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6日初發表於噗浪
申四坤是在沙灘上清醒的。
高掛的豔陽正炙烤著她傷痕累累的肌膚,迫使她不得不從灼熱的砂礫上掙扎爬起,活像一條剛被沖上沙灘的魚。
她的行李在落海後全部佚失,僅剩的身外之物只有這套半乾的衣褲。
申四坤不確定自己究竟被曝曬了多久,她衣服全是海水蒸乾後殘餘的鹽花,腹部傳來睽違已久卻又熟悉的鈍痛。她坐起察看自己的下身,只見褲子被血浸濕,染紅了她屁股下的砂礫。
是月經來潮。沒有懷孕,她失敗了。
扶著脹痛的額頭,申四坤踉踉蹌蹌地從沙灘上站立,試圖回憶自己為何會在此處的原因。
然而,記憶只剩下捲入海中的那一刻,之後的事情她完全想不起來。
她認為自己不可能在落海的瞬間就失去意識,如果是那樣的話,她會無法維持力量的運作,根本沒機會在漩渦之內存活下來。
繼續回想那時的狀況也無濟於事,申四坤抬頭環顧四周,綿長的海岸彷彿沒入了兩端的地平線,烈日照射在砂礫上的反光讓虛弱的她頭昏腦脹。
先不管身上各處患部傳來的疼痛,逗留在日曬下遲早會脫水。她勉力地觀測頭頂上的天空,想喚來一片烏雲遮蔽毒辣的陽光。
可是她不敢。她現在的狀況控制不住力量,稍微不小心就可能就招來一道大浪,反而把自己的小命弄沒了。
申四坤沿著沙灘,朝海洋的反方向前進。她且停且走,吃力地爬上一道岩石組成的高地,總算看見一些綠意。
稀疏的棕櫚樹錯落在岩石和雜草交錯的沙地上,再往深處望去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叢林。
她蹣跚走近雜草叢生的沙地,辨認出了其中幾種植物。若是猜得沒錯,這裡已經不是龍之三角的北端,而是某個尚待確認的熱帶島嶼。
稍微判斷出自己現在可能身在何處,她兩眼一黑,險些昏倒在棕櫚樹下。
要是自己對植物的儲備知識能夠更加充足,說不定現在就能立刻著手採藥自救,但這裡有太多她無法確認的植物種類,中間還夾雜一些只有在姥姥的筆記裡看過的毒草。
正當申四坤因無計可施而感到窘迫時,她發現有一處雜草特別稀少。
抱著些許僥倖的心理,她拖著沉重的身體前往查看。
這麼一看,她疲憊的臉孔綻放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是灼燒過的痕跡,此處的地景被火焰重塑過。
飛禽走獸不會使用火焰,身體帶火的魔物也不會生活在叢林裡。
既然還留有灼燒的痕跡,就代表附近應該有人類建立的聚落。
她赤腳踏著被火焰舔舐過的土地,觀察周圍是否有任何疑似人為栽種的植物,然後,她發現了數十株的香蕉樹。
這種軟糯香甜的水果她在家鄉的山裡看過,但果實遠不如這裡所見到的碩大鮮妍。
香蕉樹的另一端散落著農具,灌溉用的溝渠有乾淨的水在流動,這些景象讓申四坤更加確認自己的猜測。
她撐著一口氣,依循開墾的痕跡前進,終於在不遠處看見了一幢幢錯落有致的房舍。
必須去求救。分口飯吃也好,弄條布來處理月經也好,最重要的是她需要恢復。
申四坤不奢望運氣能好到與這裡的居民語言相通,只希望他們願意對陌生人友善。
這時,天色突然變暗,雨水從空中飄落下來。
她張手承接住越來越密集的雨滴,還沒搞懂是自己的力量失控,或者只是正常的天氣變化,她便因為心力交瘁,昏迷在逐漸泥濘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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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四坤倒下的地方是白家私有地旁的道路,平日只有白氏商行的貨車在使用。
