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日初發表於噗浪
申四坤頂著竹編的斗笠,看向緩緩駛進港口的豪華遊輪「山茶花號」。
首次出航的豪華遊輪通體雪白,遠眺如一朵白花漂蕩在晴空碧海之間,近看則宛如一座閃閃發光的城堡。
等待上船的旅客無一不對山茶花號的壯麗嘖嘖稱奇,申四坤卻只是覺得有些困窘,一旦上了船,前進後退都不再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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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四坤來自離港口有數千里遠的東方山群,她出身的聚落被豐沛的山澗所環繞。
古老的村莊彼此血脈相連,與朝霧夕露一同反覆輪迴。
與山林共喜同悲的日子在二十歲這年宣告結束,申四坤被賦予了必須完成的任務。
生下能夠繼承自己力量的孩子,或者,拯救一萬個女人以完成十巫的試煉。
申四坤對此嗤之以鼻:「就是逼人生孩子而已。」
她的姥姥面無表情,照常擺弄手中的陶土,對孫女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妳也可以不生孩子,用妳的力量去救一萬個女人,成為十巫。」
若申四坤只是個從未離開過山林的懵懂少女,她或許會懷著雄心壯志進行試煉,但她已經有多次下山的經驗,在她看來,拯救那些受難的女人就像綁著石頭下水一樣,遲早都會一起沉進水底,難以翻身自救。
「救平地的女人,還要時刻提防被她們賣給男人,就算不賣別人,也要輕賤自己,讓別人的努力付諸流水。」
即便申四坤振振有詞,姥姥仍然不急不徐地捏出了一個陶碗。
見姥姥不給反應,申四坤越說越激動:「十巫之位長年有空缺,數千年來有無數資格者下山執行試煉,少說有幾十幾百萬的女人曾經被拯救過,但她們始終都是那個自甘墮落的樣子。」
姥姥並沒有緊接著申四坤的話,只是等申四坤的呼吸稍微放緩後,才輕輕開口。
「救人就是這樣。永遠都在重複失望,十巫沒有一個是例外。」姥姥把捏好的陶碗放到一旁,又抓了一坯土,「妳阿娘也是,只是她什麼都想做,既生了妳,又想作十巫。」
所以申四坤的母親失去力量,在執行試煉時客死他鄉。
姥姥和部落裡的女人們撫養申四坤長大,除了姥姥以外,申四坤叫她們每一個為「阿娘」,申四坤很清楚,姥姥所說的阿娘,特指申四坤的生母。
申四坤死去的母親,也是姥姥唯一的女兒。
「妳已經救很多人了,不作十巫或者不生孩子,誰也不該苛責妳。十巫救女人是為了讓女人自由自在地活著。」
姥姥曾經阻止過女兒,但女兒在生下申四坤以後,仍義無反顧地貫徹自己的信念。
申四坤明白姥姥不會真的反對她逃避生子或十巫的試煉,只是,她也清楚自己不可能什麼都不做。
這份力量所帶來的信念感,或許是神的旨意。
申氏一族世代供奉雲蛇,卻不是每個人能呼風喚雨,擁有這種力量的人天生便具有成為十巫的資格。申四坤從母親那裡繼承了這份力量,如果申四坤生了女兒,這份力量就會離開申四坤,依循母系的血脈傳承下去。
十巫的人選並不侷限於申氏部落,供奉金烏的楚氏、供奉尋木的封氏,他們也擁有操縱自然力量的資格,三個氏族部落互相通婚,彼此合作卻也存在著些許的競爭關係,山腳下的大閔帝國無數次想見縫插針好分化他們,藉此瓦解屹立數千年的部落體制。
十巫一遍又一遍地擋下這些來自帝國的惡意,她們不光是擁有力量,更早已在試煉中看透了人性,她們用自己的一生守護部落,僅僅只是這樣,就已讓帝國坐如針氈。
