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不寫書?:四道高牆與一片星空
賴俊雄
賴俊雄
前言:為什麼要寫書?
回首過去二十年,臺灣高教論文生產進入大爆發的時代。洪世章司長做了一個有趣的比喻:這段期間,「期刊論文與邁頂計畫的關係就如同氯和鈉,當它們靠在一起就會自然形成氯化鈉一般,臺灣的頂尖大學都不約而同朝著邁向『國際期刊論文製造王國』的道路前進。」(2)為導正當前「重期刊、輕專書」的失衡現象,科技部推動學術專書寫作可說不遺餘力。理論上,人文社會領域的學者應該非常願意投入專書的寫作。畢竟,透過專書寫作,我們得以藉由更有系統、更宏觀,更具脈絡的方式作呈現自己關懷的重要學術議題。然而,實際上,「因學校或評鑑單位給予專書的權重太低,撰寫專書所投入的時間、所獲得的認可及成效不成比例;且專書寫作所面臨的未來不確定性較高,如出版時間過久、審查制度不健全、學界對於專書審查抱持懷疑的態度等,故寧可把重心放在期刊論文的寫作上」(鄧育仁 3)。換言之,有別於單篇期刊論文,寫一本學術專書不僅需要嘔心瀝血,還曠日廢時,且成效不彰,因此鮮少有大學教師願意在當前「高度計算心靈」的學術競爭年代,立宏願延攬此種吃力不討好的學術大工程。其實,此時思考專書規劃正是時候,因為有以下三根鮮美的「胡蘿蔔」。
一、擁有長遠的學術影響性:第一根紅蘿蔔是具豐富營養的社會性貢獻。長期致力於專書推廣的黃寬重在〈建立適合人文社會學科學術發展之評鑑機制研究計畫〉的研究中,提供我們一張「專書與期刊佔一篇文章所有引文文獻的比重」的圖表 (如圖一)。從此圖表中可一目了然十年間專書、期刊論文與文集的引文文獻比重消長情形。反諷的是,人文社會學者得引文文獻對專書依賴逐年成長,但國內學術專書的出版量由於上述各種因素卻是逐年下降的:需求大於供給,且逐年擴大,也因此造成目前專書出版年代「老化」與「少子化」的趨勢。物以稀為貴,此時不盡早規劃進場寫擁有長遠學術影響性的專書,更待何時?
二、享有豐沛的鼓勵性資源:第二根紅蘿蔔是實質支援與具體獎勵。由於上述專書與其刊論文失衡及專書「老化」的現象,目前科技部、教育部、中研院與各大學除了大力提倡人文社會教師們寫專書外,也紛紛祭出各式各樣的補助與獎勵。整體來看,目前高教體制內鼓勵專書寫作的資源豐沛性,可說是空前絕有。
(一)人文行遠專書寫作計畫試辦方案。
(二)補助學術性專書寫作計畫。
(三)補助專書審查及期刊編審會代審專書。
(四)人文社會專書出版補助。
(五)經典專書譯注補助。
(六)國外短期研究補助。
(七)中研院人文及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
(八) 其他各種資源與獎勵,如各校人文社會專書出版補助及國內短期研究補助等。
三、確立學術場域的安身立命位置:最後這一根紅蘿蔔應是寫專書最甜美的內在動機。作為一個大學任教的研究學者,或許應先花點時間了解我們自身所處的研究「場域」與「位置」。研究「場域」是由不同「位置」間的多元內在關係所形成的「網絡」和「建制」,這些動態位置是由不同的「權力佈置」與「象徵資本」結構所決定。研究學者在自己的學術「位置」上相互默默競爭以獲取、積累或轉換不同形式的「資本」(資源、知識、物質、榮譽、身份、地位等等)。面對臺灣當前「恆常」快速「大風吹式」的高等教育生態,我們可藉由撰寫專書在學術研究生涯中獲得一種「安身」與「立命」的可能。但須先掌握最新資訊,知悉遊戲規則,有效地投入生命的能量(興趣、理想、熱忱、意志、專業知識等),藉由撰寫專書的過程,獲取具穩定性的連結與文化資本,才能進而在動態學術場域中取得一塊「適合」自己「安身」與「立命」的學術「位置」。
然而,一本具影響性學術專書的撰寫與完成將須面對四道厚實的高牆:設計、創意、語言及時間。為何有這四道高牆?這些高牆又該如何克服與跨越?這即是本文主要試圖探討的問題與分享的觀點。
