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謂理論?
蕭立君(以下簡稱「蕭」):學者杭特(Ian Hunter)指出,歐美人文學界最近一波關於「理論是否已死」的論戰最令人覺得意外且弔詭的是,「理論」仍持續被用來指稱某些不盡相同的論述發展或知識現象,甚至於理論/反理論的兩造似乎「共謀」沿用此一曖昧不明的名詞。另一方面,在國內少數整理外文學門理論知識發展的論述當中(王智明、蘇子中、及我本人的論文),理論一詞的指涉其實也有曖昧、游移的空間或可塑性。儘管《中外文學》的「理論系列訪談」並無、也不可能寫一部理論知識在台灣的歷史,我們對於「審視、爬梳與反思理論知識所形塑的人文研究新地景」的嘗試也不可能僅僅是將出現過的理論學說做客觀、實證性的整理,因為它必然涉及「何謂理論」這個最棘手的大問題。我準備要問你的下一個問題是有關理論知識的建制化相關議題,特別是理論與哲學之分野的問題,而它在某種程度上也需面對「何謂理論」或類似的問題。不過我必須承認,我是蠻猶豫是否要以「什麼是理論」當作開場的提問,因為一來要定義「理」這個詞本身就很具挑戰性,再者要提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定義更是幾近不可能的任,而爭辯定義的過程是否具啟發性和建設性也是未定之天(早期「後殖民」的定義之爭即是一例);論者也可聲稱,陷入定義論戰的泥沼可能會預先限制或延遲了許多有意義或具開發潛力的相關研究課題。所以,對於「何謂理論」這樣的大問題賴老師選擇直接面對,或者先回答其他問題再迂迴趨近都可以。此外,我這個問題也有意將焦點帶回到台灣。關於「理論」定義的爭辯若要有比較積極或productive的意義,除了它必然涉及的「地盤」與「詮釋權」的爭奪之外,應該還需對我們回顧並反思在地理論知識的脈絡與發展軌跡有所助益。我同時也想知道,就你的觀察,理論一詞的曖昧與可塑性是否也在外文學門相關知識的建制化過程中扮演了某種角色,型塑了某種發展樣態?
賴俊雄(以下簡稱「賴」):杭特說的沒錯,「理論」已成為當代一個曖昧不明的名詞,且使用者用它來指涉許多不同意涵。我覺得今天比較有效的談法,還是要先釐清理論的義涵。用一個比喻來說:目前學界共用的理論多樣意涵彷彿是一團漿糊的狀態,因此大家就只好「沾」著用,也「黏」著懂。或許我們應先爬梳整理「何謂理論」的意涵,才能進一步討論理論的相關議題。
蕭:很多思想深刻的哲學家跟做理論的學者常常在提到這個詞時,其實都沒有想清楚。
賴:的確。回答「何謂理論」的大哉問,我有兩個看法:一個後設,一個內涵。讓我先以你剛才所提「理論是否已死」的論戰來談「何謂理論」的第一個看法──一個「後設理論」(meta-theory)的宏觀看法。有別於明確框架的具體學科知識,理論事實上是一個論述有機體,一個有機生成無數論點或想法的巨大概念體。理論是否已死?我認為只要人類還活著,文明仍在生成發展,理論就不可能死。我們可能無法證明什麼是人類文明中的第一個理論,卻不難理解隨著時代的不斷快速改變,理論作為人類在特定環境下的思想產物,只會不斷被開展與書寫。物聯網、大數據、3D列印、初音未來、巴黎協定、人工智慧、數位藝術等,都是當代各種理論組合生成的產物。理論自身能成為一個有機生成的論述,就是因為它具有無法被完全知曉的屬性,這神秘屬性就是促使理論成為一種論述有機體的生命動能,它也才能充滿不在場的神祕潛在力量。老子說:「道不當名,名而非道」。同理,當你把理論的本質完全精準地定義下來,理論就必死無疑。因此,我想嘗試重新理解理論的後設框架是將理論想像成一個不斷生成的有機體,並置放在德勒茲「內在性平原」的概念來解釋與思考。首先,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內在性平原可以縱軸(真實/可能)與橫軸(現實/潛在)劃分為四個象限:第一項象限是「現實的可能」(the Actual Possible),第二項象限是「潛在的可能」(the Virtual Possible),第三項象限是「潛在的真實」(the Virtual Real),第四項象限是「現實的真實」(the Actual Real),如我個人繪製的德勒茲「內在性平原」拓撲學圖(如圖一)。
