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雲端夜話:活出平凡的天命

Dear Sophie,

Happy New Year!元旦前夕跟妳通完電話後,隨即波士頓大雪紛飛,氣溫遽降至零下十八度,讓「凍爸」有機會急速沉澱,瞬間冷靜,專注思考內心想告訴妳的話。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世界宛如一片網狀汪洋,潮來潮往,充滿難以估量的豐富連結,但同時也因身邊這過多的連結可能與欲望需求,牽制了一個人自我卓越的勇氣與行動。於是,許多人一生就庸庸碌碌地漂浮在這片擁擠連接的人海中,什麼都想要,卻僅能緊緊抓著身邊凌亂流動的大眾欲望,成為一種日常的習氣、疲憊與焦慮。日復一日。

唯有「勇於選擇」與「信念堅強」的人,此生才有上岸回首看人生大海的機會。

妳還年輕,目前的視野看不到那早已經存在於妳生命遠方的各種美麗海岸線,但只要妳堅定信念(方向),保持微笑(熱誠),專注努力(超越),在人生的每一階段均能勇於接受挑戰,超越自己的現況,持續跳躍與連結,有一天你會忽然發現,妳竟然有機會站在高聳的海岸岩上,迎著風,髮飄逸,望著海,欣賞人生完全不一樣的視野與風景。

或許,老爸這輩子能夠給妳最好的東西就是自己一生也努力活在這種意志信念的範例(不好意思,好像有點自我感覺良好!)。

三月的研究所考試應是妳目前生命階段一次跳躍與連結的機會,顧好健康,好好把握。堅定信念,保持微笑,專注努力:每一天!

Dad

親愛的導生及讀書會父老兄弟姊妹們:今年馬年大年夜開筆,依照傳統,先祝大家新的一年心想事成,馬到成功。話說,元曲中四折(四大套曲,相當於當代劇本的「幕」)之外,會視劇情需要插入一段獨立的「楔子」,放在折與折之間,作為過渡銜接兩段劇情之用。因此,今年決定插入一封不久前寫給女兒的email作為連接去年與今年雲端圍爐夜話的「楔子」。因為,去年的夜話的主題是「牽掛」,而今年要與大家分享的雲端夜話的主題是每一個人生命潛在的「天命」。信中所提「早已經存在妳生命遠方的各種美麗海岸線」即是你我「牽掛」所欲連接的潛在「天命」。

記得去年此刻,大年夜一場突來狂飛的暴風雪,一夜間就將整座彩色繁華的紐約城覆蓋在巨大的雪白下。今年回到前年的古典波士頓,預計用三個月的時間在哈佛圖書館閉關寫列維納斯專書。因此,有機會利用除夕週四這天,獨自一早坐火車,再次前往梭羅的Walden Pond朝聖。今年整座湖完全凝結成一大片光亮潔淨的冰鏡,很美,很美,靜靜繞湖一圈後,我還大膽嘗試「走」到湖中心(看兩個當地人如何在湖上挖洞釣魚)。此次再訪Walden Pond,除了想藉由此處寧靜美景在歲末年終之際慢慢沉澱這一年的過往之外,同時也想看看今年心湖可以浮出什麼樣雲端夜話的靈感。梭羅加持過的磁場果然不同凡響,百年文學聖地還真靈(有點像台南的天壇廟),「上岸看海:活出平凡的天命」是在湖邊樹林步道漫步時湧上心湖的靈感主題。所以,緊接著去年的「牽掛」,今年要與導生及讀書會夥伴們分享的雲端夜話的主題是「天命」。

記得吧!去年我用羅馬神話中女神名「牽掛」(Care or Cura)的故事作引子,興高采烈,眉飛色舞地描述了《秘密》「吸引力法則」底層未被揭曉的存有磁場結構(每個人「裸命」與「天命」間潛在的動態牽掛力磁場)。此外,還帶領大家練了一套老師去年的現創現賣的獨門武學:「牽掛四式」。其中,我也講了不少「裸命」的概念。相對地,我僅概略提及「天命」的意義與功能:天命作為一種牽掛可在現實社會中開展出的生命最佳樣態。因此,今年想以蘊藏在你我生命中「上岸看海」的天命作為主題來分享在湖邊沉澱而浮現的人生有感。老師所謂的「天命」究竟是什麼碗糕?簡言之,我們的天命並非空中樓閣或形上的神祕命運,它是任何有機生命真實且具體的一種「擁有」(如同我們擁有屬於自己的必然死亡與愛恨)。要了解你我內心牽掛如何可以具體連接屬於自己這一生的天命,就必須先趕快搬板凳,佔位子,圍在火爐旁,幫忙加幾根柴火,聽聽今年老師剛出爐的夜(鬼)話連篇――什麼是二十一世紀中產階級生命的平凡性?宿命與天命有何區別?什麼又是你我平凡天命的四項普遍特性?知曉天命就能上岸看海嗎?