有一群搬運辛香料的工人經過時發現了申四坤,便把她帶到白家的住宅。
途中,躺在臨時擔架上的申四坤被這些搬運工人的談話聲喚醒,她稍微瞥見了他們的長相,但一會兒又昏睡過去。
搬運工人和申四坤家鄉山下的閔國人一樣擁有烏髮棕眼,皮膚比閔國人黝黑,卻不像閔國百姓通常一副扁臉細目的長相,這些人多半長得大眼厚唇,與柯洛索瓦常見的深眼高鼻樣貌也沒有明顯的共通點。
申四坤被交給了暫時當家的白呂氏處置。
白呂氏的五官特徵和這些搬運工人有幾分相似,但輪廓又有閔國女子的柔和感,膚色稍微比他們更淺,整體看起來更像個混血兒。
申四坤聽不懂那些搬運工人的語言,因此剛醒來時看見白呂氏,便有比手畫腳的覺悟,幸好,照顧她的白呂氏能說一口流利的閔國話。
白呂氏為申四坤安排整潔的房間,親手熬了魚肉粥,幫她處理經血,並提供新的衣服,對她可以說是悉心照料,完全沒有把她當作陌生人。
「這裡是哪裡?離閔國很近嗎?」申四坤剛恢復一點體力,就不停地向白呂氏打聽消息。
「這裡是波維瑪諸島,妳若是要回去閔國,乘船需要一個半月的時間。」白呂氏雖然表情有些詫異,但還是耐心地回答申四坤,「妳好好休養,閔國的商隊應該會在半個月後到達這裡的商港。」
「謝謝。」申四坤原本想接過白呂氏手上的湯碗,卻沒想到白呂氏拿著湯匙,把粥放在嘴邊吹涼,一副準備要親自餵食申四坤的模樣。
她趕緊伸手,想從白呂氏那裡接過碗,然而白呂氏卻迅速把碗端到她搆不到地方。
「等一下,我可以自己來。」
「妳手上都是傷口,這碗很燙,我來餵妳。」
拗不過白呂氏的堅持,申四坤難為情地讓對方一口一口地餵完魚肉粥。
吃完魚肉粥後,白呂氏又用自己的手絹為申四坤擦嘴,搞得申四坤有點無所適從。
白呂氏光憑外觀看來似乎比申四坤年長一些,但因為輪廓和一般的閔國女子不同,致使申四坤也沒有幾分把握猜出白呂氏真正的年紀。
突然,她想到白呂氏到目前為止,都只是詢問她「是否吃粥」「有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而不是進一步向她確認身份。
雖然還未摸出對方真正的意圖,但白呂氏把照顧他人放在優先的位置,令申四坤對她產生一些好感。
這麼一想,申四坤語氣刻意地親暱起來:「姊姊,妳叫什麼名字?」
「我剛剛說了,這裡的人都叫我白呂氏。」
「我是指妳自己的名字,妳原本姓呂。」
白呂氏頓了一下,稍微想過才訥訥開口:「……呂溯,溯源的溯。」
「那我以後叫妳呂溯。」
「隨妳,但妳若向他人這樣提起我,他們可能不認得是誰。」白呂氏——原名呂溯的年輕女性提醒她。
「妳是閔國人嗎?」
呂溯笑著搖頭,「妳認為我看起來像那一國人?」
說罷,呂溯拍拍申四坤身上的被子,便將空碗端出房間。
窗外大雨淅瀝,申四坤有些輾轉反側,她想,可能是雨聲太吵了,也可能是昏迷太久早已沒有睡意。
又或者,是因為呂溯的笑容有著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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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四坤恢復健康後,呂溯為她安排了商行裡的工作,讓她在店面招呼客人。
儘管申四坤向呂溯毛遂自薦,說自己認識閔國和柯洛索瓦的文字,還會複雜的算術,但呂溯不可能把管帳這麼重要的工作交給白家以外的人。
