十五年以前在豪華遊輪上睡過的水手,其實應該叫作巴爾提雅.埃斯泰林。
既然當年申四坤上船用的是假身份,當年那個漂亮的水手又何嘗不能是潛伏用的偽裝呢?
眼前這個心情可能比她更加錯愕的男人,連那胸口起伏的頻率都那麼令她熟悉,只因為他們曾經在一個晚上讓彼此的呼吸無數次交疊糾纏。
埃斯泰林一臉糾結地閉上眼,又倏地睜開,眼神裡已經沒有了訝異的情緒。
申四坤極力壓制自己的動搖,向埃斯泰林伸出了右手,以展示坤山對停戰協議的積極性。
「我是申四坤,幸會。」
原本以為埃斯泰林伸手是要回應握手禮,卻沒想到埃斯泰林一腳屈膝跪了下來,隔著自己的大拇指對申四坤的手背印下了一個吻手禮。
儘管他的動作看起來穩重得體,但申四坤能從手部的接觸感受到他的激動。
只是,申四坤也沒有心思打趣他。
她的顫抖同樣也完整地傳達給埃斯泰林了。
她整個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