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丹的宫殿

(世界日报副刊 2015-02-10)

奥斯曼帝国的风眼,无数场暴风雨的中心,就静默在两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汇聚处。海浪日夜拍打冲刷的一处高耸的海角,是钟形的亚洲和气球状的欧洲的交点,伊斯坦布尔的大炮之门。在这曾经被希腊卫城所占据的制高点上,残留的是苏丹最喜爱的宫殿。如今,尊贵的苏丹和他谦逊的仆从早已散去,昔日的繁盛喧闹亦如一缕青烟飘逝,只留下寂静的殿宇楼阁独自依山傍海,守望着亘古未变的地平线,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也从未改变。

这个在拜占庭帝国战败后荒芜破败的旧址上建起来的宫殿,是五百多年前它的新主人,来自中亚自由不羁的游牧民族对定居给出的美好解释:如同大块的帐篷群驻扎在广袤平坦的沙漠中,城堡般的外堂包围着低矮的内殿,幽谧的回廊环绕着开放的庭院,层层叠叠的半拱门上绘以几何图案和经文,潺潺泉水自后花园的墙角流出。

五月的天气干净明朗,从迷宫般的殿堂尽头俯瞰,蓝天白云笼罩下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金角湾一览无余:灰蓝色的海水,从脚下绿树掩映着的峭壁尽头徐徐展开;强劲的海风掠过翻滚的水面,几艘渔船在艰难的逆风而上;淡橙色的阳光在波纹间星星点点的反射着灰白的光斑,被染上了金边的云朵垂挂在天际,在苍劲的树枝间投射下大片暗淡的阴影,随风微动;树影间,群青色大理石地面的回廊,环绕着潺潺不息的喷水池,绿松色和纯白的瓷砖巧妙的镶嵌着四壁,饰以金边的蔚蓝色的马赛克拼接图案,显露出明快纤巧的洛可可风格,和蓝白黄绿色墙面的巴洛克式的后宫建筑遥相呼应;最里的开斋殿里,珠母贝雕刻的窗格面朝大海,透过阵阵清风。

帝国全盛的时期,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不可一世的苏丹 --- 曾经的地平线的主人 ---就庄重的靠在金银丝编织的软垫上,一面半眯着眼睛傲慢的接见谦卑恭敬的属国臣子和满腹疑虑的欧洲使节,一面漫不经心的叩打着戴着鸡蛋大小的钻石戒指的指节,沉默冷酷的威严不容置疑;庭院里西落的阳光渐渐幽暗,斑驳的阴影一点点爬上墙头,战战兢兢的帕夏们依然垂首而立分侍两旁,焦躁不安已如同黑夜一般悄悄涌动在森严静谧的梁柱间:太阳西落的散朝时分,维齐尔们是安然无恙全身而退还是死于打着哑语的宦官之手,后宫里失宠的妻妾们,是独守青灯还是被秘密投进月黑风高下的金角湾,都全在苏丹的一颦一簇之间。

这是一座和伊斯坦布尔一同诞生的宫殿,为了能配得上来自东方的征服者的勇武:年轻的突厥领袖穆罕默德二世,一个曾令东罗马教廷寝食难安的名字,既虔诚阴险又勇敢热情的野心家和战士,他在能够统领突厥人不久前还只是个镇守安纳托利北疆的落魄太子。公元1451年,刚刚加冕的苏丹开始不动声色的着手执行他贪婪的计划:摧毁千年帝国,成就丰功伟业。“如果我的胡须里有一根知道了我的想法,我就会把它连根拔掉”。在强者的字典里,永远没有循规蹈矩和安分守已。两年后,消灭了一切隐患和障碍的苏丹披上战袍铠甲,带领骁勇善战的骑兵队朝着金角湾进发了。那里将会成为偏安一隅垂死挣扎的拜占庭帝国的葬身之地,而那个尚被称为君士坦丁堡的城市,已经被苏丹的地盘密不透风的团团围住。假惺惺的和约早已撕毁,战火一触即发。扼住喉管的铁拳只消再进半寸,就能将这个气若游丝的古老帝国彻底断送。

为了得到这颗垂涎已久的王冠上最闪亮的钻石,苏丹已经做了足够耐心的等待和万全的准备;而他那毫无胜算的对手,君士坦丁十一,只能束手无策的望着对岸蘑菇般涌现的帐篷和日渐隆起的沟壕,无望的祈求能从南面的马尔马拉海上驶来哪怕几个援兵。他在天主教世界里屈指可数的几位盟友,早已被苏丹的舰队截获,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从晚春到初夏,可怕的围城持续了数周,城内,瘟疫般传播开的神秘预言正无声的散布着恐惧,沉重压在每一个人心头:拜占庭帝国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皇帝,都会叫做君士坦丁。保卫战前夜,大势已去的皇帝召集起所有信徒,惴惴不安的在索菲亚大教堂的穹顶下做最后一次弥撒,庄严悲壮的唱诗回荡在巨大的十字架下。为了尊严和信仰,拒降是唯一的选择。战斗到死,以身殉国,成了皇帝和全城无法逃脱的宿命。