此處的白氏商行是分佈於海外諸島各處的分號之一,原本的當家是呂溯的丈夫,半年前因傳染性的痢疾去世,在白家從本店派人來接管以前,分號所有的事務由呂溯暫時主持。
商行分號座落於吉祥鎮,主要經手進出口貨品的買賣,因此經常有外地人在商行出入。鎮民組成則以以閔國人為大宗,多半都是從事經商和技術性工作的流動人口,少部份會在當地長久定居,與原住民女性結婚生子。
靠近香料田的方向則有一座由波維瑪諸島的原住民組成的村落,名字就叫一號村。
一號村的居民主要從事農牧工作,當港口需要大量人力時,他們也會接受徵集前往支援。
吉祥鎮加上一號村總居住人口超過五千,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小城市的規模。
作為白氏分號的當家娘子,呂溯在丈夫發病後臨危受命,照料丈夫之餘還要主持分號的事務。
丈夫過世一陣子後,分號的事業不但完全恢復,更有漸漸興旺的勢頭,足見呂溯經營事業的才能。
同時,呂溯也是個仁慈細心的老闆,不但提供申四坤住處和工作,還教導她學習當地原住民的語言和波維瑪諸島經商通用的官話。
起初,申四坤因為語言的生疏而給人笨拙的印象,使她經常被客人調笑戲弄,但不到三個月她就幾乎掌握日常對談的大多詞彙和訣竅,還能跟客人談論困難的買賣和工藝技術的話題。
呂溯知道申四坤做事伶俐,卻沒想到這個年輕的女人在面對任何類型的客人都能保持從容無畏的態度,而且還很健談,因此她給予申四坤許多行事上的優待。
例如,呂溯允許申四坤在販售出去的商品裡抽成,以鼓勵她積極向客人推銷商品。
而申四坤也不負期望,很快就成為白氏分號裡業績最好的店員。
雖然新語言的掌握速度飛快帶給申四坤和白氏分號莫大的好處,但同時也讓申四坤老早就聽遍關於呂溯的流言蜚語。
吉祥鎮的居民不會稱呼呂溯的本名,他們平時在面前尊她為白夫人,背地裡叫她「白寡婦」。
「白寡婦現年二十又六,丈夫過世,膝下無子,有一半波維瑪原住民的血統,白家老太太原本就反對這樁婚事,亡夫的兄弟們也不待見她。」
「白氏商行有意擴展煙草加工和種植的事業,然而白寡婦對此卻一再拖延、消極配合,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白家連根拔除。」
申四坤清楚自己只是個局外人,插手不了他們的家務事,不過,呂溯善待她,因此她也有一些想維護呂溯的心思。
她沒把聽來的風涼話告知呂溯,只是照常發揮各種小心機,把任何有意向呂溯示好的可疑男人弄走。
——這種對付寡婦的陰招我太清楚了。
要是呂溯有了新的男人,白家就能名正言順地把呂溯掃地出門,一點好處也不給她。
之後又過了六個月,呂溯終究抵擋不住白家的強硬要求,開始著手安排農地的購置和種植人手的招募。
某天,呂溯說要視察剛買下的農地,讓申四坤一個人陪她去。
吉祥鎮因為傍著港口,平日攜來人往,龍蛇混雜,沒有船隻入港的空窗時期,碼頭閒置的工人們經常聚眾玩樂,在鎮裡到處亂逛,致使吉祥鎮的治安一直不算良好。
年輕的女性走在吉祥鎮的路上,或多或少都有被這些無聊男子騷擾的經驗,然而,他們並不會去招惹呂溯,一看到呂溯都會自動與她拉開距離。
吉祥鎮的居民幾乎都認識呂溯,知道她是吉祥鎮最大商號的當家娘子。
呂溯在結婚後得到丈夫的支持,不但積極辦學、培育當地人學習專業技術,對遠赴異鄉的外地工人也非常友善,長久以來扶植波維瑪諸島的工會壯大,以維護工人的權益。
儘管是白家的媳婦,呂溯卻心向著波維瑪諸島的勞工。
做生意方面,呂溯也很有自己的原則,儘管她的風格無法讓白氏分號在短時間獲取大量利益,卻能在面對心思各異的貿易對象時左右逢源、細水長流。