部落女性的自由,建立於十巫的堅定之上。
現年二十歲的申四坤徒有力量,卻沒有十巫的格局,她在第一次下山時充滿希望,但現實令她挫折。
——太困難了,我做不到。
申四坤抗拒十巫的試煉,因此退而求其次,她必須生下繼承人。
所有人都知道這份力量對部落而言有多重要,在多達兩千人的申氏部落裡,當代的力量持有者不到五人,其中兩人成為十巫,第三個人生下兒子等於傳承中斷。大家都在觀察申四坤,看她是否會填補目前的空缺,或者賭一把生下女兒,好將力量轉移給下一代。
雲蛇申氏的女子,通常會選擇金烏楚氏的男子作為配偶,但申四坤對同族的男人興趣缺缺。
「生女孩能繼承我的力量,生男孩……至少要長得漂亮,作為母親我也算是盡責了。」申四坤打著這樣的主意,於是準備兩套簡單衣服,帶著一柄手杖、一袋藥材,太陽剛升起就告別了部落的女人們,戴上斗笠便拎著行李獨自踏上尋找配偶的旅途。
阿娘們擔心申四坤如果順利懷孕,很可能經不起返鄉生產的路途折騰,必須在外地等待足月生產,申四坤本人卻自信滿滿,聲稱自己就算真的在外鄉生下孩子,也會在十年內帶著孩子回去部落。
當然,她並沒有打算獨自承擔養育幼兒的工作,但她相信自己能找到幾個有需要、也有意願的女人,一同撫養孩子們度過脆弱的嬰幼兒時期。
部落的女人不和配偶一起生活,也不會共同撫養孩子,所以通常不在乎配偶的性格和生活技能,男人的外型才是她們擇偶的首要條件。
楚氏男子並不乏姿色出眾的人選,但他們和申四坤一樣都是黑髮黑眼的血脈,她認為這項外徵無法為以後的兒子增加競爭力。
若是女兒自然天賦異稟,若是男兒,他能仰仗的天生條件就只有母親精挑細選後的配偶。
申四坤說要找個優秀的配偶不是假話,但那的確也是個推遲生育的理由。
她看不上部落的男人,更不可能青睞平地的男人,帝國疆域內多是奇形怪狀,連正常表達都有障礙的劣等男性,沒讓他們絕種已是天地不仁。
認真地評估情況後,申四坤認為不離開帝國疆域,應該是沒有希望找到像樣的配偶,於是她一路朝沿海城鎮的方向前進,沿途搜刮那些對自己意圖不軌的男人,累積出一筆可觀的錢財,打算想藉著販售綢緞的商船,走海路離開帝國疆域。
不論是陸路還是海路,一個年輕女子獨自旅行總會遭來無數的騷擾,大部分的船隻甚至不允許正經女性搭乘,能上船的通常只有妓女和等待販售的女奴,申四坤只能耗盡所有盤纏,硬著頭皮買下整艘船。
即使如此,她也必須時時刻刻提防船上的男性水手,以免他們無視契約,對這位年輕的女性老闆圖謀不軌。
幸好這些水手都是正常人,讓她有驚無險地完成了這段旅程。
她剛踏上陌生的大陸,第一件事情就是付清所有薪資,再把船低價出售給同船的水手,然後拎著所剩不多的白銀,打點好海關通行的事宜,以身無分文的姿態進入了這個名為「柯洛索瓦」的國家。
柯洛索瓦的國土由北大陸最南端的半島,以及三座大型島嶼組成,近年因積極的國內政策,有不斷向海外擴張殖民的趨勢。該國的經濟主要依賴奢侈品貿易,是個重視契約與法治的商業國家,和以農立國、人治色彩濃厚的帝國截然不同。
申四坤在航行的日子裡向水手們學了一些柯洛索瓦的官方語言,程度尚能應付海關和簡單的買賣,不過現在一點錢也沒有,若想快速賺到旅費只能出賣皮肉。
申四坤不可能賤賣自己,因此她決定用自己的異能裝神弄鬼餬口飯吃。
她從垃圾堆裡撿了一些木箱和破布,搭成一個小攤子,在海港的市集的角落為人占卜。
一開始,沒有任何人抱持正經的心態來光顧攤子,小混混們更是三不五時前來調戲鬧事。
申四坤對小混混們的騷擾不為所動,她白天擺攤,晚上跳進海裡捉魚果腹。小混混來找麻煩,她就用手杖將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然後煞有介事地向他們預言隔日的天氣,順便練習怎麼流暢地使用當地的官方語言。