首先,什麼是二十一世紀中產階級生命的平凡性?只要活著,我們必將藉由不斷「選擇」自己生命的人際網絡關係(家人、愛人、親人、朋友、同事、鄰居、偶像、陌生人等)來選擇開展自已生命的連結樣態,建立一種存有「牽掛」與「回應」的動態網絡關係,並在此生命選擇性的動態網絡中走完一生的旅途。因此,當代資本主義中產階級一生注定忙碌(非常忙碌!),注定心思緊緊牽掛著社會越趨複雜的「加減法則」,在人生巨大算盤矩形木框內,來回撥打一串串等數目排列的算珠,加加減減,再努力加加減減地計算、規畫、估量、控管來度過一生,注定在許許多多迎面而來的複雜責任與混亂欲望中,辛苦地開展自己「成命」的平凡性(大家都一樣)。

表面上,全球化下的「我們」是一群有特色、有夢想、有行動力、有智慧型手機的自我,然而「我們」為什麼又如此「平凡」,如此「一樣」呢?「我是獨特的」、「我有具體的人生目標」與「我非常認真努力」,這樣正面與積極的認知已不足以讓「我們」跳脫平板化世界中的平板化自我,免於面對永遠圍繞在身旁的日常生活壓力、疲憊與焦慮,因為這些個人特色與積極努力已成為今日大家競爭與生存的必配條件。

「平凡」在生命網絡中自有其蘊含的多樣性:平凡可以是一種美德,也可以是一種罪惡;可以是一種智慧,也可以是一種庸俗。傳統的世界裡,生命的平凡性在物質匱乏的環境中,可以是一種個人精神超越的實踐(如西藏高度的精神文明)。生命的平凡性在結構變動性小的傳統社會裡,可以是一種知足常樂的德性(如往昔「雞犬相鳴不相往來」的小國小民快樂社會)。生命的平凡性在經濟起飛或現代化中的國家中,可以是一種的集體努力的成就與尊嚴(如六0至八0年代卓越成就中的台灣)。

然而,二十一世紀的「科技」與「經濟」已然成為我們生活高度變動連結與相互依賴的生活底蘊時,我們相信不一樣、想要不一樣、努力不一樣,反而成了一種普遍的「平凡性」(反諷的是,我們甚至試圖抵抗成為「不一樣」,結果是害羞地躲在「一樣」的「不一樣」背後)。四書五經或菜根譚中所謂平凡中的深刻偉大、恆久快樂或自信尊嚴已難再成為年輕世代願意追尋與實踐的價值,因為現今與未來的社會裡差異是必然,連結太容易,不斷重新來過是生存的Seven-Eleven便利美學素養。事實上,對在聲光多媒體界面長大的22K新世代年輕人而言,以知足常樂的德性,接受平凡,實踐平凡,享受平凡,擺脫焦慮,簡簡單單過日子,已難再是生命一種普遍性的選項,反倒像是一種僅供欣賞的古老傳說與遙遠想像。

嶄新世紀「平」的世界意味著「扁」的異質生活:這種中產階級快速形塑與壓縮中的差異「平凡性」突顯出一種「選擇過剩」、一種「微感差異」、一種「專注式微」的文化現象與趨勢,其中有危機,亦有希望。

以台灣為例,不同於三、四、五年級世代的生命情境,六、七、八年級世代已不再是「愛拚就會贏」的年代。身處在此史無前例的高度連結與依賴的網絡社會,「懂得選擇」的勇氣已遠重要於「懂得努力」的美德(辛苦努力最多只能成為六十分的焦慮上班族)。因為,改變自已,改變他人,甚至是改變整個世界已不再是件困難的事,困難的是你要有辦法開展自己的天命樣態,有辦法選擇與進入(並佔有)趨近當下社會動態網絡的中心位置。一般天命級的例子如各行各業各領域「弄潮兒們」的位子(例如每年各領域的諾貝爾得獎者),引領其行業或領域改變我們一部份的日常世界。超級天命級的例子如美國有所謂的舊F4 跟新F4:舊F4 就是Microsoft、Dell、Intel 和HP,新F4 就是Facebook、Google、Apple 與Amazon。不管是新或舊F4 靠的都是資本市場與創新科技,進入並佔有世界的動態網絡中心位置,隨即快速且劇烈地形塑這個世界,改變這個世界,尤其中產階級的「差異」平凡性。請告訴我,全球數十億的中產階級中,有那一個人可以完全擺脫當今「新F4」(還有Microsoft)的連結、管控與形塑。二十一世紀未來這樣高度連結與依賴的網絡社會的關係與例子只會不斷快速倍增,不會減少。