吉祥鎮的居民在背後議論呂溯,卻也不妨礙她受到當地居民普遍的敬重,因此,沒有人會在路上當面找她麻煩。
除了同業的競爭對手,居民大多數還是不怎麼希望白家派其他人來接管白氏分號。
申四坤和呂溯到達農地時,正是中午時段。她倆站在樹蔭裡,望著為了開墾成煙草田而被火焰燒光的林地。
來這裡的一路上,呂溯一直避重就輕,她提起分號的生意,港口的船隻,還有最近流行的機械工藝製品,唯獨沒有說起為什麼把申四坤單獨帶上的原因。
申四坤知道呂溯一定有特別的理由,才會把寄宿在商行裡的一個小員工帶來這裡。
因此她沒有多問,只是照樣自在地觀賞熱帶海島明媚的風光。
「四坤,」呂溯遙望著土地上的灰燼,慢慢開口說:「妳說妳以前在閔國的時候是個醫生?」
「對,而且我專門醫治女人,如果妳有什麼不便開口的病症……」
「我沒有病——嗯,也許回去我再跟妳確認。」呂溯先是否認,但一時又想起了什麼,突然語氣又變得沒什麼把握,「我是想問妳,妳有興趣在這裡行醫嗎?」
「幫妳看點小毛病可以,要開業醫治病人應該很困難。」申四坤雙手一攤,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的短處,「我以前都親自上山採集藥材,否則就是在我家的園子裡種植需要的藥草,家鄉的一切我瞭若指掌,但這裡有很多我不明白的生物品種,也不知道能去請教誰。」
吉祥鎮的醫生幾乎都是來自外地的隨船醫生,診治的病人絕大多數都是船上的男性海員。
隨船醫生很難有機會在設備充足的陸地上進行臨床研究,治療手段通常簡略粗暴,甚至無法與時俱進。
「其實……我的父親也是個醫生。」呂溯低垂著眼,神情沉靜,「他以前在這裡開設了診所,留下很多研究資料,他用過的東西都收納在故居,我可以告訴妳怎麼閱讀父親的手稿。」
「為何要這麼做?妳應該知道我只是暫時留在吉祥鎮,賺取回家的旅費。」
「——我希望妳可以留久一點。」總是內斂自持的呂溯突然這麼明白地坦誠自己的想法,倒是讓申四坤有點詫異了。
「留在商行工作不也一樣嗎?為什麼非要行醫呢?」
呂溯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
「大伯……如果航行順利的話,一個月後就會到達吉祥鎮,他是來接管分號的。」呂溯面無表情,手指卻緊揪著衣襬,「過去我用白家的名義所做的事情,可能都會在大伯接手後停擺。」
申四坤不發一語地聆聽著。
「很久以前,我父親不只在這裡行醫,也做了土地和植物方面的研究。種植煙草需要很多水灌溉,為了持續獲利不可能休耕,地力很快就會耗盡……而且,」呂溯的聲音微微發抖,「煙草的利潤太高了,在市場上比人還值錢。」
於是,煙草相關產業將會助長此地的非法走私和人口販運。
「我明白了,因為妳自身難保,所以要把我從商行解僱,但又希望我留下來……依照呂溯姊的行事作風,妳想投資我開設診所、經營醫療事業,換個方法增加自己的影響力,看看是否能爭取一線生機。」申四坤臉上並沒有笑容。
她笑不出來。呂溯想得很遠,但無法力挽狂瀾,只能拉著申四坤苟延殘喘。
商人們必然會被高額的利潤蒙蔽良心,他們會用各種手段剝削種植煙草的當地工人,耕地不再被用來種植維生用的農作物,食物將嚴重依賴進口。
營養失調,煙癮氾濫,大量的勞力需求造成人口販賣猖獗。
「我對妳很抱歉。」
「我接受妳的抱歉,」申四坤苦笑,「有人要投資我開設診所,我也是有點高興的。不過呂溯姊,我見識過妳的能力,應該不需要這麼早就放棄抵抗,妳太害怕妳夫家的人了。」
「可是我又能如何……」