第一道高牆:設計
撰寫學術專書將面對的第一道高牆是:如何為自己的一生學術研究能量,設計一個有機整體的結構,並在此「活」結構下寫出一本本有原創性、系統性與影響性的專書?事實上,當前成熟職場中任何理想的實踐都應有事先整體性的設計,才可能有靈活的配置與執行。因此,完成專書的規劃設計必須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結構,讓自己有較具靈活彈性的能力來回應多變的學術現實與要求。然而,目前大學教師(尤其是年輕教師)「逐水草」而作研究的問題日益嚴重。亦即,現實資源與緣分在哪,研究多樣連結就到哪。換言之,有機性規劃須要誠實地將自己置放在具有高度回應性的整體網絡內來設計與調整。千萬不能一時心軟,任意承諾邀稿;或一時興起,隨意跳離研究主軸。唯有根據自己生命能量(興趣、理想、熱忱、意志、專業知識等)與現實(學術現實、生活現實與經濟現實等)客製化的整體設計,我們方得以讓學術研究能量(演講、研究計畫、評論、會議論文、期刊論文、專章論文、升等論文等)的多元流動與交互作用在此設計的紀律聚焦下充分燃燒生命,專注完成一本優質專書的撰寫。
簡單地說,專書設計的原則為:執行有機整體=主題+邏輯結構+局部肌理+彈性調控(Organic Unity = Theme + Logical Structure + Local Texture +Flexible Adjustment)(如圖二與圖三)。當然,此整體設計越早規劃,專書就能越早完成,以避免一生研究能量在不斷回應碎裂多變的學術現實中,僅能失焦、發散成一篇篇便宜書寫但缺乏整體性與影響性的期刊論文中。
圖二:專書發表Organic Unity設計圖
圖三:專書內容Organic Unity設計圖(以個人的《回應他者》為例)
第二道高牆:原創
撰寫學術專書將面對的第二道高牆是:如何為一本巨大身軀的研究專書「開光點睛」,帶動理性邏輯線上的創意心跳?創新的概念不應僅是遠處烏托邦的色彩。如果,我們決定要長期投資研究的能量,專注撰寫一本學術專書,那麼它就必須是一本有具體心跳的好書,才值得投入。事實上,一本學術專書的原創性可說是其生命的心跳:心跳越強,生命力就越強,反之亦然。想是,縱使我的專書是嘔心瀝血的數十萬字巨著,若無原創性的論點與洞見,它就不會對學界有影響性,也不可能獲得學者的討論、肯定與引用,當然命短。如是,既然要寫書,就應思考如何帶動理性邏輯線上的創意心跳。密集閱讀自己專業領域中具原創性的優質論文或專書,不只要了解原創論點的內容,更要學習思考生產原創論點背後生成的架構或流程。以下四種強化心跳的方式提供參考:
(一)積發:博觀約取,厚積薄發。針對一研究議題,作紮實的文獻回顧與思考,營造歷史的縱深,讓經典得以回應當代急迫的議題,帶動突破性的厚實論點,超越現有成果。(二)補缺:前修未密,後出轉精。慎思明辨的批判性思考亦可直搗黃龍,開展出激進的新視野或細致的差異多樣性。(三)連結:創意組裝,生產搭配。後殖民作家魯西迪曾說:天底下所有事物的新鮮性(newness)都來自「這兒一些」與「那兒一些」的創意組。(四)撞擊:破壞規範,衝撞神秘。時代性永遠是一種「來臨性」(to-be)。因此,新的時代永遠潛藏著豐富的新觀念被挖掘、被探索、被開創。誠然,人類知識界最原創性的論點都來自破壞性的冒險。最後,創新的思考本身就是一種生命蛻變的多樣能量交集。積發、補缺、連結及撞擊之間可進一步嘗試不同比例張力間的組裝與搭配。
第三道高牆:語言