她在晴朗的夜晚裝模作樣地勸戒人們暴雨將至,在狂風呼嘯的白晝裡指明落雷的方位。她告訴無法出海的水手們如何正確祈禱以停止風暴,起初,人們都當她是個流浪的江湖騙子,也有人懷疑她可能是個魔法師。
然而,魔法師無法操縱天氣。
魔法師能在小範圍生火結冰,但不能左右天氣,左右天氣是神的領域。
這項常識為申四坤做了完善的掩護,沒有人可以證明這些無法預料的天氣變化是申四坤的傑作,即使那就是真相。
他們開始相信申四坤是個有能力的占卜師,於是,他們付錢向這名年輕的異族女子請求建言。
下船不過一個月,申四坤已經引起了港都教會的注意。
由於曾經被官府追捕過,她一看來者氣質不凡,馬上捲起行李準備逃走。
「以女神之名發誓!我們不是來取締妳的!」眼看目標自己推翻攤子拔腿就跑,教會派來的聖騎士著急地喊住了申四坤。
既然對方都把至高無上的女神搬出來了,姑且還是可以嘗試交談。申四坤轉身用手杖的頂部指向聖騎士,瞇著眼睛準備聆聽對方的說詞。
申四坤戒備的動作起到了嚇阻的作用,只見聖騎士和一旁的隨從僵硬地止住腳步,像是怕她一抬手就落下閃電。
聖騎士是個高大年輕的金髮男人,身穿改良過的輕型鎧甲,容貌相比市集的小混混們稍微出色,但除了頭髮特別耀眼以外,沒有地方及得上部落的男人。
聖騎士不知道申四坤正在為他的外貌打分數,他謹慎並誠懇地對申四坤自我介紹:「我是拉爾蒙德之子,赫林比,我代表教會,向您打聽一些事情。」
自稱赫林比的聖騎士見申四坤沒有正面回應,連忙從旁邊的隨從手中接過一份文件,快速瞥過一眼,不敢讓視線離開申四坤太久。
「您就是上個月二十日進入海關的申四姊?」赫林比抬眼小心地確認道。
「對。」申四坤猶豫了一下。填寫通關文件的時候,她硬著頭皮用官方語言拼出自己的名字,這是第一次被念出來,而且還唸錯。
只要聖騎士不找麻煩,她倒是無所謂。
「我們有事情要詢問妳,可以跟我們走——」
「在這裡說。」申四坤打斷赫林比。申四坤的力量在室外能發揮到極致,這種情況下她絕對不會讓對方有機會削弱她的優勢。
眼看申四坤散發出一種隨時準備拼命的氣息,赫林比繼續放低姿態。
申四坤不像尋常的港都女性,一被教會的聖騎士找上,就緊張地瑟瑟發抖,她毫無懼色的模樣反倒讓赫林比無自覺地冒汗。
「妳能準確地預測天氣,是嗎?」
「用我家鄉的方法,很準。」
「……不是操縱天氣嗎?」
「你覺得有可能嗎?」
「有人說妳在沙灘上跳舞,難道不是……在施法嗎?」
竟然被看見了。雖然不是非跳不可,但申四坤已經習慣在使用力量時隨著空氣的流動起舞。
「真有趣,我只是想念家鄉,忍不住才跳舞的。」申四坤言不由衷地微笑。
她輕巧地否認,讓赫林比更加確信近日來毫無道理的天氣變化是她所引起的。
來自遙遠的東方,黑髮黑眼的女子,在人口販賣盛行的年代,以一己之力帶走所有的女奴,凡是阻擋她的、追趕她的,都會被狂風巨浪吞噬——在蒸汽機輪船逐漸普及的安全海域,這樣的傳聞聽起來像個無稽之談,國王早已下令禁止狩獵女巫,而相關的事蹟幾乎只會出現在嚇唬孩子的童話故事裡。
然而這不僅僅是傳聞,關於「黑髮黑眼的女子召喚狂風巨浪、救走一整船的女奴」一事的記載,實際存在於教會的檔案庫。
人類對世界、對廣袤大海的探索非常有限,所有的海上貿易被侷限在極為狹隘的安全航線裡,在那之外盡是無法預測的怪獸和天象。
聖騎士眼前的異族女子亦然如此,她那尋常人類的外表之下,蘊含著無法預測的力量。
「女士,妳需要錢嗎?」認定申四坤不會承認自己有操縱天氣的能力,赫林比決定換個方法試探申四坤的意願。