圖一:德勒茲「內在性平原」拓撲學圖
簡言之,從過去到現在已被書寫與定義的具體理論屬於第四項象限的「現實的真實」;從過去到現在未被書寫與定義的潛在理論屬於第三項象限的「潛在的真實」;無法被完全書寫與定義的潛在理論是第二項象限的「潛在的可能」;最後,於來臨未來中有可能被書寫的具體理論則是第一項象限的「現實的可能」。用德勒茲的語言來說,所謂的「潛在的可能」是個住著神祕未知的「渾沌」(chaos)區域。科學、藝術、哲學就是能夠不斷「創造理論概念」的「渾沌三女兒」(the three daughters of chaos),因為理論要處理的是在時間不斷開展中那個混沌未明的東西。例如,我很喜愛的康德(Immanuel Kant)經典名句:在人類漫長歷史中,「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經常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且與日俱增的驚豔和敬畏:頭頂的閃爍星光以及內心的道德規範。」其中,「與日俱增的驚豔和敬畏」屬於「現實的可能」不斷開展的現象,「頭頂的閃爍星光」屬於「潛在的可能」的神祕區域,而「內心的道德規範」則屬於「潛在的真實」的潛在動能。
而當我將理論置放在這樣的框架思考的時候,我反而覺得最該強調的不是「現實的真實」這個區域,而是「潛在的可能」那個渾沌未明的無盡動能區域。宛若梵谷(Vincent van Gogh)畫筆下的〈星空〉,那不斷神秘旋轉與召喚的星子,靜靜地,在知識的夜空中,向世世代代人們的雙眼,投射它獨特神秘的熠熠光芒。因此,星空般的動態混沌才是整個理論成為不斷生成為新理論(the Actual Possible)的動力源。沒有這個象限的神祕混沌,理論就會馬上被「現實的真實」疆域化,框禁在固定的思想模式裡。此外,第三象限與第四象限的動態交融也至關重要:即「潛在的現實化」(the Actualization of the Virtual)及「現實的潛在化」(the Virtualization of the Actual)。前者像科學家、藝文家以及哲學家在自己的知識場域中不斷創造新概念(理),而後者則是這些新概念(理論)又開展生成的新現實。這樣思想虛實交融的場域活動是理論不斷生成繁衍的巨大發電機,因為沒有這個動態交融,理論家就無法將不在場的這些「潛在的真實」能量灌入至「現實的真實」此一具體理論場域中,同時也將無法將「現實的真實」的生成擴展至「潛在的真實」的樣態中。不過,具體而言,「潛在的可能」象限才是人間所有理論的神祕跳動心臟,一旦心跳停止,理論就將死去。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對「理論是否已死」論戰的焦慮,是來自於我們太在意在「現實的真實」區域中理論的意涵以及一時的興衰。甚至,如你所言,這是「地盤」與「詮釋權」的爭奪。因此,這些論戰忽略了當前巨變時代「潛在的真實」的龐大潛在能量及「現實的真實」的來臨可能性。此外,渾沌作為一種「潛在的可能」則永遠是「理論不死」的神祕區域。
蕭:以最廣義的理論來看,理論不會消失、也不曾消失的說法當然言之成理。然而,不論我們如何試圖跳脫理論內緣的視野,到達一個「後設」的境域,似乎還是得取徑於某個具體的理論內涵和詞彙,就像你剛才取用的德勒茲學說⋯⋯
二、 有料的理論:說理、批判與實踐之學