所謂要有本事帶領生命趨近當下現實動態網絡的中心位置,所指的並非一般以「利益」、「名聲」或「權位」來定義的社會網絡中心位置,而是以生命對他者與世界的正向「影響力」多寡來定義的網絡中心位置。此正面影響力在現實社會中的動態位置必須具備兩項基本的要件:「改變現況的創意與努力」以及「關懷責任的應承與行動」--小至對自我及身邊家人的關懷與照顧(修身齊家),大至讓世界有更美好的可能(改變世界)。簡言之,六、七、八年級新世代想要在二十一世紀中產階級受薪情境中,開展自己獨特的小小天命,脫離焦慮的平凡,除了須不斷的努力外,更重要的是新意(科技與思想)、權力(場域與體制)與關懷(倫理與他者)的開創與三者具體的共乘連結。在全球化時代的動態網絡與侷限中,開展出屬於自己豐富的潛在天命連結與影響力。

什麼是宿命,什麼又是天命?兒時,很喜歡模仿布袋戲史艷文出場時的台語經典台詞:「人有縱天之志,無運不能自通,馬有千里之行,無人不能自往,時也、命也、運也,非我之不能也。鵪雞翅大飛不如鳥,蜈蚣百足行不如蛇,時也、命也、運也,非我之所能也。」想想,我們從小就在此種「宿命」文化論述的氛圍中長大,被灌輸「命」的真理:一個人面對其現實環境中的巨大生命框架,並非自我微小力量或努力所能抗拒或更改。無庸置疑,宿命與天命探討的即是天與人的深層關係,是很人文的概念。然而,有別於宿命觀,儒家天命觀則具有一定積極意義與正向能量所開展的「正命」。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孟子則說:「莫非命也,順受其正。人物之生,吉兇禍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順受乎此也。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命,謂正命。巖牆,牆之將覆者。知正命,則不處危地以取覆壓之禍。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盡其道,則所值之吉兇,皆莫之致而至者矣。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換言之,儒家天命觀強調人活著必須藉由瞭解這個現實世界的客觀限制,發現生命、社會與自然界共在發展「吉兇禍福」的必然規律。人若能順此現實規律而行,將可開展出最合適天道運行的生命樣態: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亦即,「知天命」是將消極宿命中「不能掌握」的「命」,轉為此生命「規範」內一種積極「能掌握」的實然導引與開展力量,盡其道,逢凶化吉,進而活出自己獨特的「正命」。

誠如錢穆所言,中國哲學能給人類思想最獨特與最偉大的貢獻即是「天人合一」的思想:「離開人生,也就無從來講天命。離開天命,也就無從來講人生。所以中國古人認為『人生』與『天命』最高貴最偉大處,便在能把他們兩者和合為一」。事實上,孔門心法的《中庸》開宗明義說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亦即,上天賦予人內心一個善良的本性,遵循此人性本善的發展就是人生正道,依此而有的一切修行工夫即是教化之依歸。不難看出,儒家將老子對宇宙自然的形上整體轉化為其修身基底。此形上論述的吸收與翻轉,不但構成儒家「天人合一」倫理論述的整體完整性,更使得在道家宇宙觀中卑微的個人,立即擁有一種雀躍的生命動能,試圖努力能實踐天理成為聖賢的使命與可能,讓每一個自我在世間均有向善超越的道德信仰(天命)。亦即,儒家的主體(君子)先驗性是向內轉化老子易經中龐大天道的無限性為其主體內心的本性(心性即天命),賦予君子內心蘊含至善天道的合法性基礎。唯有先打下此「內轉」的先驗超越基礎,君子方能在人世間開展其一系列的交織外推的生命樣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然而,儒家的天命觀最大問題是其天命觀只建基於「心性」,太過唯心,忽略了身體(各種複雜唯物系統的交互運作效應,就是所謂的健康)對一個人天命開展扮演的重要性(這部分當代西方的「身體哲學」有較多的闡述)。因此,真切「臨近性」的天命觀除了一個人獨特的「心性」(潛能與侷限)外,應該還包含其獨特的「身體」(潛能與侷限),更重要的是兩者的「共乘結構」(侷限內交互開展的加乘潛能),也就是我一直強調「裸命」的基底與功能(回顧一下去年的雲端夜話)。每個人裸命的赤裸身體與赤裸心性是其活在世間最具體與最獨特的天命基石。了解你我具體實存的天命定義與基礎後,接下來就可以開始來講天命的四項普遍特性。