沒想到一提到錢,申四坤假惺惺的面孔立刻明亮起來。
「說來聽聽。」她笑咧了嘴,率真的表情令赫林比的心臟猛烈地鼓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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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騎士赫林比代表教會僱用了申四坤,其工作內容是使用她的力量,讓首次出航的豪華遊輪「山茶花號」,平安順利地度過「龍之三角」北端的勒古拉海。
數十年前,柯洛索瓦積極地開拓跨越勒古拉海的航線,但此處受神秘的龍之三角影響,海流變幻莫測,一旦天氣稍微不穩,幾乎沒有船隻能夠安然無恙地駛進港灣。
柯洛索瓦投入大量經費,他們僱用魔法師,購入設備偵測海怪,提昇造船的技術,卻仍無法有效地解決勒古拉海的難題。
至於這種國家事務為何會與教會扯上關係,與柯洛索瓦的兩位王子有關。
申四坤只知道其中一位王子,在出生時就被國王獻給教會,這位王子成為了樞機主教,教會想擁立主教王子成為國王,藉此抬升教會的勢力,而另一位王子則是希望削弱教會以擺脫教會對王族的牽制。
王儲未定,國王的立場搖擺不定,因此兩位王子必須證明自己的能力。
若能解決勒古拉海的航線問題,就能有效地提昇自己陣營的實績和聲望。
教會自然是支持主教王子還俗爭取繼承權,所以他們也在努力尋找穩定航線的方法。
「我有要事,不做長期的工作。」申四坤將工作合約一字一句地仔細看過,怕教會欺騙她這個外鄉人。
赫林比當然很惋惜,他試著向申四坤提出建議:「也許妳的事情我們能幫忙。」
申四坤只是笑彎了眼,口氣裡帶著莫名其妙的感嘆:「你們全不行,沒一個合格的。」
她沒跟赫林比說自己是來找漂亮男人當配偶的。
或許是察覺到自己被挖苦,赫林比的臉上浮現一絲尷尬。
「呃,總之,船票會幫妳準備好。」
「最好的客房。」申四坤強調。
「王子殿下會親自搭乘這艘船,船上不但有一般水手,還會派遣海軍護衛。」
「一旦出海就會進退兩難,要謀害王子更容易了,我知道。」
赫林比深吸一口氣,他對申四坤的直接有些無法招架。
「妳的工作就是控制天氣,讓王子平安完成這趟旅程。」
申四坤搖搖晃晃地點頭,輕浮的模樣訴說著她對這個安排有多麼不以為然。
她不用上船也能操縱天氣,但教會想控制她的行蹤,所以才要求她一起上船。
「我也是講契約精神的人,」申四坤狡黠卻莫名冷血的微笑,讓赫林比聯想到蛇,「這趟航行我會負責到底,等我下了船就要離開柯洛索瓦。」
她翻弄著教會為她準備的居留證,米色的紙卡上寫著乘船用的假名「辛迪.陶」。
「連我入海關的文件都能竄改,希望我出境的時候,你們不會反悔說這是造假,用下流的手段把我追回來。」
「不會的。」
「最好也別想殺了我。」申四坤把居留證收進衣服裡,「我很期待出航的那一天。」
「以女神之名發誓,妳所擔心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那樣最好,你們誰要繼承王位,根本不干我的事情。」
赫林比欲言又止,眼看申四坤拎起行囊準備離去,他才趕緊開口叫住她:「申……陶女士。」
正邁開腳步的申四坤頓了一下,慢條斯理地回望赫林比那正氣凜然的面孔。
「妳的力量足以改變柯洛索瓦,只用在這趟旅程不覺得很浪費嗎?」
申四坤偏著頭,嘴唇微微張開,接著噗嗤一聲,似乎在嘲笑赫林比的失禮。