賴:剛才「何謂理論」的第一個看法是就試圖跳離理論個別與具體的內容前提下所提出的一個後設理論的視野。因此,這是為什麼我借用德勒茲內在性平原的觀點談理論為何是一個生生不息,充滿生命力的有機體。「何謂理論」的第二個看法,則是進入理論的內部,爬梳釐清常被學界「沾黏」在一起的理論內部混雜意涵。我們將當前「理論」整理出三個不同卻又部分交織的層次。第一層次是說理之學、第二層次是批判之學、第三層次則是實踐之學。首先,說理之學的層級最抽象。沒有抽象的「理」或「邏輯」就不可能生成理論。在此抽象的層次上,理論必須是一條思考邏輯的途徑,即所謂的「理路」。說理之學的場域是人類整體中的多元知識體系。所以,理論不只是人文或社會學科的知識產物,它還是整個人類知識生成的不同思考途徑。如果大學裡有五十個學科科系的話,就至少有五十種不同知識場域內的各種「理論」。每一個學科一旦成為一個建制化的知識場域,都將建構自身體制知識範疇內的理論,以解釋學科內的專業見識。例如,E=MC2(能量=質量乘以光速之平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的相對論理論指出,能量包含於物質本身,因此物質質量能夠使時空扭曲。在探索宇宙奧祕的旅程中,愛因斯坦的理論等於宣判了牛頓(Isaac Newton)萬有引力定律,甚至整個人類天文傳統理論時代的終結。E=MC2 在人類廣大天文知識中不但開辟了一個全新思考的途徑,也開啟了原子能的新時代。我最愛的是愛因斯坦宣告E=MC2的下一句經典話語:「the rest are details」(其它僅是不重要的細節)。換言之,理論就是一種「去蕪存菁」的洞見,能在複雜糾結的巨型思想線團中把被埋藏的線頭找出來,把龐大繁複的道理簡單地說出來。所以老子、愛因斯坦、達爾文(Charles Darwin)或是柏拉圖(Plato)都是跳離當時被疆域化的知識框架,從神秘混亂的樣態底下找到一條清晰思路的洞見,讓我們得以「開門見山」。簡言之,理論作為說理之學為我們開展了一個多樣的知識「理路」,擴而言之即是人類文明開展的途徑。
蕭:容我稍微打岔一下,希望這不會中斷你的思緒。順著你的理路,我突然想到,所有的Ph.D. 的頭銜標示的都是某個領域的philosophy。
賴:的確,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Ph.D. 是Doctor of Philosophy 的縮寫。因此所有學科的博士都是一種哲學與理論的博士。博士必須對其學科知識範疇的理論與內容都有相當的研究,具備獨特洞見與建樹,並對該學科的研究已然達到其哲學之層面,才能成為各領域有能力論述抽象思路的哲學博士。同時Ph.D. 也是學科知識生產的一個金字塔型樣態──不斷往上爬,且越爬越抽象。理論往下的第二個層次是批判之學。理論作為批判之學就是我們人文學界比較熟知的「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在歐美大學內有不少批判理論中心(Centers for Critical Theory),基本上都是在這個知識框架與場域底下運作。理論作為一個批判之學,其內容是從康德開始往後推至後現代。批判性思考的「批判性」並非一般人認知的一種張牙舞爪的謾罵或批評。批判性(critical)的字源意義來自希臘文(kritikos),意謂著「有辨別力,能達到評斷的目的」。根據Collins COBUILD英文字典,批判性(critical)除了有「關鍵性」(crucial)、「極度重要的」(extremely important)、「偵錯」(fault finding)、「在危險之中」(at a crisis)之外的意涵,一個批判性方法意指「對某一事物進行縝密的檢視與評斷」。簡言之,批判性思考即是一種中文語境中所謂的「慎思明辨」。此外,批判性思考並不只是為了解決任何一個特定外在的問題,而是向內「自我指向」的改善,要具體提升一個人的思考能力與模式,以便面對與解決不斷發生的任何問題。
