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过冬

(三联生活周刊2012-3-8)

当我终于精疲力尽的排到了队伍的前端,抱着一叠材料等在窗口的时候,坏脾气的签证官抬起厚厚的眼镜,一脸疑惑的打量着我,没好气的问道,小姐,您多大,您真要独自去法国呆整一个冬天麽,您难道不害怕麽。我只好隔着玻璃晃着手里贴满签证的护照,费劲的解释,您瞧,先生,我已经独自去过很多地方了,我会说一点法语,而且。。。

冬天的法国,好吧,也许是有一点奇怪,可是。。。

我不知道是否真的选的不是时候。隔壁的俄罗斯女孩告诉我,冬季的法国让她厌恶,夏季则令她着迷。十二月,是看不见伏尔泰笔下凡尔赛宫中气势逼人的沙场,严格对称的法式园林,和修剪的近乎苛刻的几何形灌木迷宫的,但是仍旧有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可以晃荡,无数的咖啡馆可以赖着消遣。放晴的冬日里,随意找一家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钻进去歇脚,萨特和伏波娃也许就曾在隔壁高谈阔论;点一杯咖啡,在阳光下静静的眯起眼睛假装思考,即便我不能学王尔德,许诺用新书的注脚来求咖啡馆的老板免账。

冬天的巴黎像一只冬眠的野兽,阴冷而潮湿,均匀的呼着热气。半暗的白日里冷不丁就会飘下几片雪花,四处乱逛,需要随时扛着伞。杜乐丽花园里,大革命中劫后余生的希腊像围绕着水池默然而立,夏日生气勃勃的喷泉也凝结成了雕塑,无处过冬的天鹅和鸭子们在反光的冰面上扑腾着冻僵了的翅膀,互相争着稀少的游人手里为数不多的面包屑;为新年而搭建的转轮在风中寂寞的亮着灯,衬着不远处孤独的方尖碑,它愣愣的立在协和广场上无所适从:自从被胡乱的安插在这个路易十四站过的城市中心起,它就永远失去了只在沙漠中才会有的傲气。

左岸,曾经是哲学家和文人的天堂,如今则混杂着游客和庸俗的纪念品商店。被塞纳河的冷风冻得久了,就喝上一大口热巧克力,让可可的苦甜一直暖到心里,然后用甜面包和书细细的研磨掉一整个下午;或者无聊的边拿银色咖啡勺逐个敲破打蛋器里竖着的一排蛋壳,边研究玻璃窗后匆匆来往的行人,偶尔受了层层堆起的糕点和五颜六色的巧克力诱惑的而驻足。落日时分,顺着蜿蜒的石子路爬上蒙马特高地,赶在余辉未尽起雾之前站在圣心大教堂下,看黄昏下的巴黎渐渐沉寂在薄薄的氤氲下,亮灯的夜晚像罩着虚幻轻盈的面纱,天际触手可及。

雪下的大了,就窝在家里。捧一杯热茶,坐在斜木屋的尖顶下,透过阁楼的窗户看落在窗棱上的雪片慢慢堆起;或者踩过厚厚的雪走在小院子里,呵着冷气跺着脚,顺墙根找挂在枯藤上长灯笼般的猕猴桃,和冻土里埋着的烂苹果。房东住在底层,常常独自摆弄他的小号或者小提琴,每天清晨都能从房间里传出破碎的音阶;房东太太是个说法语舌头会打结的俄罗斯胖女人,会拉着我去弹他们家没人碰过的琴,边听边偷偷的抹眼泪,抱着我说mon cheri,你像极了我还在俄国的女儿。

南部也是多雨善变的天气。被地中海浪包围着的科西嘉岛,三天冷雨夹着两天微晴,只能蜷在露天面海的阳台上,裹着被子吹着海风,数高大的棕榈树下星星点点缀着的红色小屋的砖墙。

海明威曾盛赞巴黎是一场流动的飨宴。而我,只是当半躺在Angelina的软椅上搅拌浓稠的近乎凝固的热巧克力,或者靠在Laduree童话般色彩的桌前嚼着杏仁软糖时,才勉强从寒冷的冬夜里缓过劲来。带上一本厚厚的LP,穿梭在迷一样的蛇形小巷,我在把一页页目的地折起来又展平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满足。阿兰德波顿宣称,完美的旅行莫过于呆在家里,一边悠闲的翻英国航空公司的世界航班时刻表,一边在想象的国度中遨游。有时候快乐并不直接来源于旅行或者流浪,而出自我们渴求改变的心境,正如飞机的上升和列车的运动都能带给人脱离现实的快感。当寂寞的人群刻意隔开彼此的距离时,了解和熟悉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街头巷尾落下的点滴温情就成了对心灵最好的抚慰。当我们觉得伤感或是孤独,公路边一个半暗的加油站,深夜里无人的候车亭才是最好的归宿。我们脆弱的感官会因为担忧着未来而无法欣赏眼前的美好,却又会常常突然被细小琐碎的瞬间感动而流泪, 那也许只是地铁里某个流浪的小提琴手,又或许是教堂前瑟瑟发抖的行为艺术家,一杯暖茶,一碟点心,在无人知晓我的姓名的城市里收集着幸福的碎片。

莫奈说,我在大块的颜色之后追逐,寻找不可能到达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