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课
(世界日报2013-05-20)
音乐教育不是培养音乐家,首先是培养人。----- 瓦.阿.苏霍姆林斯基
Ada是我在Columbia大学的第二位钢琴老师,也算师祖,是第一位老师在结束教职之前介绍给我的,当时工程学院的院长尚允许学生选修乐器这样的“旁门左道”。Ada年事已高,从来只在自家授课,于是我便每周坐上横穿城区的公车去拜访她在纽约东区的家。
在深秋金黄色的醉意里,公车一路晃荡在中央公园大片的绿茵和落叶间。纽约东区是个和其他区截然不同的世界:洒满点点阳光的静谧的树林过滤了喧嚣拥挤的城市,烦躁的人群也开始平和而礼貌的微笑。牵着狗散步的女郎,推婴儿车的母亲,喝咖啡的报社编辑,草地上的画家,卖冰激凌的小贩。这个崎岖的岛城,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渐渐分成两半,在浮躁的背后显露出安静可爱的一面。
Ada是位犹太裔的老太太,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有美国式的热情豪爽,兼老派的贵族气质。总是穿戴齐整,上课前画一点点妆,戴一副珍珠耳钉;说话缓慢有力,用词古老,坚持别人称呼她的夫姓而不是名。自从多年前丈夫去世之后,她便一个人住在这六室一厅的公寓里。从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户,可以望见对面街道上稀疏的行人和街角的花店。厚重的深色滚边窗帘,把初冬的微寒隔断在另一个世界。不同时代风格各异的艺术品和画作,还有她从Julliard音乐学院毕业的纪念照,以及手捧鲜花满脸幸福的黑白结婚照,满满的占据着剩下的空间。一排清朝的瓷娃娃,一套洛可可风的茶具,几幅16世纪的肖像画,全被微妙的联系在了一起,虽然繁杂,却丝毫不显得堆砌和沉闷。两袈古董级的象牙钢琴错落在窗前,琴板上是一叠叠微微泛黄的乐谱,几支铅笔,计时器,和老花镜。
坐在高脚灯边,钢琴课便从哈农指法开始,练一会贝多芬,也许再加一点肖邦,随意的弹,我爱什么她便教什么。Ada的授课自成体系,其徐如风,柔和宽容却不软弱无力。没有美国人所习惯的虚假褒奖,过度鼓励,也不同于传统东欧和亚洲教课的严厉苛责:崇拜苦练和绝对权威,练习不够的学生会被训哭或者请出门。Ada并不忽视技巧的训练,但更看重自由的乐思和敏捷的耳朵。正如霍夫曼所说,没有乐思的技巧,就如同没有目的的才能。因为音乐的意愿本就来自于对音乐表现的自然渴望,也是所有乐感的总指挥。和她弹琴,不会因为突然忘了谱而害怕,或者和弦不对而慌乱,学会细细听琴弦曼妙的歌唱,懂得了所有一切只为自己而弹。
课结束后,我们会一起喝茶聊天,安静的听她讲二战结束之后去澳门演出,当大使夫人的时候在菲律宾教佣人们识字看报,讲她在公园里为纪念丈夫种的一棵树,还有拉小提琴的小女儿新近的婚礼。Ada的话里,有来自上个世纪的优雅,和一种从容而慈祥的镇定,使时间,也在这个温暖的客厅里止步。有时,我会带给她世界各地的小玩意儿和巧克力,她会请我去听音乐会吃甜点,在我每次离开纽约的时候伤感的落泪。
离开学校了,我们依然时时联系,像老朋友一样泡电话,寄卡片。最近,Ada终于把两架钢琴中的一架卖掉,并搬去一居室的公寓养老。她依然乐观活泼,且开始学大提琴,乐在其中。她说那是因为每天都可以不为任何原因,丢弃所有压力,只为自己演奏哪怕一秒半刻。我很相信这一点,因为那是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的花园,是别人无法夺走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