記得我在英國批判理論的碩博士的學術訓練就是從康德開始。為什麼從康德開始?因為他可以說是西方批判哲學之父。他綜合了當時的英國經驗主義和歐陸理性主義,不但發展出先驗理性,而且是直指知識形塑的底蘊。也就是說,在整個西方哲學裡面,批判哲學或理論從康德開始奠定了批判思維,聚焦於知識形塑的底蘊的條件,而不只是知識的內容。在十八世紀康德的批判哲思之後,每個世紀初始都有一個大師:十九世紀是黑格爾(G. W. F. Hegel),二十世紀是海德格(MartinHeidegger),二十一世紀則還看不到巨人。或者說,二十一世紀又「平」又「擁擠」的數位世界中,批判理論處於巨人缺席的時代,因此為偉大(而非為善或幸福)而激進與創新的各地理論「聚落」們眾聲喧嘩。批判哲思的精神即是從康德傳承下來,並延展至後現代的理論家中,在其百家爭鳴的思想內,唯一不變的特性。事實上,即使是現在正流行的「新唯物論」(New Materialism)也不免需要批判康德,可見諸如這一類的新思潮,即便盡其激進之能事,仍然延續著康德式的批判精神。整個理論在台灣人文學界,特別是外文學門,繼承的便是這樣的批判精神。批判理論的跳動心臟是「問題化」(problematization)。所有的後現代的思想家都須嘗試「問題化」特定思想論點或某個情境底下的文化規則(norms)。從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傅柯(Michel Foucault)、德勒茲到紀傑克(Slavoj Žižek)、巴迪烏(Alain Badiou)、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基本上都可被視為康德批判理論精神的當代繼承者。
理論在第三個層次上就屬於最貼近社會脈動的實踐之學。作為實踐之學的理論是當代最被熟知,最熱門,也最多產的知識產物。它具有兩項特色:「包羅萬象」與「與時並進」。我們常聽文學的學者埋怨:「為什麼要學這麼多艱深難解的理論!」或者「我們現在理論越做越多,文學卻越做越少!」。理論在藝文界似乎有點喧賓奪主,其肇因除了是當代西方主導資本主義的知識生產與話語權外,理論在實踐之學的層次幾乎是批判之學與各種學科的融合,有如一個不斷跨學科的「類學科」。所以,文學、哲學、歷史、語言學、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法律、倫理學、建築、美術、音樂、攝影、文化,甚至生物、科技、網路與醫學等,都是當代理論的實踐對象與場域。四個字來形容:包羅萬象。在此特色面向上,理論在各個領域的實踐力、工具性或本土化等議題也就浮上檯面(例如,「臺灣理論」是否可能?為何需要?該如何生成開展?)。優點是,以往形而上天空中冰涼冷漠的理論空間變成了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熱鬧萬分的「接地氣」實踐場域。缺點是,學習當紅的各種理論成為學術研究中一種永遠學不完的負擔,多樣政治角力也不會少,且閃爍的「鎂光燈」很快地成為恆常的「日光燈」。這就好比你只有一個胃,卻想要吃遍超大型歐式自助餐中,不斷推陳出新的美食。做理論的也算是一門「欲望」的專業,所以理論學者必須具備一個容量大、消化快、性能強的專業胃囊。