撰寫學術專書將面對的第三道高牆是:如何將長期研究的文獻(文本)分析、觀察論點與獨特洞見化為一道道書頁面上的精采風景?想是,好文筆永遠是撰寫專書的必要條件:用精準、清晰與簡單的文字,探論深邃、有趣與複雜的研究議題,方能生產出一本優質的人文專書。海德格說:「語言是存有的屋宇」(Language is the house of Being)。質言之,一個人的文筆能力除了上天賦予的個人天分外,還仰賴握筆的心靈懂得如何在語言的屋宇內,積極開展與生成自身的生命樣態與語言風格。學術文筆作為一種存有經驗開展出個人的風格,需不斷地學習與磨練。在此,提出個人偏愛的三位臺灣當代學者(王德威、張小虹及黃錦樹),各有其獨特的優質文風,簡要分析如下:
王德威文風旖旎,遣辭華麗,論道說理間也能抒情淋漓,敘思酣暢。每每評論一美文或開展一巧思時,字裡行間總流露著內心細膩豐沛的情感,常一唱三歎,耽溺其間,讓讀者也輕易墬入其意境。不過,無出其右的應是他的「晶體語言」:以一種能將異質文字分子聯結成固體的筆力,從容優雅地結合聚集語言縱向的古典傳承與橫向的當代多元養分,成體結晶。由於王德威對此當代中文語言晶體多重輻射對角線的獨特開展,縱橫交織地生成其旖旎的文思,其一篇篇遊走古今的學術論文可說是一顆顆優美語言晶體展示的時代性思索與評論。捧讀其文,可以細細品嘗他用心傾斜倒入語言杯內的獨特文氣與才氣,彷彿一杯溫潤鮮奶與咖啡美麗交融的拿鐵。入喉香濃,唇齒留香。事實上,「王氏風格」已是華文界一種語言時尚的「品牌」,成為年輕學者學習的文風,但這種模仿也出現了東施效顰的堪慮現象。要學習王氏文風應回到厚實傳統與當代交織的人文修為底蘊,而非直接摹擬文字的形式。
有別於王德威「建構性」語言的華麗旖旎,張小虹文風則具「解構性」語言的機智雅緻。綜覽其著作,不難看出她的語言,喜歡靜靜觀察,喜歡逆性思考,喜歡隨風舞蹈,喜歡美。因此,評介各種文學理論或分析當代文化現象時,其優美的行筆間,玩心很重,不時戲玩語言的雙關性、排比性與多樣性,同時又創意地展示學術義理底蘊吊詭的正反論調與解構的延異特性(不過她有時玩文字玩過頭,讀者會忘了她語言介入現實的積極意圖)。此外,透過對當代文化的深入觀察以及文字的即興捕捉,張小虹以其雅緻又簡白的機智語言取代隱晦難解的吊書袋術語,為我們勾勒出一種屬於這個時代變動的感性力量。捧讀其文,宛如欣賞一齣後現代版的古典舞蹈,優美高雅的創意舞姿中總少不了其機智幽默的反思與洞見。如果,當前全球化學術的語言屋宇內仍住著一個美麗機智的靈魂,張小虹應是我們華文學界最善於開展此語言靈魂的學者之一。
相較於王德威與張小虹的文風偏愛精煉的「美」,黃錦樹的文風則偏愛一針見血的「真」。被視為華文文壇異數的黃錦樹,眼光獨到、評判犀利、咄咄逼人是華文界熟知的「黃氏文風」(不愛送美言花籃的他,應算是愛拿一把鐵槌的評論家)。想是,除了治學用功外,其馬華的離散背景,讓他在書寫嚴肅的學術論文時,能不受中文系語言系譜權力的凝視與傳統純粹美學的羈絆,敢於拋去溫良恭儉讓的儒家外衣,恣肆揮灑,以詼諧犀利的筆,揭示一種另類的赤裸真實。獨特分析論斷的學術論述中,黃錦樹時時刻意文白夾雜(或一段語言淺白的穿插,或隻字片語對通達連貫的短暫跳離),是為求對此議題能暢所欲言、直抒胸臆之功。是以,捧讀其文,如見其人。當他用其語言的理性斜眼看著你時,總閃爍著不拐彎抹角的獨到眼光與真誠性情。才氣橫溢的文筆下,有時難免有拿著大鐵槌,得理不饒人之嫌。不過必須承認其一針見血的黃氏妙語,常令人拍案叫絕。
三人的文風各異,但都握有一支優質的筆寫書,值得欣賞學習。至於如何開展自己的文風,彩繪書學術專書頁面上的風景,有以下四種具體方式供參考: (一)以仿創新:若平淡應見賢思齊。(二)以簡馭繁:若雜亂應去蕪存菁。(三)以巧藏澀:若乾燥應篩沙尋金。(四)以磨練精:若粗礦應千錘百鍊。
第四道高牆:時間