「如果白家派來接管的人能阻斷妳所有進行中的事業,那開設診所也一定會失敗。既然呂溯姊想拉我一起冒險,不然這樣吧,我們都給彼此機會,用三年的時間做做看,我先學習妳父親留下的資料,那些關於土地、房子還是人脈的事情由妳來做。」
呂溯眼裡含著淚,對申四坤點頭。
「呂溯姊就專心地為我努力吧。」
申四坤表面故作輕鬆,心裡也知道自己答應了一件不得了的難事。
看著呂溯稍微打起精神的模樣,她忍不住在心裡嘆息。
誰叫她就是無法對受委屈的女人坐視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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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四坤花了將近十四個月的時間讀透呂溯父親遺留的研究資料,充分地考察了島上所有列在紀錄中的植物,還讓呂溯搞來了鍊金術設備,用土法成功製作了一些藥物。
雖然姥姥承認申四坤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醫生,但她知道自己在部落中醫術絕對稱不上優秀,純粹只是山下的醫生幾乎都是沒用的江湖郎中,在矮子裡顯高罷了。
波維瑪諸島醫療資源匱乏,臨床技術多半也是專為年輕力壯的男性海員服務,同樣的病症,女人去看醫生反而經常被活活醫殘,死亡率遠超男性患者,因此島上的女人通常都不太願意接受醫生的治療。
無法承擔醫療費用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目前市面上通行的有效藥物多是出自先進地區的專業工廠,她們根本負擔不起那些名字拗口難記的化學結晶。
除了這些原因讓醫療事業難以推行,作為一名醫生,申四坤在吉祥鎮的單身男性眼中,是個未婚且正值花樣年華的女人,他們不在乎她的醫術,即便背後有白氏商行撐腰。
更正確來說,因為支持申四坤開業的呂溯也是個女人,還是個隨時有可能被褫奪掌事權的寡婦。兩個看似勢單力薄的女人搭伙做醫療事業,賺足了人們的關注,卻無法讓人們投入信任前往就診。
診所開張了一個月多,不但沒有病患上門,還每天都有無數的男人故意經過,或是嘲笑,或是調戲,簡直煩得不得了。
某天,申四坤用自製的麻痺粉噴了某個在她診所前隨地大小便的男船工,指控她為女巫的傳言不用三天就響徹了吉祥鎮的每個角落。
雖然呂溯為了煙草即將收成忙得焦頭爛額,但她還是抽空買了報紙的欄位,順水推舟為申四坤的診所大肆宣揚了一番。
「現在整個島的人都知道我是個製藥的曠世奇才了,我還收到外國藥廠的邀請函呢。」申四坤把一封裝飾簡約的信函翻出來給呂溯,弄得呂溯哭笑不得。
名聲打開之後,開始有些人抱持著姑且一試的態度,前來向申四坤求醫。
上門的病患穩定在增加,但全都是男人。
這樣的情況持續不到一個月,申四坤就關上診所大門,背著醫療箱前往原住民勞工居住的一號村,主打專治婦女病的名號進行義診。
原住民並不是很能明白為何看診還有婦女病的分類,他們把申四坤當作專門接生的助產士,抱著僥倖一試的心態請回家裡。
申四坤家鄉以外的地方,關於婦女生產方面的醫療觀念一向非常封閉落後,遠在熱帶海洋上的波維瑪諸島也沒有例外,她高超的接生技術和妥善的產後照護流程,很快就壓過了製藥的名聲,呂溯乾脆再下重金,推申四坤成為主要指導者,開始傳授當地人學習醫療和護理方面的技術。
兩年的時間匆匆過去,呂溯極度努力地在白家與煙草事業之間周旋,雖然無法制止各方資本對經營有成的煙草事業虎視眈眈,但她長久以來所儹積的聲望讓她暫時維持住自己在白氏分號的地位。