此外,當代理論作為實踐之學另一特色是「與時並進」。當理論涉及了介入特定學科以及生命的情境時,就有所謂「時代性」、「激進性」或「創新性」等議題需要思考。後現代主義、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文化研究、酷兒理論、生態理論與後人類理論等,這些研究課題相繼成為理論的重要「時尚」實踐場域。它們都有屬於自己具體的情境性和介入性。以女性主義為例,雖然女性主義是一個理論,可是它牽扯到三個不同但交織的獨特實踐面向:哲學思潮、藝文論述、社會運動。此時,理論具有強烈的選擇性、投入性與時效性。譬如,我們人文學門就很多老師先會選定一個兩理論,或三四個理論,然後這輩子就投入在這些理論學說中,把理論帶到自己的領域裡(如中古世紀英國文學、當代藝術、文化研究、歷史研究、政治倫理等)去開展。我們台灣人文學界很重視「實踐之學」這個層次的理論,因為此理論賦予台灣人文研究一個全新跳動的心臟,具體了回應臺灣當代變動社會中的多樣情境與欲求。這都是因為80、90 年代理論的黃金時期賦予了我們很多論述的交織跟發展所形塑而成的豐碩實踐之學。外文學門或《中外文學》可說扮演了一個時代性的理論推手,引進「包羅萬象」與「與時並進」的理論論述。
容我將前述理論三個層次所做的說明嘗試做個小結。爬梳整理當前「沾黏」在一起的混雜理論意涵,用簡單的比喻來講:第一個層次「說理之學」是一條「路徑」,給人類思考的方向,闢出一條具邏輯與洞見的思路。第二個層次「批判之學」是一條「鞭子」。理論家要不斷思考如何藉由「問題化」現實知識,來開展批判性、改革性與創新性。也唯有如此,人文社會的學者才能承擔社會與思想「防腐劑」的使命。第三層次的「實踐之學」則是一根「鋤頭」。當我們將理論的種子播撒在「包羅萬象」與「與時並進」的現實知識土壤中時,我們就須捲起袖子,拿起鋤頭。在各自知識領域的土壤上,藉由實踐性的耕種,讓思想的種子生成為一片知識的森林。
三、 理論與/或哲學之間
蕭:賴老師其實已經觸及有關於理論知識的建制化的議題,而這也是我有關理論與哲學之分野的問題所指向的大脈絡。在此讓我再簡述一下這樣的問題脈絡。一方面由於賴老師你是台灣外文學界裡極少數從英國理論相關研究重鎮:諾丁漢大學批判理論中心取得碩博士學位的學者,我特別想聽聽你對於理論年代的建制化過程,以及理論的現況與未來可能有的獨到觀察與見解。另一方面,理論知識建制化的結果當然就能在機構的層次上讓理論與哲學有所區別,給了理論一個獨立的建制位置,也凸顯其前所未有的重要性。哲學家或專門研究哲學的學者(或者說建制派的哲學研究者)也可能會想保有甚至強調彼此的區分(往往基於他們像巴迪烏那樣對某種critical theory 的睥睨或不滿)。但建制上的分野是否就真的帶來理論知識本身、或說它在內緣層次上與哲學的不同?我之所以舉哲學、而非其他與批判理論也有牽連及高度重疊的學科來談,有幾個原因。第一,我們似乎很難說理論化(theorizing)的知識活動不是一種philosophizing 的活動。第二, 援引哲學學說作為其他學科的思想資源並促成其新發展的現象也不是從我們現在所說的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勃興之後才開始的。第三,賴老師本身著作與思考從來就不是僅只於理論的援引和應用,而是從哲學建制的知識及哲學傳統裡去探究理論相關的、比較根本的問題(這裡對你學術取向的解讀若有誤,還請見諒並釐清)。所以,請賴老師從哲學與理論的分野(or the lack thereof)這個角度來切入來談理論知識建制化的議題。
賴:要探討理論知識的建制化議題,我們就必須面對一個結構性的基本問題:我們該如何處理哲學跟理論的異同?所以,你剛才提出一個很有說服性的質疑:我們似乎很難說理論化的知識活動不是一種哲學化的活動?事實上,這個質疑反之亦然。如果我們沒有先爬梳整理「何謂理論?」的問題,我們現在就很難「簡單」處理此問題。簡言之,由於當前理論多樣意涵的沾黏樣態,造成人們對理論的兩項誤解或批評:一、當代理論僅是一種「被稀釋」的哲學。二、當代理論將哲學降等為通俗的心靈雞湯。因此,延續剛才理論的三個層次來談,我們就可以明確處理哲學與理論不斷沾黏的問題。