質言之,時間應是學者企圖撰寫專書時,橫在眼前最高的一道牆:因為時間永遠不夠。因此,撰寫學術專書將面對的第四道高牆是:如何開展出心腦時間的共乘結構與節奏,專注完成自己的研究專書?不過此處的「時間」並非一般所指的科學性時間(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一小時60分鐘),而是存有的時間(ontological time),一種心腦不斷與時間交涉生成的「活」時間。用海德格的話語來形容,人類的存在和時間之間是一種互為本體基礎的關係,因此如何「理解」與「運用」時間是一個心與腦的存有問題。在臺灣當前高度競爭的壓力鍋,老師幾乎很難避免地不墜入一種時間「今日性」(todayness)的焦慮中(用今天永遠不夠用的時間來經驗自身的存在樣態)。筆者的經驗中,若要克服這道牆的高度,有下列四種「存有時間」管理方式可供參考:
(一)心與腦的時間節奏:分類。將研究依其書寫時間分為「備料」(準備資料、閱讀文獻、整理摘要、書寫部分心得、與他人討論等)與「快炒」(構思整體架構與論點舖成方式,並寫成文章)兩種階段。亦即,利用日常瑣碎的時間「備料」,而較連續的時間則用來密集「快炒」。否則,你將發現一篇論文總是處在熱鍋,冷掉,又再熱鍋,再冷掉的無盡拖延與準備中。(二)心與腦的時間密度:專注。密集「快炒」須磨練專注的意志。專注不但是研究內容「質」的要件,同時也是生產「量」的保證。一天時間密集的專注書寫成果遠勝於一週時間的心不在焉。簡言之,心與腦的時間節奏中,無專注,無專書。如果你真的決心要專注完成一本學術專書,那麼在日常生命開展上,就不能什麼都要,什麼都想兼顧,什麼都企圖連結。唯有嚴格執行「斷捨離」才能長期為你營造專注的「閉關」書寫情境及密集「快炒」的成果。(三)心與腦的時間推手:紀律。現實中,心與腦各有其遵奉的主人,因此常形成不斷拉扯的衝突與焦慮。我們須先強化前述有機整體的規劃作為心與腦間的共識,有了此共識,存有的時間才能產生有不斷推進書寫進度的有效紀律。心與腦的紀律帶來成果,成果再強化心與腦的紀律。(四)心與腦的時間資源:協助。撰寫一本學術專書不合適單打獨鬥,閉門造車,此種存有時間是單調封閉的。較積極的存有時間仰賴一種人際網絡動態連接性的適當協助:如適時向有經驗的前輩或朋友請益、在社群網絡中與同儕討論、請助理協助研究「備料」的工作、或在密集「現炒」時請親友分擔生活上的責任等。
結論:仰望一片星空
給我一個強大的生命目的、夢想或意義(Why),我即可以用它找到各種不同角度的阿基米德槓桿點(How),搬動這個世界。尼采如是說。相較於搬動世界,寫出一本有原創性、系統性與影響性的學術專書應相對簡單許多。重點是兩者都須先「確立」並「點燃」自己Why的雀躍火花,然後各種How的方式就會隨之而來。在當前全球高等教育高度競爭下,我們身處的學術「場域」是一個須「立竿見影」的KPI時代(計畫、評鑑、升等、評量、補助、獎勵等),因此大學教師須盡早開展一種屬於個人學術研究的傅柯式「自我技術」(a technology of the self):在現實權力網絡中,建立屬於自己研究的「安身」位置,進而能為一生的學術生涯「立命」。試想,有一天能捧著自己一本本完成的專書,在每本經驗四面高牆的屋宇內,抬頭,仰望梵谷黑夜般的旋轉星空……「書」將可成為自己今生學術旅途上曾經瘋癲的璀璨記憶。為何不寫書?
引用文獻
洪世章。〈莫愁前路無知己〉。《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18卷,第3期(2017):頁1-7。
鄧育仁。〈必須走的路—國科會人文處「人文行遠專書寫作計畫」〉。《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13卷,第4期(2012):頁3-10。
黃寬重。〈建立適合人文社會學科學術發展之評鑑機制研究計劃(C00233)〉。2017 [原始數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