天命的第一項特性是:永伴君側的臨近性。你我的天命具有列維納斯所謂不可化約的「臨近性」(proximity)動態能量。簡言之,天命的「臨近性」即是身體、心性與現實三者當下最佳公約數的最大開展可能性。天命的「臨近性」具有高度的「現實感」,使得天命不會被誤解為空中樓閣或神祕未來。此外,此種不斷接近的全新現實感,並非社會上各種僵化守舊論述的現實感,而是能與時並進且具生命高度與視野的現實感。因此,越貼近此種務實來臨性的生命樣態,越能將生命帶入一種世間優質的牽掛、著迷、沉醉與努力,一種啟程性的天命開展。列維納斯寫道:「自我與無盡性的關係並非一種認知的關係,而是一種接近,一種顯現自身卻又未完全顯露的臨近性,一種啟程開展又無須掩飾自身的臨近性」。簡言之,天命的「臨近性」作為生命他異性進入自我整體意識的重要介面與無盡運動,具有多重交織的意義。

首先,「臨近性」並非一種自我認知的「意識」,而是一種渴望更好的「人性」:前者代表著自我以知識或理性化約生命多樣潛在他異性而成為一種整體與理解或知曉,後者則表達著對一種「就在身邊」的異質潛在優質欲望(如愛、正義、卓越、善、美、健康、幸福、友誼或理想等),讓總愛追求風險低、麻煩少的理性成命既陌生,卻又著迷,一種不可逆反的著迷(a non-reciprocatable obsession)。

此外,「臨近性」並非一種靜態的「答案」,而是一種對話互動的豐富潛在性。只要活著的每一天,天命的臨近性將給予我們生命多元的潛在可能性。亦即,臨近性並非一種相同化後的靜止樣態,而是一種不斷接近卻又永遠不夠靠近的對話運動與潛在可能。臨近性突顯了天命與成命之間不可逆反的關係,一種永遠是「迫在眉睫」的臨近於當下你所知曉的成命,但又不會被自我意識整合或收編的無盡來臨性。是以,天命臨近性得以採一種恆常的抵制力量維持天命與成命自我意識之間無限小(但卻也無法被跨越)的臨近距離,不斷纏繞與干擾著成命自戀或安逸的現狀,不斷要求自我必須放棄對「自以為是」或「安於現狀」意識的控制,進而提醒自我,每一刻的生命永遠有許多更好的臨近可能,值得我們迎接、嘗試與努力開展。

再者,「臨近性」並非一種成命的「奴隸」,而是一種成命的「君王」。天命臨近性作為一種「臨近再臨近」(closer and closer)的動能,將可在成命的主體(自我意識)中建立起「臣服」於生命更好的樣態。英文「主體」(subject)亦有「容易受到……的影響」、「須要得到……的認可」或「臣服於……」之意;例如,英文 Life is subject to change是說「生命容易受到變動的影響」或「生命須臣服於變化」。因此,任何成命的意識意謂著自我須「臣服」於天命臨近性的一種「永伴君側」的人性渴望:永遠有一個更美好、更快樂、更良善、更卓越的「我」。

最後,「臨近性」並非一種偉大的「企圖」,而是一種豐富的日常連結。天命中永伴君側的臨近性永遠是日常性的豐富動態連結,因此它並不一定需要遠大的鴻鵠之志或懸樑刺股的積極行動。此種天命樣態可以是一大早在電梯裡向陌生人的微笑問早、可以是隨機給自己的一個肯定性的鼓勵掌聲、可以是對生命際遇中人事物的真誠感恩、可以是主動幫助身旁需要幫助的人、可以是積極面對與解決各種棘手(或拖延)的問題。易言之,天命的臨近性是對成命中「安於現狀」意識的挑戰,彰顯出一種生命更好樣態的人性渴望,並將此渴望作日常性的快樂實踐與積極連結。

