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
任何伟大和令人赞叹的东西,都会渐渐变得平淡无奇。
--------- Titus Lucretius Carus
搬家了。十楼对于我来说,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而我总是在气喘吁吁的爬到八层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我并非不知道世界上有电梯这种东西,它就赫然立在我每次进门视线所及的正前方,强有力的的存在不容忽视。我的意识明明白白的教训自己,从今以后回家需要乖乖的等电梯,再不能像以前两步三步就飞上二楼了,可我仍旧频繁的忘记停下脚步,忽视安安静静的围站在电梯前的人群。我告诉自己,没有关系,这只是一种习惯,我并不是在固执的坚持,我只是缺少时间改变它。我也仍旧清晰的记得我花了一整个周末蚂蚁搬家的头尾始末:在空荡荡的突然间变得巨大的房间里,等待搬运工来搬走最后一批东西,反反复复的检查所有的抽屉和屋角,直到确信房间里已没有一丝一毫我的痕迹;记得离开的时候,把灯关掉,仔细的锁好门,把整个房间重新留在模糊昏暗的笼罩中,一如我初次见到它的模样。
普鲁斯特说,如果没有习惯,我们恐怕没有办法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无力改变世界,世界却能磨平我们的心情。房子依然空旷,所有我喜爱的厌恶的地方依然冷漠的存在着,没有随着我的感情而产生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改观。被改变的是我,因为我曾经把它当成了家,因为我习惯它了。
我并没有因为离开而难过,也想出不出来留恋的理由。我选择了搬走,但是时间留下的烙印却不会随着我的逃跑而烟消云散。时间造就了习惯,消磨它同样需要时间,或长或短。培根断言,语言取决于教养,思想取决于动机,而行动取决于习惯。这是一个可悲的结论,也许某种程度上称得上武断,但不可否认,我们最终的行为,同我们怎么想的并没有多大联系,更不用提我们怎么说的了。大多数情况下,行动只会遵循习惯的指引,因为安全的本能需要。
有关习惯的话题总是敏感的。就像历史是最接近真实的众多谎言中的一种一样,人们生活在无形的社会法则中,如果你相信我的谎话,我就默许你的欺骗。所谓我们对自己行为的辩解和理由,充其量不过是众多或大或小的原因中最让我们舒适放松的那个,而习惯,就在这种伪善的秩序中泛滥开来。我们惯于用习惯做借口来掩饰真相,就像有时候出于某种需要我们又会矢口否认习惯的力量,唯恐避之不及。比如“兴趣是可以培养的”,这个狡猾的说辞,赋予了无数迷惘生活着的人无穷的动力和盲目的信心;而“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另一个安分守已的绝妙借口,又主观臆断的宣布了我们具有爱上任何人的潜质。我们出于习惯,出于怯懦,不愿改变,不想改变的行动,被冠冕堂皇的解释成深思熟虑的结果,摇身一变,不但逃过了感情的慧眼,还成了理智的座上宾。
我们有理由害怕习惯,它消磨我们的情感,挫钝我们的棱角,它引导我们在漫漫时间长河中沉沦淤泥并趋于平庸。但是我们也不妨感谢习惯,它在使我们对美视而不见的同时,也培养了我们对痛苦的麻木不仁。它充当着我们的精神麻醉剂,像鸦片般的使我们迷恋和依赖,因为失败是一种远比成功容易习惯的稳态。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们大可放松心情,无需恐慌或是烦恼,因为我们可能只是暂时落入了过去习惯的泥沼中不能自拔而已。既然曾经陷入了这种习惯,我们就没有理由认为自己不能被另一种新的习惯所俘虏。马基雅维利,这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就十分熟悉习惯的力量,他教育君主们的治民之道,大多以愚民政策这种高级形态的全民习惯为前提;罗素,一个充分享受了生活的长寿的老头,在酷似自己的成功人生总结---《幸福之路》中的通篇大论,也是在宣扬习惯这种神奇的力量:接受不可避免的转变,适应不能满足我们的现实,这就是所谓人类幸福的经典翻译和全部奥义。
在时间面前,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它缓慢的让习惯占领我们的内心,缓慢到我们无法察觉的地步,却是最高效的方式 ---
如果人们都能意识到这一点,酒精的消耗量恐怕会大幅下降。面对时间这个无情的主人,有人欢喜有人痛惜,有人逆来顺受心安理得,有人心有不甘奋起反抗,有人满心憧憬跃跃欲试,有人怨天尤人至死不悟。但对这一切,时间充耳不闻,依旧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执行着自己的使命,好像最公正的法官,辨词再动听,也不会甚至只是扬一扬眉毛。它有水滴石穿的韧性和坚持,静静的等待着,直到我们彻底忘记了鲜花的刺和芳香,抛弃了石头上的誓言,直到一切热烈的情感渐渐迟钝,美好的梦想变的愚蠢,沸腾的血液慢慢冷却。
(Published 世界副刊 2015-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