「用在我不想要的地方,才是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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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號首次出航的這一天,申四坤以辛迪.陶這個假身份混在旅客之中。
申四坤的存在只有主教王子和身邊的親信知曉,但她表明自己不會與這些人接觸,她會做好該做的事情,希望不要有人妨礙她體驗豪華遊輪的樂趣。
根據赫林比透露的消息,有少數海軍會進駐山茶花號,他們不會明目張膽地穿著制服遊輪上巡邏,很可能會低調地混在水手當中執行勤務。這些海軍不是主教王子的人馬,他們和國王一樣處於觀望的立場,並非受雇於教會的申四坤能夠臨時依靠的對象。
申四坤不在乎這些,她就是來打工和玩耍的,更何況現在用的是假身份,她才不會給海軍盤查她的機會。
真是麻煩,申四坤暗自嘟囔著。她有點責備自己小看了教會的敏感程度,才會捲進這些無聊的王位鬥爭裡,不過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若是教會追趕出境的申四坤,她可以召喚暴雷和豪雨阻擋他們,而且從姥姥和阿娘們那裡學習的醫術和施毒技巧早已運用自如,想殺她沒有那麼容易。
除了口音沒那麼道地,她的官方語言也說得很流利了,去週邊國家不會有嚴重的語言隔閡問題。
船上的服務員對於年輕的異族女子獨自一人住在頂級客房感到有些遲疑,但還是盡責地將申四坤帶到她住宿的房間。
房間相當寬闊,跟以前搭乘的商船完全不同,申四坤不只能在床上伸直腿,還能快樂地翻滾。
這張偌大的雙人床比申四坤躺過的任何一張床都還要舒適柔軟,聽說床墊要價不斐,裡面塞滿了北地出產的鵝羽毛。床下的地毯是大張的白色熊皮,房間的裝潢以明亮的木材構成,別於老家的質樸,這裡的裝飾精緻得讓人目不轉睛。
平躺的申四坤望著床架上懸掛的深青色綢緞,心情非常雀躍。
床舖旁邊的牆壁靠著一張富麗堂皇的梳妝台,上面擺著琳瑯滿目的化妝品和香水,申四坤不會去使用它們,因此沒有細看。房間的角落有一組桌椅,桌上的花瓶插滿明艷的紅玫瑰,深處還有一個私人浴室,浴缸、洗手臺和盥洗用品都很齊全。
雖然上船的理由一言難盡,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申四坤要好好享受這難得的奢侈。
吃飽睡好的日子才維持三天,申四坤就開始膩了。
申四坤不能把準備好的旅費全揮霍在賭場上,況且那裡全是柯洛索瓦的富豪權貴,申四坤這個獨自住進頂級客房的異族女子去那裡,只會引起不必要的注目。
遊輪上的歌劇表演勾不起申四坤的興趣,躲在房間裡透過窗戶欣賞一成不變的海景,也夠讓人厭煩了。
服務員注意到申四坤幾乎沒有使用遊輪上的娛樂設施,得到同意後便搬來一些適合女性閱讀的小說,給申四坤打發時間。
一開始申四坤想藉由小說練習閱讀,但她稍微習慣看書後,又發現這些小說難看得要死。
現在,除了在遊輪上吃飯睡覺,她剩下的樂趣就是在船尾的甲板處閒晃。
這幾天她仔細地傾聽天氣和海流的變化,只要有任何妨礙山茶花號的可能性,她都會立刻施法排除。
好不容易熬過多天,山茶花號總算回頭了,再忍耐一下就能圓滿完成這趟首航。
既然風浪全在掌握之中,申四坤認為毋需如此堅決地阻隔雨水,妨礙自然的水氣流轉對整體氣候弊多於利,更何況,添加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波折,反而能為這趟充滿希望的旅程增加傳奇的色彩。
