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世界日报 2014-09-14)
北纬21度半,是未知的海和沙漠的角落。在灼热的干风和烈艳的阳光统治下的疆土里,感觉不出节气变更,也看不到莺飞草长。从未涉足的国度里,一切熟知的影像都如海市蜃楼般飘忽遥远。
在约旦转机的时候,虎背熊腰满脸胡须的乘务拿起我的登机牌,飞快的打量了我一眼,然后惊讶的问,“为什么去吉达?”他的英语里夹着某种我所不熟悉的口音,并且刻意把尾音拖得很长,隐隐的像是含着警告的意味。是因为我散着头发露着耳朵吗,还是因为这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短袖牛仔裤加凉鞋?见我木木的没什么反应,他又半开玩笑打趣,“要不到约旦玩算了,沙特不适合女生”,一面惋惜似的摇摇头。
我想他也是好意,只是我也并非无备而来,况且我一向对新奇的事物的渴望远远大过对陌生的恐惧,甚至连潜在的危险本身也成了吸引的一部分。
一袭黑纱从头蒙到脚,似乎颇有防晒挡风的效果,外籍人士照例无需面纱。清晨,光脚站在大块白色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上,享受着丝丝凉意缓缓的透过脚背,若即若离的缠上脚踝。穿过四面通风的阿拉伯回廊,透过浅蓝色印花瓷砖装饰着的拱门,可以望见正渐渐苏醒的大海。早晨的红海,湛蓝的纯粹干净,透着幽暗深邃的光,像是整大块的石头,光滑的没有一丝裂纹,这样的海水,果真曾经被对岸的摩西分开过麽?和缓的海风吹过岸边一排排高大的椰枣树,宽大多针的叶片沙沙作响,抖落下几棵熟透了的椰枣;树影间,金色的阳光在奋力的爬升着,还未到午时,已经齐刷刷从头顶直泻下来,明晃晃的反射着一切,叫人睁不开眼;被烤的干裂的沙地上,升腾起微微的水汽,薄雾般飘荡在这个耀眼的近乎梦境的世界。黄的沙,蓝的海,大片互补色强烈冲击的尽头,一队队蚂蚁般大小的骆驼悠然的漫步在海天交界处。祷告时分,抑扬婉转的唱经从远远近近的清真寺塔楼上飘来,此起彼伏,神秘悠远。
食物平淡无奇,除了焦黑的烤肉和肥厚的面饼,椰枣就着酸奶可算佳肴;缺乏植被的映衬,建筑也略显粗糙。若论值得一访的景点,鱼市场大可排进前三,一堆堆形态诡异颜色艳丽的鱼小山似的挤满摊头,卖冰的,卸货的,跑腿打杂的,嘈杂声不绝于耳。留着茂密胡须一袭白衣的男人们,面色阴沉冷淡,目光如炬;女人们则是从头到脚的黑袍遮身,面目模糊,只留一条小缝看路,三五成群跟在男人身后,低眉颔首,缓步疾行。偶尔有一两个时尚又富有的,拎黑色的香奈儿小包,穿上好黑丝料子的袍子,急急的碎步走着,衣带当风,裙角飞扬,露出黑色系带的漆皮高跟鞋。
为了办好至今也没有弄明白的某样证件,我赶在午祷之前来到办事处。狭长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体态娇小的蒙面女子,没有寒暄和客套,她开始默默的翻着我的护照和文件。或许是工作的需要,她身上的黑色袍子显然经过了改良,并不如街上所见的宽大,腰部微微的收着,可以隐约看出玲珑的线条;一条蕾丝滚边的细纱巾,用两个精致的珍珠纽扣别着,将鼻梁以下的面容遮在轻薄的面纱后,只留出一双极秀美深邃的黑的眼睛。虽然是包的这样严实,仍旧可以大致看出浅褐的肤色,天生长而微卷的睫毛时而抬起,或隐藏在小巧的眼镜后面。
她就这样安静的坐着,看不见表情,似乎也没有笑容;每当她轻轻一抬头或是转身,头巾上那对珍珠纽扣便在一袭黑色的映衬下,反射出柔和的白光。她时而轻声地问几个问题,温和而清冷的声音从面纱后面缓缓飘出,徐徐地消散在空气之中;偶尔抬起眼睛,目光迅速的在我身上掠过,而后便又是长长地沉默,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和言语。时间过得很慢,无趣的等待中我的思绪也开始在大漠上漂浮: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眼睛的女子,该有怎样的面容;她也许每日从洁白如镜的院落中走过,在圆顶的清真寺下,默念着古兰经,一天五次虔诚的祈祷,轻盈的脚步声回荡在大理石的前厅里,宽大的裙角在徐徐的晚风中轻轻地飘。和浓妆艳抹着繁花一样盛开的芳香不同的是,面前的这位阿拉伯女子似是被一种深幽神秘的黑色包裹了起来,散发着沙漠的干风和异域香料的奇特味道。
“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摘下面纱呢?”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她淡淡的扫了我一眼,目光离开了文件,“小时候面对父兄可以,长大了面对丈夫可以”,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对女人呢?”,在意识到之前,我又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比如现在?”
“可以的”,她轻轻的微笑起来,缓缓掀开黑纱的一角。的确是个少见的美人,高而挺的鼻梁,清晰立体的面部轮廓,浓密的发色。可一旦除去了面纱,那份说不出的优雅闲适便即刻烟消云散了,我无边的遐想也被硬生生打住。
“我很喜欢你的面纱”,我想要结束这个话题,午祷就要开始了,我得尽快拿到证件才行。
她微微皱眉,似乎并不相信我的话,扣好面纱后重又拿起桌上的文件读起来。
可我却是认真的,因为我竟开始妒忌起这个可以整日带面纱的女孩子来。这备受声讨,限制重重的装束,正引诱我钻进那帘幕后面的安全感中。不用担心尖刻的审视,无聊的打量,可以蒙头盖脸,四处游走,尽管把自己藏在无尽的神秘里。和谁都一样,却又和谁都不同,可以站在与世界一面之隔的距离之外,镇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