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ublished 世界副刊 2017, 8)

我曾经肆无忌惮的活着:五六岁的时候整日里爬树打鸟迷恋少林功夫,还因为把男孩子打哭了而得意洋洋;然而到了十岁左右,就只偶尔同男生打架,事后还会去老师那里打小报告,扮小女生楚楚可怜状。后来就渐渐没有这种机会了,原因有二:其一,我意识到我其实打不过男生,之前可能都是他们在放水;其二,我对当女侠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发现,比起武力,男生们似乎更惧怕眼泪,只要有人吼了一句,“她待会会哭的”,其余人就像见了鬼一样的一哄而散,让我觉得这样的胜利来的既容易又空虚。

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疯丫头撒野,因为她有无辜的年龄,而一个想练武的女子,只有去武侠小说里找前途。即便假小子是一个亲切的略带揶揄的称呼,大人们仍暗暗希望她能长成一枚窈窕淑女。我记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需要扮演女孩的角色,只知道这样的责任感绝非天生。虽然从没被耳提面命要“有女孩的样儿”,我仍然渐渐琢磨出做“女孩”的重要性----即使是在雌雄莫辨的年纪里,安静听话的女生无论在老师还是学生中都最受欢迎。 我从未想过要做个女孩,是做女孩选择了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没有群体,也就没有性别概念。来自异性的反射,最终形成了我们自己。独处时,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个女人,就像一直关在房子里的人摸不到头顶的天花板一样。假如某一天,这个人头撞到了房梁,她才发现了这个无形的笼子的存在,开始对屋外的世界产生好奇,然而却完全没有办法走到屋外去看风景。Everything is possible是种害人不浅的错觉。如果不穿裙子和高跟鞋会怎样,答案是不会怎样,因为就算抽烟喝酒骑摩托也还是个女孩,最多不那么贤淑罢了;因为性别不是靠自我定义,而是靠他人的反应来体现的,做男人的经验,不是靠把裙子口红丢进垃圾桶就能得来的,所以混来混去也只能混成大姐,而没法混成大哥。女人这个概念对于我,是需要在一群人中,借别人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事实:就好比自己的五官相貌如何,只能通过照镜子来下结论,或者根据其他人的反应得出间接的结论(也许更为准确)。第一反应下,我肯定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而非一个女人,然而在其他人看来,似乎我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个人:人们总是更感兴趣女人作为女人的部分,而不是她作为人的部分,男人的先贤们创造了历史,而女人则是个独立于人类之外的概念。从别人的眼里,我得以看到了自己的性别。

性别意识从来都不是个问题,直到它成了个问题,这两者之间模糊的时间界限则是社会定下的。 非生理的性别意识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种美德,这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只有女德,而没有男德。大人在瞧见一个小女孩的时候,会夸奖:这个小女孩多温柔可爱,或者责备:太野了,完全没有女孩的样子,于是这个小女孩就把温柔可爱当成了追求,就像追求其他可以吸引大人们注意力的小把戏一样。而当她每次假装出温柔可爱的时候,受到的关注和鼓励又进一步证明了她的判断,于是戏就继续演下去,久而久之这便真的成了她自己----她当然也可以表现的调皮捣蛋,但那是男孩的特权,她并不会因此而受到额外的奖励,于是她便渐渐泄了气。年龄越大,她受到的鼓励越多,并不是鼓励她向前,而是鼓励她后退:只要承认了自己的作为女人的软弱无能,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原来不就是个小女生吗”。社会和书本教的正相反,给她默许了失败的捷径,而把艰险的光荣之路让给了男人。一个女人最终会发现,假装成女人,会比假装成男人有更多的好处。

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是被创造的,“On ne naît pas femme, on le devient”。我深以为然。然而这也许并不限于女人,男人是否也是如此,我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