天命的第二項特性:推門開窗的開展性。最近有位同事突然問我:你怎麼都不倒垃圾(她指的是情緒垃圾)?像你這種所謂「陽光型」的人最危險!溫良恭儉讓地壓抑多了,那時要「爆」都不知道!情緒是要日常疏通才會健康。當下她的問題讓我愣了一下,一方面我從來沒想過這問題(倒垃圾好像從未曾是我的牽掛),另一方面這是佛洛伊德心理學的基本常識,有其理論基礎與道理。想了幾分鐘(通常跟人聊天都是當下快速反應,不需停下來思考答案),我告訴她:因為我喜歡推門開窗,門窗一開,那些情緒自然而然就跟著飛出門窗外。

理性層面上,我一直認為我們學人文的社群中已經不缺「酸氣」與「怨氣」,需要的是多一點「骨氣」與「爭氣」,所以我一向不喜歡埋怨或發牢騷(但這可能正好符合理性壓抑理論)。仔細想想,個人層面上,過去三十年間不管是在職場或私下場合,我幾乎都是扮演「垃圾桶」的角色:耐心傾聽周遭親友、同事與學生的問題,幫忙思考分析,提供具體意見,排疑解難。必須承認,我的人生不是沒有問題、挫折或情緒垃圾,然而好像不但沒有人可以倒垃圾,甚至已經失去傾倒垃圾的能力(聽起來好像很可憐!)。那麼,我為什麼還可以活得好好的?靜心誠實地觀看自己的意識倉庫,一時間好像也沒有什麼情緒「存貨」可以陳列。較合理的解釋我的個性(或許是基因中某個染色體)像一匹山馬,眼前永遠有一座山頭讓我不斷地努力奔跑,奔跑,一座山越過一座山。換言之,我日常的牽掛會習慣性連接至生命的未來性與行動性的人生目標,樂此不疲。因此,那些生活上雞腸鳥肚的事就自然而然很難掛心。

想是,一個人如果有熱愛開展臨近性「天命」的習氣,不但可以牽引生命正面能量至未來更好的生命樣態,並且還帶來尼采所謂的「積極遺忘」(active forgetting)的好處。每一個向生命臨近性未來開展的陽光剎那都是對烏雲過去遺忘的剎那。開展(未來)引領行動(當下),行動引領遺忘(過去)。亦即,天命推門開窗的開展性除了可以使你我的身體與心性獲得適時的遺忘紓壓外,還得以讓身心積極連結外推性的優質延展與增能。

現在讓我用儒學的角度來談談天命如何在「天人合一」的架構下,運作其君子的生命外推開展性。孔子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脩其身;欲脩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禮記.大學》)。君子欲達到明明德於天下的天人合一天命境界,其主體性的形塑是一層層依序次第向外推展,進而: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此「格物致知」外推過程並非簡單直線地向外推展。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告子下》)。換言之,君子唯有藉由了悟天道是蘊含於自身之本性與大任(獨特的天命),通過長時間的修養磨練與道德實踐,以及不斷「內轉」與「外推」的修身工夫,貫穿「自我-群體-自然-天道」的主體內在結構,方能使主體有與浩瀚宇宙融成「天人合一」境界的可能,此亦即是君子最完美與崇高的天命級主體性。

想想,你我在身處現實全球化複雜網絡社會中,若要以君子的境界作為自我期許的天命,就必須以自強不息之精神,在身處的現實裡同時淬鍊內向性與外向性的心智修為,讓兩者不斷相互交織後依序向外推展:一方面,在內向性運動路線上,我們必須先使意念真誠,沒有絲毫虛偽不實,即誠意;誠意之後才能端正自己的思想,即正心;達到正心之後,才是修養的基礎,透過此內向性內省自覺的運動去體證與開展內心天命的先驗道德;另一方面,在外向性運動路線上,我們必須自幼至老在其身處客觀經驗世界中,依據智能開展程度努力習得各種知識(語言、人文、社會、科學、醫學、電腦、理財等);前者是一種內心道德層次的智慧修為,後者是外在知識技能層次的智能學習。君子的天命是以此「心」與「智」不斷相互交織後向外推展的「格物致知」運動,向外形塑其主體性的最終目標──齊家、治國、平天下(當然「平天下」是封建體制的舊思維,轉為當代的語彙應是「改變世界」)。

