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的世界

Embodied Realism的基礎觀念是：人類的思想反映身體的架構與能力，從負面的角度來想，我們的靈魂被困在身體裡。很自然的，每個人身體的特性不同，所建構出來的世界觀也不一樣。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上(單數)大約存在著6,500,000,000個世界(複數)。

身體是會變的，胖的人會變成瘦的，年輕的人會變成老的；偶爾轉換自己的世界觀是一種健康的活動，畢竟既然只能困在自己的身體裡，何不給自己不自由的靈魂多一點體驗呢？對此，身為一個矮人的我，這輩子從來不曾高過，而以後大概也不會再高了，沒辦法體驗高個子的世界，是有點遺憾的。

矮人的世界有很多的樂趣，也有很多的抱怨，如果不說出來，高個子的人恐怕是不會明白的。先從樂趣說起吧。矮人很容易就很可愛，看起來年紀比較小，扁嘴抓頭皺眉毛都不會太噁心，在生活上可以獲得很多赦免。除此之外，身高和能力的語意領域連結非常緊密，雖然很不願意這樣說，但是身高矮的人大概很容易被設想為能力不好。生活中常常因為這種設想，免去了很多勞務。同時，這種不見得正確的設想也帶來了另外一個好處：一個厲害的矮子是比較容易引起注意的。身為矮子當然也有一些實質可見的好處，例如買褲子。我的長腳朋友經常買不到帥氣的及地牛仔褲，不夠長的褲子有時呈現彆腳的村姑樣，不過在我有生之年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問題，只要改短就好了。在所有的樂趣之中，對我來說最方便的一點，就是隨處可以容身。狹小的飛機座位對我來說從不是問題，摩托車的置物座太短也不是問題，因為我的腳根本不會抵到前座，腿還可以伸直呢。只要一個短沙發，就可以躺下來睡覺，伸至是汽車的後座也只要彎一下就可以了。在我的生活中，我很少撞到天花板、汽車門沿，也很少碰到膝蓋瘀青。在擁擠的台灣，身為一個矮人真是一大便利。

不過，不得不承認，長得矮的壞處是很多的。如果政府想要知道哪些公共設施不適合殘障人士，也許我可以提供不少意見。最多的不良設計總是出現在銀行：櫃台太高，必須要墊腳尖才能洽辦業務；或者是提款機太高了，有些鍵盤居然高達我的下巴，按密碼的時候都被看光了。圖書館的架子雖然高，不過都還會附個梯子或小凳子，但是有些銀行真的讓我有被欺負的感覺。另外一個矮人的不變之處是必須遠離人潮擁擠之處。還記得2000年跨年的時候和朋友去中正紀念館 (aka.自由廣場)，新鮮的空氣在上層已經被搶光，下層的空氣相當稀薄混濁，而且必須忍受他人胸口和腋下可怕的氣味，還要時時提防被人擠壓踩踏的危險，那景象至今還常在我噩夢中出現。

那麼，矮人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呢？從我的身體所感受到的世界，是非常高非常大的，我的存在非常的渺小，而且因為經常有被強風捲飛的危機感，覺得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有時候，我們需要一些精神的延伸，把自己擴大，例如穿高跟鞋、大外套等等，很容易在這些光暈之中迷失自己的核心。生活中，我必須時常仰望他人，這讓我謙虛，但有時候自卑。很多資訊從我的上方過來，雖然所謂的「溝通」或「互動」應該是高度平等的，但在我這個矮人的世界裡，資訊和力量常常都是從高處流淌而來，所以我珍惜我的地基，但是有時很難突破某種高度以上的成就。

時常會有些人取笑我的身高，大多是友善的，有時候我也會逗趣的回答：「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人類，不要忘了是我們哈比人把魔戒丟進末日火山的。」不過，基於某種研究的心態，我也會想知道在高處的世界是如何的，只是這輩子大概不會知道了。

(攝影: Bryan Ji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