最重要的是,這無聊的晴天簡直要讓人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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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雨水拂過的遊輪,就像它的名字那般,成為了一朵帶雨的山茶花。
晴朗的天空突然聚集起烏雲,把遊輪上的水手嚇得不輕,連帶影響到乘客的情緒。服務員忙著到處安撫乘客,其中也包含住在頭等艙客房的申四坤。
但申四坤只是用無懈可擊的笑容示意自己沒事,讓服務員不必特地再來照顧自己。
風雨漸漸停止,遊輪內部亂中有序,申四坤則是輕快地走向船尾的甲板,準備好好欣賞雨後的晚霞。
「還好風雨都停了,威斯頓那傢伙一看到天空開始下雨,他急得都要哭了。」
說話的是遊輪上的水手,他們剛收拾完臨時增加的工作,正聚在一起聊天歇息。
「他剛結婚沒過兩天,就上船值勤,他不急才怪。」
「去把衣服換一換,全都溼透了,你們不是還要值晚班?」
申四坤隨意聽了幾句水手的閒聊,露出一抹壞笑,便逕自來到甲板。
雨後的空氣如此清澈,遊輪上的旅客卻都是一副餘悸猶存的模樣,他們多半不清楚這條航線並沒有安全到可以穩定通航,只是在國家和教會的推波助瀾下搭乘遊輪。
而某些水手刻意誇張的應對,放大了乘客的恐慌。
山茶花號不顧危險,選擇在勒古拉海作出這場政治表演,主教王子的堅持出航昭示他胸有成竹,那麼與主教王子對立的勢力一定會想辦法挑出毛病,好打壓主教王子的氣燄。
申四坤在這場王位鬥爭裡,扮演的是一顆不受控的棋子。
她開始反省,自己不應該為了錢就答應教會的僱用。
即使她有信心掌握天氣,但她無法讓這些人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麼令人安心。
——趕快離開柯洛索瓦吧,生了孩子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我這樣的人怎麼承擔得了一萬個女人的未來?
申四坤茫然地笑著,她獨自走向重新開張的酒吧,點了一杯蜂蜜酒,隨手加進從家鄉帶出來的藥材,混合出一股特別的甜香。
甲板上仍有水手在檢查遊輪,怕船身因這場風雨帶來的騷動而受損。
申四坤心裡湧起些微的歉意,但很快就被酒精消解。有點醉意會更好睡,睡起來也差不多要到岸了。
赫林比表明會去接她,然後送她出境。
申四坤已經得到一半的報酬,她打算放棄剩下的酬金,避開所有和這場王位鬥爭有關的人士,安安靜靜地離開柯洛索瓦。
下船以後若有其他出航的船隻就立刻轉乘,比起陸路,在海上阻止追趕的人更加容易。
天色完全轉暗,申四坤在燈火中喝了半醉,起身準備返回房間時,她瞥見一個白色的身影走進酒吧。
那是個年紀與自己相仿的男性,緊鄰著脖子的寬闊衣領向後延伸,宛如一塊翻開的翅膀,看裝束應該是遊輪上的水手。
他背對著申四坤,脖子白皙而修長,肩膀壯實,姿態端正挺拔,舉止從容不迫。
雖然只是開口點了一杯蜂蜜酒,但他說話的聲音讓申四坤激動地發顫。
申四坤走到他身旁,彎下腰,故意從身側探頭看他。
只見他微微偏頭,一臉困惑地回望從自己身側探出頭來的申四坤。
白膚紅唇,眼尾上挑,額頭飽滿,稍微從水手帽露出來的髮絲是亮麗的橘色,一對殷紅的眼睛宛如暴風雨前的夕陽,又像是溫熱的血滴。
「真美。」申四坤忍不住讚嘆。
這句話讓年輕的水手瞇起了眼睛。
所謂的媚眼如絲,就是這種感覺吧。申四坤抬頭,懶洋洋地對酒保露出笑容。
「也給我一杯蜂蜜酒,我要跟他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