站在宫殿最内的后花园远眺,残败的君士坦丁堡城墙,仍旧延绵在马尔马拉海岸的绿树花丛中,断断续续的守护着这座坎坷的城市。公元1453年,相似的五月末,却听不见一点海风和波浪的呼吸。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呐喊声和炮击声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撞击着城墙,翻滚咆哮着砸开一个个缺口。当潮水般的士兵伴着闷雷似的战鼓涌入这号称坚不可摧的城门时,苏丹得到了他的荣誉,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默许他的手下肆意抢夺战利品和奴隶的自由,而自己则在一片血腥杀戮后最后一个入城,骄矜而又冷漠。他对已收入帐中的财富漠不关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所有一切,只需朝着向往已久的神的殿堂进发。同样的索菲亚大教堂里,黄昏中闪闪发亮的圆顶下,水晶般的大理石殿内已空无一人。激动不已的苏丹立刻招来了伊玛目,宣布这里从此成为他的清真寺。在满怀着敬畏和喜悦之情面朝麦加跪拜祷告后,他谦卑又骄傲的接受了无上的封号:安拉的仆人成了世俗的主人,万千子民从此仰仗他的仁慈和恩泽,他要把这最伟大的穹顶献给他的神。

是的,最伟大的穹顶将永远属于圣索菲亚大教堂。如今已被改造成博物馆的教堂,安详的矗立在宫殿的不远处。即使用石膏糊满墙上那些金光闪闪的拜占庭壁画也没能阻挡住它的烨烨光辉。历史的变迁无法摧毁它,压倒它,反而在磨砺中赋予了它沧桑的美,焕发出能够感动和折服任何纯净的心灵的魔力,足以点燃即使最微小的激情,无关宗教还是民族,战争或是和平,繁荣还是消亡:点缀四壁的精美卓绝的阿拉伯书法和伊斯兰图案,正是善用线条和色彩的安拉的臣民对至高艺术最崇敬的表达;而随后修建的四个高大的宣礼塔,也出乎意料的和圆顶和谐成趣。“所罗门,我们已经超越了你”,这是发自建筑师的感慨。而事实上,它不仅仅胜出了连同所罗门在内的所有传说中的古代建筑奇迹,也盖过了日后奥斯曼帝国倾全力建造的第一个清真寺:静静的守候在圣索菲亚大教堂前,为了平息波斯战争失利的怒火而建造的蓝色清真寺。虽然被多彩的窗玻璃,闪着细腻光泽的云母片,以及从Iznik运来的几万块蓝瓷砖映衬的五光十色,却仍显得笨重和缺乏张力。

黄昏下,半明半暗间,祈祷的歌声从各个清真寺的宣礼塔陆续飘出,争先传入宫殿。首先是蓝色清真寺,继而从四面八方徐徐涌来,满城荡漾盘旋,像是佛罗伦萨的钟声,已然辨不清方向。歌声环绕着殿堂,在用镶着蓝色郁金香和松柏图案的瓷砖铺就的清真寺墙面上,倒映出一圈圈烛光,星星点点的闪耀在丝丝凉风中,沉默有序的人群庄重严肃的洗漱着准备祈祷。

祈祷的召唤,如同深深刻在石头上的经文一样,千年未变。而这个曾令他的西方对手颤栗不已,一度将黑海和白海同时纳入麾下的帝国,却在创造了伊斯坦布尔几百年之后的近代老态毕现,步履蹒跚,无可挽回的走向了不堪的腐朽。胆小如鼠的末代苏丹最终抛弃了祖先引以为豪的宫殿;而守护着宫殿,一度繁荣热闹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则成了忧伤的化身和人们怀旧的支点。在这翻腾的海面上,曾轮番驶过热那亚的快艇,威尼斯的商船,罗马尼亚的客轮,甚至苏联的巡航舰和气象船,如今只剩下了一艘艘船身长满贻贝和海藻的笨重的驳船,慢吞吞的压着水花爬行;满载游客喧闹招摇的观光船,脏兮兮的甲板上不知所措的人群在呛人的海风里喝茶抽烟或者目光呆滞的盯着无趣的海岸线。

在奥罕.帕克慕的记忆中,帝国只是黑白的影像。悲情的叹息战胜了欢乐的宴会,灰黑的套装取代了黄色的裤子和红色的拖鞋,别扭的西装代替了束腰上衣和鼓鼓囊囊的窄脚裤。王权繁盛时期的翠绿鲜橙的朝服,花团锦簇的滚边曳地长裙,以及腰带和佩剑上成串的红宝石和祖母绿,和高耸着的毡帽上闪耀的钻石,只能从宫殿里收藏的波斯细密画中窥见。这块帝国仅存的荣耀残留地,在一场场大火和宫廷混战中浑浊暗淡下去,留下迷一样蜿蜒的石板路和无数的流浪狗。留恋不舍的是悠远历史的自豪,无法捉摸的是传说中的强大,古老淡漠的帝国自始至终痴迷于狡诈的权术和谈判游戏,它对日渐崛起的西方文明做出的唯一一次回应,和为了挽救覆灭所做的最后一丝努力,永远结果了它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