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Published 世界副刊 2015-12)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

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 Robert Frost

我似乎并不适合养东西,植物也好动物也罢。所有漂亮的新奇的结下了眼缘的,一时冲动通通抱回家后,才发现职责重大,十驾难及。然而君子需遵道而行,既然当初已经许下承诺照顾它们,就绝无回头路可走。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好人,食言而肥是万万不可的,誓死不二又眼见着只会重蹈覆辙,投入越多,就越是反衬出收获微薄:多年生的常青植物活不过月余已显露颓态,结苞的花枝还没开放就偃旗息鼓,连懒人必备的仙人掌也险些被雨水浇死;虽说凡事重在经历,但结果常常令人痛心疾首:养的小鸭们四处刨食,又背地里相邀着结伴出走,留下我失魂落魄的满院子疯找;喂坚果仁和芝麻粒长大的信鸽瞅着机会义无反顾的选择了逃跑,只剩下我天天守在窗台上哭哭啼啼,空等它们回心转意。

养出了感情的宠物是危险的,因为它随时可以让你摔的尸骨无存,赌咒发誓再也没有下一回。一个无疾而终的结果,其破坏力远胜过全部快乐回忆的总和。过程越是美好顺畅,结局就越是难以接受:如果凡事必须有一个结局,那么它很可能就是悲剧的:人是不会在喜剧上画句号的,他只会沿着喜悦的心情一直走下去直到悲剧的悬崖脚下。陷入一个承诺,就是掉进一段纠缠:这是一张甜蜜而又有害的蛛网,唱着悦耳的歌曲,淌着有毒的汁液,专等细腻的情感自投罗网,等到银丝收紧成麻绳,责任取代了动机,快乐消失成负担,所有欢声笑语的片段化成了苦涩的眼泪和懊悔的回忆。

“迷恋永远是个误导者。” ----- 斯塔斯

大部分时候,不需悲剧的结局动动脚指头,光是细节就能谋杀掉我们脆弱的感情。除了天生的饲养员外,很少人能真正享受每天定时浇水除草喂食清洁,这些机械乏味的过程指向着一个阴晴不定的结果,让人不由得怀疑繁杂琐屑的意义何在: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最为美好的事物是从天而降的。感情在琐碎中一点点消磨,却碍于承诺的威严只能坐以待毙。承诺是感情的化石,是我们的真挚瞬间存在过的证据,不幸的是,替我们轻而易举许下诺言的是发昏的感情而非判断力,实现它却需要漫长的理性和耐心。颤抖激动的内心和蓬勃倒流的血液能使最清醒的头脑也奋不顾身的做出最仓促的决定,然而命运的安排总是只和理性的决定不谋而合,客观世界对主观感受的支配权也远大于我们自己:当狂热烧成了一堆灰,迷恋如酒精般退去,我们发觉曾经排除万难所做的选择在理智的审视下竟开始渐渐变的滑稽,却依旧出于天性的脆弱和习惯的懒惰而挣扎摇摆着,在怀疑否定里固执下去。

“人们可以许诺行动,但不可以许诺感情,因为感情是不自觉的。如果有人许诺永远爱谁,或是永远恨谁,或是永远忠于谁,他就是许诺了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 Friedrich Nietzsche

动机转瞬即逝,承诺却必须天长地久,所以自然界中但凡坚硬的材料都被用来刻字为证;古训,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所以尾生宁可抱柱淹死也不能爽约。道德感是项伟大的发明,它有效的把人们的意志和想象拘禁在一个默认的安全带内,相互检举监督。大多数人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为了他人的评价而承担责任,正如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居高位者而努力拥有才能一样。康德认为,人若要有道德之名就需行义务之事,比如履行承诺。他同时又近乎自相矛盾的提出,我们评判事物的好坏不应看结果而应该注重动机:如此说来,假如我们的动机仅仅是朝三暮四的感情,那么动机消失了之后,无论坚持义务还是追求道德都只剩下形式上的意义。我们茫然的沿着直线走向无穷,似乎这样就可以找回原点;我们信守不渝,因为唯此才不至于辜负了热情,即使它早已消散的无踪无迹。无论如何,我们并不后悔,出于模煳不清的害怕:因为我们对后悔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

理论的生存模式应是在承诺中剔除任何感性成分,以便顺畅冷静的思考。理性的人有能力避免陷入承诺的牢笼,就像猎物避开陷阱一样灵敏。“人有必要顺应他人,但只应献身自己。”蒙田所提倡的这种对万事无动于衷的能力,le privilège d'insensibilité, 号称有助于人们达到“照料”而绝不“热衷”的境界。所以只需用眼看用身体行动,而心灵则是关闭的,因为和心灵相通的事务越多,头脑就会越混乱,判断力也会变的僵硬。