首先,當理論作為說理之學時,理論範疇大於哲學。哲學是一個具有長久歷史的建制化人文學科,此學科內有一套自己的嚴謹範疇與遊戲規則。西方最簡單的哲學定義為:哲學是一種「愛智之學」。整體而言,哲學不同於其他學科,它是以理性的論證為基礎,開展出一套套具有系統化的批判方式或詮釋觀點。因此哲學常觸及有關真理、知識、存有、價值、理性、政治、主體、靈魂、經驗與語言等生命重要的議題,以回答人作為人、成為人,活在此世間常遭遇到的許多核心困惑。然而,理論作為說理之學時,它的範疇更廣大、樣態更多元。以學術建制來講,哲學跟物理、化學或社會科學等,同樣都只是一個學科,而理論則是說理之學的總稱,是所有學科必要的知識基底。因此,理論可被視為一種「原型學科」(archetypal discipline)。就此層次而言,理論遠大於哲學;或者說,哲學僅是眾多說理之學中的一個學科。
其次,當理論作為批判之學時,哲學範疇大於理論。以西方哲學為例,哲學是從「前蘇格拉底哲學」以降談到當代,它已歷經為三個重要時期:古典哲學、中世紀哲學和近代哲學。然而,當理論作為批判之學時,理論是從康德批判哲學才開始。此外,西方哲學除了涵蓋康德以降的批判哲學外,還涵蓋其他不同的哲學學派。然而,當代哲學與當代理論也有高度重疊之處。例如,德希達、德勒茲、傅柯、巴特勒(Judith Butler)、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阿岡本等,他們既是哲學家,同時也是理論家。事實上,我在英國讀批判理論碩士的時候,我們那一屆,班上有四十幾個來自英國和世界各地的同學,大概可以分為四類的背景:第一類是哲學背景;第二類是政治學或社會學背景;第三類就是文學背景;第四類是藝術背景。這四大類學生學的同樣是批判理論,都是從康德哲學開始學,一直到各種後現代哲學。當我們各自把所學的批判理論運用在自己專業的場域時,我們就進入理論的第三層次:理論作為實踐之學。
最後,當理論作為實踐之學時,哲學跟理論的特色就不是重疊而是拉開。關鍵在於理論必須實踐、必須介入、必須不斷「接地氣」。哲學則剛好相反,它的邏輯屬性必須抽象、必須廣泛、必須不斷「去地氣」。例如,巴迪烏比較像哲學家,而紀傑克就比較像理論家。因為前者運用公式化的抽象概念來建構真理、主體、事件與倫理等的抽象意涵;而後者的論述則大多是介入電影、藝術、文化或宗教等,來實踐或「肉身化」理論的概念。因此,理論在第三層次時,它跟哲學的屬性就拉開了。然而,當理論作為實踐之學時就經常被認為只是稀釋版的哲學,或者只是便宜地套用哲學的概念而已。我想,與其說理論是哲學的稀釋或套用,不如說實踐之學的理論是跟哲學論述創造出一個共加乘的新融合。德勒茲說,真正的哲學是「暈眩」(vertigo)的,因為哲學必須創造概念,必須嘗試「思不可思之物」(to think the unthinkable),所以大腦就會處於暈眩的狀態。有趣的是,濃烈的咖啡會讓你暈眩,一般人無法喝太濃的咖啡,所以須加開水淡化哲思的暈眩感。稀釋代表一種從屬的地位,就如被稀釋的咖啡只是淡咖啡。我認為應該倒過來思:理論作為實踐之學,賦予了哲學咖啡一種新樣態的開展可能性。我喜歡用這樣的隱喻來思考第三層次的理論。
如果,哲學像咖啡,文學像牛奶,那麼文學理論就像一杯latte。因為文學恰似牛奶,充滿了很香濃、很甜美、很可想像的柔性藝文味;咖啡充則充滿了很強烈、很興奮、讓你暈眩的抽象邏輯感。如是,一個好的文學理論或文學批評,就應像一杯有特殊拉花的香濃latte:奶中有咖啡,咖啡中有奶。但latte 不等於黑咖啡,也不等於白牛奶,就如同文學批評不等於哲學,也不等於文學,而應像一杯牛奶與咖啡相互交融後的新飲品。我們最怕指導學生寫論文的時候,看到每一章節都是先談理論,然後談文本,然後作結論。奶是奶,咖啡是咖啡,層層分明,這應是最糟的文批。相對地,一杯優質專業的latte 論文,理論裡應融入文本的例證,文本裡也融入理論的哲思,兩者共加乘,才是好一篇令人讚賞的文批論文。此外,杯面(前言)還可以拉出有特色的設計圖案,而杯底的最後幾口(結論)會讓你對這杯latte 論文餘韻猶存。