具體而言,天命的牽掛具有高度的存有開展性,喜歡向外推門開窗,給希望,給未來,給意義,給雀躍,給連結。天命的門窗一開,我們每天張眼醒來的剎那,映入眼簾是充滿色彩與陽光的新風景,整個人就會活了起來,讓今天有了牽掛的具體意義:早上醒來時有了立即要下床的動力,以及上床睡覺時有了甜美的笑容,即使白天是非常辛苦累人的努力。尤有甚者,當我們面對自己的不幸遭遇、挫折與困頓以及人生許多無解的問題(如天災、人禍、貧窮與戰爭)時,天命的開展性牽掛可以給我們一種面對的勇氣、一種處理的餘裕、一種積極的遺忘、一種正面的淡定、一種日子也可以過下去的力量。

天命的第三項特性:趨向上帝的優質性。上帝即是至善,因此你我的行為若趨近上帝時就是「向善」,反之遠離上帝即是「向惡」。因此,天命是一種趨向上帝的優質性生命牽掛。此處的上帝是我最喜歡的怪咖哲學家史賓諾莎所謂的上帝。

斯賓諾莎相信上帝並非創造萬物的神,因為上帝沒有位格也沒有意志,也不會作自我啟示。上帝即是大自然自身,即是巨大現實自身(包括物質與精神世界)。人作為世界的組成一份子,我們的智慧是上帝智慧的組成部分,因此上帝是每件事的「內在因」。上帝通過自然法則來主宰世界與萬物,所以世界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其必然性。世界上只有上帝是擁有完全自由的,而人雖可以試圖去除外在的各種束縛,卻永遠無法獲得完全的自由意志。斯賓諾莎認為自然界萬物生命所擁有的是一種「活下去的欲望與努力」(conatus),尼采則稱它為生命的權利意志(will to power)。事實上,既使是大草原上的一枝無名小草也有其求生的欲望與努力。

基本上,人類與萬物的所有行為雖然都是獨特的,然而這些行為在一開始就被大自然的巨大因果磁場所決定(有點像老子的天道論)。例如,如果一面巨大鏡子從高樓不小心掉到地上,碎成千萬個鏡片,雖然每一個碎片鏡子都是差異的,獨特的,但當有一個人站在碎鏡面之前,千萬的不同碎鏡所照映的只會是相同的一個人:每一個碎鏡即是每一個獨特的個人,而照映的同一個人即是上帝(自然)。史賓諾莎的存有因果決定論是指在自然狀態下沒有所謂的偶然,全部都是生命背後龐大的潛在因果磁場決定。倘若有「因」出現,其「果」必然跟隨。個人的理性無盡計算與思考只不過是一種自我膨脹的幻覺。因此,史賓諾莎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如果一個被拋至空中的石頭能夠做自我思考的話,那麼這塊石頭會以為自己在飛,而且自己決定了自己的飛行力量、路線與降落地點(像是《駭客任務》電影一開始的男主角尼克)。上帝的「內在因」方是一切所有個人意志(平凡的差異)背後巨大的存有磁場。

因此,我們可以說人類的向善欲念與追求幸福是一種必然的天命。史賓諾莎說熱愛生命就是熱愛上帝,熱愛上帝就是追求至善,追求至善就是倫理。人間倫理的善惡並非以宗教、族群或個人的善惡標準為依歸,因為這些善惡標準都有自身嚴重的侷限,且會隨著時空的轉移而改變。這個世界上唯有上帝的善惡標準才是永恆不變,上帝才是至善,因此你我的行為若趨近上帝就是「向善」,反之遠離上帝即是「向惡」。

天命即是趨向與臨近上帝的優質性生命樣態,是一種開展生命「向善」的牽掛樣態(反之,則是「向惡」的生命樣態)。仔細想想,孔子成為孔子,莎士比亞成為莎士比亞,愛因斯坦成為愛因斯坦,甘地成為甘地,聖嚴法師成為聖嚴法師,都不是因他們家世背景,或身心強壯,而是因為他們能在身處的現實中念茲在茲,堅定信念,積極開展與其生命臨近的「向善」牽掛,活出其潛在自由的優質天命,進而造福同胞或人類。史賓諾莎的名言是:「自由的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關於死的默念,而是對於生的沉思。」因此,貪生怕死,好逸惡勞的個人理性思考是一種不自由的「向惡」思考,只會禁錮生命的許許多多優質天命的潛在能量於庸庸碌碌沒有風險的成命樣態,只有不斷開展趨向上帝的優質牽掛(向善)才能活出生的沉思,自由的智慧。