鲁莽的人随意许诺,精明的人则把承诺当成利益的筹码,因为他们熟知这一人性的弱点:宁愿自己消化痛苦,也不肯背负恶名。行不及言的杀伤力,不在于违约所带来的现实伤害,而在于信誉扫地之后的社会谴责和心理重担。所谓背信弃义,背信是实,弃义是虚,无非是要使对方生出些羞耻感来。人深知自己不似秋鸿,反而更加苛责于其他失信者;而我们需要一辈子考量得失权衡优劣的事情,却寄希望于他人能在半秒之内给出答复;我们自己一面深受困惑动摇之苦,一面唾弃无法兑现承诺的人,把柔茹寡断视为背叛一样的罪行:那些食言而肥的可怜人,通常并不被当成失败者来同情而是被作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看待,而对叛变者的残酷无情,恰恰是我们内心挣扎动摇的证据。所有人在读到金羊毛故事里的Medea残忍的毒死了背叛婚姻誓言的Easun时,震惊之余会隐隐生出快感,彷佛借着道德的宝剑快意恩仇了一番。

为了道德的美名而遵循的诺言日渐鸡肋,成了带来无尽烦恼的信天翁。然而,失去了目标和动力的人们在纠结中渐渐寻得了另一处宝藏:约束自身所带来的满足感和陶醉感。无数人发现,在单调乏味的人生中寻求不到更深刻意义,在实践空洞的诺言中也可以自我麻痹,如同苦行僧试图通过简单的肉体折磨来参透佛祖的奥义一般,在道德的宗教中修炼精进,在想象中神化了的自己的形象,拥有了和圣徒相媲美的德行。作出了承诺,就是皈依了心灵的教宗,这加上了神圣光环的承诺,从物质提炼出精神,从无聊演变成浪漫,从人和人的约定升华成人和神的约定,成了众人前仆后继的目标:还有什么比守着一个无意义的目标直到世界尽头更为有意义的事情吗?看看信徒们虔诚的表情就知道了。戈多永远不会来了,然而还是要继续等下去,怀着等待死亡和末日审判的信心。

毫无退路的承诺是狡诈不公的,因为它试图把善变的人性捆绑在曲折变换的生命航线上,而人性本该是自由的,它原应只听从于自己的声音----这也是它的可爱之处。人性向往无拘无束,所以不是所有承诺都能长久。能够信守下去的承诺才能够被称为承诺,剩下的则被叫做一个悲惨的错误,所以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错误;人们津津乐道于宣扬自己为数不多几次守信,四处炫耀,其余的则被当成垃圾丢弃,避而不谈。聪明人懂得如何规避错误,并不是因为他们料事如神般的洞悉了宿命,而是他们习得了一套模棱两可的说辞来不轻然诺,如同背地里招兵买马的大卫面对亚吉王试探忠心时许下的含混不清又狡黠机智的约定:"Surely thou shalt know thy servant do(仆人所做的,王必知道)”。可怜又自负的亚吉王居然没有听出来这么明显的双关,依旧对他的忠诚深信不疑。

要求所有人都千金一诺,就等于要求他们能够预知命运,以便为自己未来的行为做出担保。事实上,只要略微翻翻历史就知道,在瞬息万变的生命中,一旦狂风暴雨来临,就可以立刻证明几乎没有人有能力替过去负责,也没有人有智慧给未来做决定:言信行果从来都只在风平浪静下成立。太阳神阿波罗爱上了特洛伊的女儿卡珊德拉,赋予她窥视未来的能力,又因为她的拒绝而恼羞成怒,使特洛伊的人民把她做的灭城预言当作胡言乱语而漠然置之:这个比喻恰如其分的反映了人不仅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还自欺欺人的逃避关于灾祸的预兆。诗人卢卡努企求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灵停止无谓的预言,因为对于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类来说,些微的暗示倒不如瞬间的变故来的彻底和痛快:在变故面前,人几乎难以自保,更何况脆弱的承诺。伏尔泰评论道,诸神是人的主宰,正如命运是诸神的一样,因此命运控制着万物。纵使坐拥广阔的疆土,享有至高的权利,威严尊贵不容仰视,在命运女神的竞技场上,他也不过是供消遣娱乐的卑微的角斗士,劫数难逃。

对于习惯靠感性触角探路的人来说,生活永远无法被精确测,一旦头脑冷静下来,就会趋于保守,最终什么勇敢的决定也做不了。冲动是灵感的源泉,承诺是它的见证,就算预见到了风险,依然义无反顾的纵身其中。

小时候,养的小鸡得病死了,伤心难过之后,挣扎犹豫了好久终于又去挑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回来,即使明知分离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下着雨的夜晚,我提着竹笼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忍不住把手伸进去轻轻摸着它温暖的毛,感到一团柔软在手中瑟瑟发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