誠然,在60 年代以前,弱勢的文學批評不但被視為哲學學科的從屬,同時也被視為文學學科的附屬。但在60 年代以後,因為批判理論進入如煙火般絢麗的後現代時期,理論的latte 成為全球熱銷的商品,想像一下,連整個人文學術界大街小巷的7-11、全家、85 度C都熱賣。理論作為實踐之學的熱銷讓我們享受了理論近半世紀的黃金時期。從積極面來看,第三個層次的理論事實上有積極的生產性,那個生產性已經不是哲學或文學所能生產的,而是兩者催化出一種新的產品。因為60 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太多的理論大師與社群,眾聲喧嘩,思想的浪頭一潮一潮地來,讓做理論的真的永遠做不完。然而,同時也吸引大家投入熱切的生命能量在各種人文議題的實踐與開展上,成果豐碩,形成了這個時代鮮明特色的理論。甚至,我認為帶動實踐之學的當代批判理論已逐漸從量變進入質變,形塑成為一個「類學科」的樣態(近二三十年歐美大學開始建制設立批判理論中心與研究所)。回顧過去數十年間,人文學門的眾多學者與學生積極介入學科領域生產的各式理論實踐,就是開創性latte 的成果。例如,文學理論賦予文學新時代新的視野,所以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就不再是莎士比亞時代的莎士比亞,而是這個時代開展出來的莎士比亞,如後殖民的莎士比亞、女性主義的莎士比亞、生態的莎士比亞,酷兒的莎士比亞。這些後現代的莎士比亞詮釋都是莎士比亞本人,或者莎士比亞時代學者所不懂的莎士比亞。後現代絢麗的理論的確賦予莎士比亞文學一個屬於後現代生命情境的詮釋樣態,是一杯時代性的創新latte。
四、 理論「臨近性」的潛在思想資源
蕭:感謝賴老師非常精采地回答了我的前兩個問題,也回應了我文章中討論到的理論之模糊角色,以及它如何有形、無形地塑造出我們現在外文學門這種建制化的樣態。
賴:而且我們有意或無意地把明明模糊不清的理論意涵當作清楚的共識來運用與對話。
蕭:對,當然不是只有我們,歐美學界那邊也都是這樣在用。
賴:必須承認,我對「何謂理論」的這個大哉問的思考,是因為看了你在《中外文學》的文章,發現你已經清楚爬梳了很多大家釐不清的理論誤解跟糾葛,以及剛才提及所謂認知的差距,才有的深刻省思。今天的訪談也強迫我思考該如何回應你這樣時代性的問題,理論三層論及相關觀點就慢慢地像蜘蛛吐絲般結成一張論述的網。事實上,你這篇文章對當代理論爭議的文獻回顧與深入探究,應難有人可以相比。
蕭:其實我很受益於杭特的論文,以及其他歐美學者重新探討類似議題的文章。特別是大約在2004 年後的兩三年間,Critical Inquiry 這個指標性刊物刊登一系列這樣的文章,呈現出一種危機感以及在此氛圍下臨即性的反思。那麼我接著想問一個follow-up 的問題,藉此回應你方才提到的部分內容。我相當贊成你所說的,理論在實踐層次上的積極生產性──這個大方向上的新開展是值得肯定的。然而,這中間仍有一些(也許相對小)的問題需分疏及再思。用可實證的例子來檢驗的話,你先前提到的,咖啡跟奶無法調配成好喝的文批latte 的例子應該已汗牛充棟。以後殖民理論或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讀莎士比亞名劇的文批實踐也已太多了,不少人覺得它們大多千篇一律。雖然這樣的負評也有可能來自於本身就對這些理論相當反感、或有簡化這些理論觀點傾向的學者,且後殖民或女性主義也不是定於一尊、沒有多元樣態的學說,但不可否認地,許多援引或「套用」理論觀點的論文也往往流於可以預期之論述發展與結論。