天命的第四項特性:美好連結的不可估量性。面對人生的天命大典,我們可能一輩子都逗留在閱讀第一章,甚至連第一章都沒讀懂、讀完就「蓋上書本」,魂歸西天。質言之,每個生命的天命大典中,每一章都充滿著豐富的優質(向善)與劣質(向惡)連結,而每一個連結都蘊含著不可估量的美好與不美好可能。此生,若有幸能讀懂自己優質的天命連結,並堅持天命信念,勇於閱讀不可知的下一章節,進而讀到第三章或第五章的人,不管你是在那個行業或社會位置,生命想必都是發光發亮,日子過得積極快樂,並能不斷引領生活周遭人們朝向美好正向生命磁場流動。

簡言之,社會功利磁場中所形塑的成命是「價格」導向,而天命則是「價值」導向。全球化豐富連結的世界裡,成命理性的「安全牌」只能辛苦開展社會中可計算、估量與管控的生命「價格」樣態,唯有勇於選擇的信念與行動方能開展出天命不可估量的美好「價值」連結與樣態。

剛來波士頓時,認識一個也租房在房東張先生家三樓的樓友Sam。Sam在台大電機系博士畢業後,因成績優秀學校曾給提供他助理教授的職缺,希望他留下,但最後選擇去較有挑戰性的業界工作:友達光電公司的研發部門上班(不同於文科,理工科大部分優秀的畢業生傾向選擇進業界)。六年後,雖然有不錯的薪資,也升至一個部門的主管,但他卻遇到了生命的瓶頸:工作中好像沒有再令他雀躍的事。跟妻子商量後,他決定放棄友達的優渥工作,給自己一次勇敢築夢的機會:在美國頂尖的研究室與頂尖的教授與研究員一起做有興趣的實驗與研究。於是,他選擇到哈佛隔壁的MIT讀四個月的語言學校,利用在這練英文期間拜訪他心目中敬佩的優秀教授與心儀的實驗室。

遇見他時,他的夢想嘗試期已經剩下最後一週,因此熱呼呼的心也逐漸冷卻下來。隔天他準備鼓起勇氣要做最後一次「毛遂自薦」的努力,以守株待兔的方法,直接拜訪他崇拜的一位MIT偶像級教授。這招果然靈驗,他跟著教授進入學校的Café,勇敢毛遂自薦。這位教授說他急著去開會,但同意坐下來讓Sam在五分內介紹他的研究計畫構想(簡單地說,Sam想做的研究是電學與藥學的跨領域研究,具高度原創性。他認為癌細胞之所以會擴散,是因為細胞中帶有正負電,因此只要能隔離正負電的連結即能「斷電」,阻止癌細胞擴散。電學因而成為一種藥學)。不得不由衷佩服他的創意,但這種創意需要頂尖實驗室內的團隊交流與許多實驗。於是,他緊緊張張地用他的「破英文」,搭配事先準備的筆電簡報資料,做了近十分鐘上述電藥學研究計畫主要論點的簡報。教授只回應他:「Interesting!」。因須趕赴開會,請Sam將資料email給他。Sam說已經寄過了。教授請Sam再寄一次。就這樣結束了Sam千里迢迢來此地與此教授的夢幻會面。現實是,事後教授並未再與他聯絡。

當他已接受美國四個月尋夢的挫敗,準備回台灣重新找工作時,一通電話意外開展出他不可估量的潛在天命,將他從地獄送進美好的天堂。在過去四個月中,他拜訪了幾位優秀的教授,也做過幾次簡報。其中,Sam跟一位波士頓大學著名的老教授面談過,但老教授直接就拒絕了Sam,因為他年紀已大,研究室不再接新計畫,收新研究員。當時,Sam及老教授都無法知曉、計算與估量的是老教授的一位傑出畢業學生,目前任教於密西根大學頂尖的醫學院,沒多久剛好通過一項研究計畫,需要Sam這樣專業背景的博士後人才。這通Skype意外面談電話後,Sam還沒辦理工作簽證手續,甚至還沒寄CV、推薦信及相關資料給學校,新老闆已寄給他許多資料,請他開始工作了。當然,他內心的興奮與雀躍是溢於言表的。四個月來,看Sam心情多次起伏的房東太太,不禁地感慨:「這都是上帝的安排!」。