白家稍微認同了呂溯的經營,他們遣回了呂溯的大伯,卻仍沒有放棄把商行分號移交給白家子嗣的念頭。
至於得到女巫名號的申四坤,一週只有兩天的時間會待在診所為人看診,其餘日子全都在島上各處奔走,或是親自行醫,或是公開教授他人知識。
診所開業兩年,這期間幾乎島上所有的產婦都經歷過申四坤妥善的照護,許多女人因此得以順利撐過致命的分娩關卡,還有不少人慕名而來,向申四坤求診或學習醫術。
事業蒸蒸日上,幾乎全年無休的申四坤,在冬天時被呂溯塞了一張前往閔國的船票。
呂溯說,這兩年來申四坤做得很好,該讓自己放個長假,回去故鄉看看。
「不擔心我一去不回?」申四坤笑著對來港口送行的呂溯這麼問道。
「不擔心,快上船吧。」呂溯的表情恬淡,就像她大多數的時候一樣。
告別了呂溯和波維瑪諸島,申四坤展開了漫長的歸鄉之旅,花了將近五個月的時間回到了部落。
她誠實地向姥姥和阿娘們報告自己懷孕失敗,對睡了一個已婚水手的事情絕口不提,在吉祥鎮與呂溯一起努力奮鬥的經過則是鉅細靡遺地描述。
「那麼,妳決定要接受十巫的試煉了嗎?」姥姥翻看著申四坤帶回來的南島土產,語重心長地問。
「我想再跟呂溯一起努力看看,試煉的事情以後再說。」申四坤興高采烈地挑選藥材,準備打包帶去波維瑪諸島。
「妳第一次在部落以外的地方交到朋友。」
「她真的非常出色,哪一天我想帶她回來看看。」
「既然是妳的朋友,我們一定要好好招待她。」姥姥拿出一卷自己織的布匹,「孩子,這拿去送給妳的朋友。」
「我有跟她說過姥姥的事情,我想她會喜歡妳送給她的禮物。」
申四坤接過姥姥給的布匹,在部落待了一週後,才揮別姥姥和依依不捨的阿娘們,毫不猶豫地踏上前往波維瑪諸島的旅程。
這樣來回一趟,幾乎耗費了大半年的時間,路途中申四坤總忍不住煩惱,以後到底要怎麼說服呂溯放下白氏商行,跟她來一趟歸鄉之旅。
經過漫長的日子,申四坤總算重新登陸波維瑪諸島。
她一下船,就感覺有些不對勁,以往的港口亂中有序,雖然管制寬鬆卻依然按照法度在運行。
但是現在的港口卻雜亂無章,一群看起來異常兇惡的水手在港口附近大搖大擺地閒晃。
這些面目可憎的水手發現申四坤獨自一個女人從碼頭走過來,便走上前去將她包圍。
申四坤剛開始不理會他們,逕自往前直走,但他們卻一邊叫嚷一邊纏了過來,於是她便把這些水手一個個踹下碼頭,在各種辱罵聲中快步走進吉祥鎮。
有些居民認出了申四坤,連忙脫下帽子往申四坤頭上蓋,似乎想要為她遮掩什麼。
申四坤很快就領會了居民的好意,她把帽子壓低,混在人群中走向自己的診所。
診所被查封了,外頭有些裝扮像是官兵的惡棍在看守,如果現在露面,說不定會被逮個正著,於是她決定前往白氏商行,向呂溯詢問狀況。
呂溯一定知道些什麼,但申四坤腦中卻一直冒出事情不太樂觀的念頭。
呂溯絕對出事了。
按照呂溯的評估,第一批煙草田大概會在今年耗盡地力,作為煙草田的負責人,呂溯必須繼續主持開拓新的農地,而煙草收成後帶來的利潤非常豐厚,往年都會吸引許多不法份子前來。
超過九個月的返鄉之旅已足夠一季的煙草收成,現在正是各方利益交鋒最激烈的時刻。
經商多年的呂溯很清楚海盜的習性,開始煙草生意後更是從利潤中撥出巨資來防範海盜的劫掠。
呂溯不會輕易把家鄉拱手讓人,幾乎滴水不漏的她只有一個破口。
這世上確實有一群人能恣意地把呂溯往泥濘裡踩,讓她毫無反擊之力,那就是白家人。
那些被申四坤踢下碼頭的水手很可能是海盜,在診所前面徘徊的官兵也有可能是海盜所裝扮。
和海盜合作,篡奪他人的辛苦經營的事業,這種事情在航海貿易盛行的地區時有耳聞。
白家人聯合海盜對付呂溯,把她手上的實權拿走——申四坤想不到更合理的可能性了。
