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人生
(世界日报2013-05-07)
冬日的纽约,阳光微晃。凌厉的寒风自哈德逊河畔冰冷的礁石一路咆哮,直逼上高楼簇立的孤岛。在芭蕾课上一不留神落下的脚伤,正好成了我远离闭门宅居的借口。整日同书籍,电脑和感冒为伍,俨然学究派头。
这是一个作乐狂欢而又寂寞空前的时代。在博客和微信的大爆发中,每个人都试图通过虚幻的网络棱镜将卑微的个体折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画卷,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努力纪念着即使是最平淡寡味的人生。而我,虽然勉力维持着早已名存实亡的博客,却仍旧不熟悉这即开放又模糊的表达方式,不习惯这让思想和行为赤身裸体接受众人检阅的媒介,以至几次萌生出要删掉空间的想法,但终于在摇摆中踌躇下去。
相对健谈的评论家,我更安于退回好奇而安静的观察者。严肃,理智的思考,本是对幸福的一种定义,虽然也许给不出任何实质的结果。像大多数人一样,我敢于谈论自己,却不愿开口,无论在文字还是语言面前,始终带着“致命的羞怯”。有时候,我们说话,并非出于交流的渴望,而是为了掩饰对于交流的厌倦,正如我们笑,并不都是发自愉悦,也可以为了掩饰不快。既然不管我们谈什么,终归是在变相的谈自己,那么何需多余的张扬?
纷繁而至的网络讯息,让现代人如置身洪流般无所适从。即使是通信不变的几百年前,文人雅士也有同样的苦恼。孟德斯鸠就曾在拜读了同时期各大作家的作品后断言,他在其他人的文字中看到的只是写作的那个人,而唯有在蒙田的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思考着的人。殊不知,能把所有感情元素从文字中滤除,只剩纯粹的理性,这需要相当的天赋。更近一步说,我敬佩能把简单的事情说复杂的人,更欣赏把复杂的说简单的人,后者除了归纳的智慧外,还需要足够的诚实。
形式上的文字是作者人格的分裂。一个平日里谦和有加的同事,可能是论坛口水战里的猛士;看似木讷老实的邻居,也许正在屏幕前臆想着杀人放火。歌德曾经宣称,一个人如果在二十岁就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是无法再忍受几十年。可是他自己却忍受下来了,或者不如说是享受着一路到老,而《浮士德》却成了他对现实社会叛逆的依托。当被魔鬼教唆的浮士德玩弄政治于骨掌之间,藐视皇权,歌德彬彬有礼的站在路边给奥地利皇室行礼;当浮士德抽身官场,歌德在魏玛公国参政;当浮士德厌倦了玛格丽特,歌德失去了斯温曼;当浮士德迷恋于海伦,歌德则终于下定决心追求小他半个世纪的莱维佐夫。浮士德是歌德的影子,是追求永恒却最终陨落的象征。他可以带着影子生活,却不能以这种面目示人;他可以渴求真理,向往永恒,却不得不为了必死的肉体而小心翼翼,必恭必敬。
我很少看自己写完的博文。每每不得不和它相遇时,我总是飞快地移开目光,惊诧于那份陌生,仿佛素未谋面,一片迷惘。语言是思考的产物,所有的思考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感性逃向理性,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现实的岸。而我却终于继续写下去,因为受了文字的蛊惑,在沉默的压迫下,以为打开了释放的缺口。希腊神话里的尼俄柏,这个悲苦的王后,在失去了七个儿子和七个女儿后,成了一具冰冷的石像,因为没有什么可以表达这彻骨的悲痛;教皇莱昂十世得知米兰被攻陷,喜极而亡;辩证法大师狄奥多罗斯不能回答学生的提问,当场羞愧而死。蒙田因此归纳说,当感情处于最剧烈的时刻,是很难表达我们的痛苦或快乐的,因为心灵已经被沉重的思绪压的喘不过气,躯体则因爱而忧郁。
最真实贴切的感受是找不到言词的。谈论人生始终是一件尴尬的事,即便是最亲切的促膝长谈或者看似安全无害的在电脑前码字也不例外。网络使我们勇于抛弃虚伪的坚甲,却让我们忘记了沉默的意义。梅特林克说,沉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的灵魂的性质。苦难也好,欢乐也罢,所有人生重大的话题,我们都只能在沉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轻松的谈或者写看似重大的字眼,但是一切深刻的意义永远在话语之外。你,无法理解我的阳光有多温暖,我的雨夜有多平静,我脚下的野花有多芳香,我面前的波涛有多壮阔;而我,又怎能对你讲清楚,我的幸福有多甜蜜,我的痛苦有多绝望,我的情感有多炽烈,我的孤独有多冷静,我的世界有多荒谬。只有沉默,包含了所有,无穷无尽,在语言无法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