幾次聊天中,得知Sam在高中時代是一個成績很普通的學生,大學考上逢甲,研究所卻拼進了台大,博士畢業後到友達公司工作,現在又進入密西根大學頂尖的醫學院實驗室。Sam在美國找到的並不是一個工作而已,而是一個生命跳躍性的連結,使他得以翻開一頁天命大典中令他生命雀躍的嶄新美好章節。

回頭檢驗,Sam能夠成功地開展自己生命中潛在的優質天命,並不是因他的家世背景,或因他聰明過人,而是他在人生的每一階段均能勇於接受挑戰,超越自己的現況,持續跳躍與連結,持續開展出更優質的牽掛。如今,他已然發現,平凡的自己竟然有機會站在高聳的海岸岩上,迎著風,望著海,欣賞人生完全不一樣的全球視野與風景。我還提醒他:生命中還有更豐富、更優質、更美好的潛在生命樣態與使命等待在逐漸浮現的前方。如果他能持續努力,持續接受挑戰,持續堅定自己的信念,將他的研究創意落實,不但能造福無數癌症病患,未來獲得諾貝爾醫學獎都不為過。

火爐內熊熊燃燒的火焰越來越小了(波士頓家家戶戶客廳的確有火爐),今年的「天命」故事也趨近尾聲。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今年我的人生剛好邁入「知天命」之年,因此思考「活出平凡的天命」的議題,雖然是Walden湖邊偶然的靈感,但似乎也有其豐富的向善「內在因」,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想是,天命是一種你我生命中神秘但卻又實然的擁有。仰觀天象,俯察萬物,不難了解這世間天大地大,蘊含著不可估量的生命磁場力量,任何有機生長的萬物均有其蘊藏的獨特天命。不管是台南成大榕園裡的一株小草、孟買公園角落一群跳來跳去到處覓食的麻雀、紐約街上穿西裝打領帶來去匆匆的上班族、抑或羅馬路邊賣A貨皮包的攤販們,大家共有的特色即是「平凡」:連結與開展自己「成命」的平凡性。然而,每一個有機成長的生命都像是從一顆裸命般種子的一生,從生到死,每一刻都蘊含著在這世間通往自己天命的許多路徑。易言之,每一棵種子在科學的觀點中均有上千萬條成長路徑與樣態的可能,這些多樣「延展」與「生長」的可能早以書寫在種子的基因圖譜裡,其中有許多路徑是可通往自身天命的境界,成為森林裡神木群的一員,甚至成為生成一座巨大森林的第一棵樹(各行各業各領域的開拓者)

平凡中的天命是一種存有的「境界」,而連接至此境界的路徑是日常豐富的「向善」動態開展。

藉由對天命的思索與討論,我們得以將一種哲學形上的抽象追問,落實為一種生活實用的日常智慧,認識你我臨近當今現實的生命價值,建立共群生命開展的正向意義與信念。然而,知曉天命的可能就可以保證你我一定能上岸看海嗎?我不知道(或者說它不應該被知道)――二十一世紀個人的造化應是不可估量性!不過,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思考自己天命的重要性並不是企圖要成就萬世功名,而是不要庸庸碌碌,隨波逐流過地一輩子,浪費上帝給予我們此生豐富的潛在優質天命:那早已經存在你我生命遠方的各種美麗海岸線。

在二十一世紀「選擇過剩」的情境中,效法梭羅給自己一段獨處的沉思時空,認真地思考自身獨特的天命(心性與身體最佳共乘結構的優質世間開展),不但可以在潮來潮往的網狀汪洋世界中,避免浪費生命於雜亂無章的欲望流動以及安於現狀的連結選擇上,更可以積極開展生命豐富的向善連結。此外,懂得隨時隨地思考如何連結日常牽掛至臨近性的優質天命樣態與可能(那「早已經存在生命遠方的各種美麗海岸線」),懂得共乘交織出「自我卓越」與「關懷他者」的人性渴望,人生這條路想必可以走得更有意義、更雀躍、更自信、更有風格些。總之,天命論述的重點是對「生」的沉思。天命作為一個生命臨近性潛在向善能量與方向,不斷提醒我們:每天縈繞於你我內心的優質牽掛應是對「生」的希望、責任、信念與行動的雀躍開展。

爐火已熄,馬年的雲端圍爐夜話也在此畫下句點,該散場了,別忘了帶自己的板凳回家。適逢嶄新一年的開始,讓我以此刻我們臨近性天命應有的牽掛行動,做為今年夜話最後期勉的結語:

讓過往沉澱,讓希望浮現,讓我們人生每一階段都值得期待,都活得精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