呂溯的事業太成功了。這趟回去部落的路途中,港口的船員凡是談論起白氏商行,無論褒貶,皆會提起吉祥鎮分號的白呂氏。
申四坤藏身在不起眼的角落,先後前往白氏商行和呂溯的宅邸。
白氏商行大門關閉,疑似海盜的官兵在卸貨用的側門處隨意進出,呂溯居住的宅院則被團團包圍,外面掛起白色的布簾,像是在舉辦喪事。
申四坤倒抽一口氣,這確實有可能是最壞的狀況,呂溯遇害了。
她一時之間感到窒息,這麼好的一個女人、她的朋友,就這樣沒了。
申四坤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呂溯的那天,呂溯明知路途遙遠,卻沒有表現出平靜以外的情緒。曾對申四坤說過希望她能留久一點的呂溯,怎麼可能會那麼乾脆地送走申四坤?
況且,她沒有和申四坤商量就買了前往閔國的船票,回憶起來,這一切就好像是計畫已久、故意為之。
既然呂溯早就察覺到問題,她不會完全沒有準備,她手上一定握有相當的籌碼,好讓她能夠與白家周旋。
申四坤揉揉發熱的眼角。
沒能幫助呂溯,至少要為她報仇。
首先,申四坤需要更多的情報,於是她又繞回鎮上,偷偷摸摸地擄走一個正在樹蔭下睡覺的工人。
這個工人曾經是她的病患,但她並不打算溫柔地在樹蔭下向工人問話,畢竟自己現在很可能正在被通緝,要是工人把她供出去就麻煩了。
她把工人藏在豬圈裡。這時日正當中,波維瑪諸島的人通常會選擇午睡而不是在烈日下工作,豬的叫聲則能夠稍微掩蓋他們說話的聲音。
工人發現綁架自己的人是申四坤,雖然有點緊張,但卻不太害怕。
「呂溯……白呂氏發生什麼事情?」申四坤的嘴唇勾著,眼神卻毫無笑意。
「她、她殺人了。」
申四坤頓了一下,這個答案完全沒有在她的預料內。
「她殺了誰?」儘管難以想像,她還是沉住氣向下詢問。
「她的小叔要娶她,但她不肯,就被強行押入婚房……聽說那天晚上,白呂氏用剪刀捅死了她小叔。」
「那她現在人呢?」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是聽人家說的——」工人搖搖手,「她被軟禁在府邸,白家好像要派人過來處置她。」
呂溯是平安的。申四坤忍不住開心起來。
看來報仇是不用了,但她得想辦法把呂溯救出去。
「我可以走了嗎?」工人小心翼翼地問。
「行,你回去鎮上就大聲喊,說女巫申四坤回來了。」
「啊?」
「就當我很久沒有上報紙了,不甘寂寞。」申四坤解下工人腳上的繩子,向他揮揮手,「路上小心,記得找個地方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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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在勒古拉海域捲入漩渦後,申四坤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刻意摧動自己的力量了。
她以為自己會生疏,卻沒想到睽違近五年的時間,力量不但爆增,而且還出現新的能力。
金烏楚氏的「火」,以及尋木封氏的「地搖」。
申四坤並非在無意中發現異能增加,而是在呼喚雨雲時,控制火焰和地震的知識自然地流入腦海中。
她不明白箇中緣由,但異能的確是越多越好,畢竟只是操控天氣有時真的不夠用。
申四坤無法確認呂溯在宅邸中的正確位置,不過,宅邸周遭的防衛稍微減少了,看來工人有按照囑咐回去鎮上喊她的名號。
她估算了一下防衛的人數,感覺要一鼓作氣衝進宅邸找到呂溯仍有相當的困難,於是她乾脆抬手一揮,一道閃電從空中落下,劈中了宅邸的大門,大門頂上的瓦片因此破散一地。
突然降臨的落雷果然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申四坤則趁機避過人們的視線,悄悄來到後門準備翻牆進去。
正當申四坤把繩子拋進後院時,一個嬌小的身影爬上圍牆。那人一看到圍牆外的申四坤,輕呼一聲便從牆上跌落下來。
儘管沒有摔得很重,但一時之間也難以爬起。
那人躺在地上,一臉啼笑皆非地看著瞪大眼睛的申四坤。
「不好意思,我先出來了。」這個狼狽地躺在地上的女人,就是申四坤前往營救的呂溯。
「我真是驚喜連連,」申四坤喜不自禁將呂溯從地上扶起,「妳應該早就計畫好逃脫的路線了吧?」
呂溯沒有回話,她靜靜地端詳申四坤,接著一把抱住她。
這瞬間,申四坤悄悄地流下眼淚。
「我把一艘船藏在沙灘上,應該夠我們兩個乘坐。」呂溯輕拍申四坤的背部,「妳果然回來了。」
天氣在申四坤的操弄下,很快就變成了傾盆大雨。申四坤和呂溯手拉著手,在雨中朝著沙灘的方向狂奔。
「……我怎麼覺得雨其實沒有那麼大?」路上,衣服只有些微溼意的呂溯發出困惑。
「這當然是因為我們頭上的雲沒有下雨。」
「有這種怪事?」
「妳會習慣的!」申四坤開懷大笑。
原本的晴天烈日突然變成陰森的豪雨,鎮上大概已經亂成一團,沒人有空去注意雨幕中兩個逃跑的模糊身影。
她們一路奔逃到申四坤當年擱淺的沙灘,在呂溯的引導下找出了藏匿的小船。
「妳多久前開始計畫這件事情?」申四坤佩服地望著小船和事先準備好的行李。
「在買好妳回去閔國的船票時。」呂溯十分介意豪雨掀起的大浪,並沒有和申四坤一起把船推進水裡,「再等等吧,風雨很大。」
「沒事的,相信我。」
「我很相信妳。」呂溯微笑,「所以我在等妳回來,可是白家動作太快了。」
「妳應該早點讓我知道這件事情。」申四坤假意埋怨道。
「要是妳知道就不會回鄉了。」
「好吧——妳的判斷是正確的。」
申四坤和呂溯把小船推進海中後,便乘坐上去。呂溯放下船帆,轉頭對申四坤說:「妳把我帶走,這樣一來我們就是共犯了……現在還來得及,妳可以阻止我。」
「我為什麼要阻止妳?」
「我與白家的恩怨原本不干妳的事情,是我自私把妳扯進來。我們可能逃不了多遠,這附近應該也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妳會因為這樣再也回不了家鄉。」呂溯語氣平靜而堅定,「妳現在把我帶回去,或許能將功贖罪。」
「跟我一起逃絕對是最容易成功的。我們可以逃很遠的,誰都追不上我們。」申四坤張開手掌,「風向已經為我們改變了。」
小船正緩緩地駛向深水區,呂溯回頭望向綿長的海岸線,表情釋然,卻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淒涼。
畢竟這是她的故鄉,選擇逃走而不是像以往那樣堅持留下來奮鬥,表示她已經徹底無能為力。
「四坤,只要我還在白家的一天,我就必須受制於人,讓步到最後我將守不住任何東西,還會把我自己搭進去,我必須離開這裡,這樣才有一線生機。」
「我就在等妳開口說這些話——接下來妳打算做什麼?」
「我想賺很多錢,回來買下這些島,這樣的話……我就可以放手去照顧我的家鄉,不用看別人的臉色。」呂溯哽咽著說。
「這真是個好主意,不如我們一起做吧。」
申四坤拉住呂溯的手。方才呂溯的手還是那麼冰涼,現在已經漸漸溫暖了起來。
翌年,申四坤在鑲波海峽成立了清一色女性職員工的貿易公司,其名為「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