就我看來,重點在於這層次的理論實踐對「理論」的預設經常是作為指導原則的理論,也就是在「理論」一詞開始有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意涵,我們開始要為如何定義「理論」傷腦筋之前的那種理論(這並不意謂著「理論」在今天不能代表指導原則,只是說不能只有此面向)。理論與文學交會所開拓的新視野、所激發出的新意義,似乎僅止於one-way traffic。我們鮮少見證到文學可以作為哲學或理論思考的範式、藍圖或發動機的事例(我知道一些解構批評家有發展這方面的論述,Hölderlin的詩對海德格很有啟發性,不過比例似乎過少,而且在尚未形成強大的paradigm前就隨著linguistic turn 退潮而消沉了)。經常仰賴理論提供思想養分的文學可以是理論的思想資源的話,那麼 activism作為一種實踐,應該是否也可能是理論的思想的資源?不管是作為批判之學的理論,還是純粹只是刺激我們去思考之前沒思考過的東西的理論參考點。
在實踐的層次上,理論不見得能夠先行,事實上理論是常常被證明是無用的;也許一開始有用,後來世局一變化,好像,糟糕,接下來我們要怎麼講呢?許多理論專家就被打臉了,眼鏡碎滿地。這在川普(Donald Trump)上台後似乎越來越常見。若理論不能先行,實踐的時候怎麼辦呢?所以在這個層次上,我覺得也許理論要留一個空間。我們不但跟現實保有一定的距離才有批判的可能,另一方面要留一點空間讓實踐有回來豐富理論內涵的可能性。我想提出的一個更大的問題其實是:你如何看待一些不常被理論當成思想資源的潛在場域──前述的文學、activism、甚至包括所謂的生命經驗或「身體」──成為理論取經對象的潛能?
賴:你這個問題已經是蠻細膩,也蠻務實的。思考這個問題,我們須扣問的是:學術理論在社會情境的變遷中,扮演了何種角色?又產生了什麼樣的現實功能?理論如何開展自身潛在疆域中的思想資源?我們可以藉由檢驗特定理論,以思考其有沒有想像的這麼有用或合理?或者有沒有被打臉?英國脫歐以及川普當選美國總統的事件的確令人跌破眼鏡,相關政治、經濟、社會、心理、民調與認同等的主流理論頓時黯然失色。這樣的問題觸及的不只是三個層次理論之間的內在關係,更是理論與現實的動態關係。此外,無庸置疑,在當前的學術環境之中,充斥重複套用理論的研究論文,就是你所謂的「千篇一律」。這些論文大部分應該都是為學術「生存」而學術。然而,這應該是整個台灣高等教育學術環境的問題。沒有優質的思考環境與學術生態就難有理論大師出現。我相信只要改變資本主義高度競爭的學術環境,為生存或業績而研究的學術論文可立即減半。我個人認為,理論成為理論,要回到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概念:理論應跟歷史一樣,必須「服務當前的生命」。優質的理論是一個「活的論述」(living discourse),而不是一個「死的知識」(dead knowledge)。理論可被開展的潛在思想資源場域是蘊藏在「潛在的真實」及「現實的可能」的象限場域中。事實上,只要地球還在轉,人類還活著,「潛在的真實」以及「現實的可能」永遠潛藏著龐大又豐富的思想資源。因此,你認為「理論要留一個空間」,一方面能跟現實保持一定的批判距離,另一方面能讓實踐後的理論有回歸以豐富自身內涵的可能性。我同意你這個觀點,這樣的「理論空間」當然是必要的,它讓我想到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哲學中的「臨近性」(proximity)理論。
事實上,列維納斯的「臨近性」概念相當適合用來說明理論在「潛在的真實」以及「現實的可能」的豐富潛在思想資源。首先,「臨近性」並非僅一種空間的概念(那是「鄰」近性),也不是一種單純的經驗意識(那是臨近「感」),而是一種人性。前兩者代表著理論以知識或權力化約潛在的多樣樣態,成為一種整體與理解(如各種意識形態的規範或理論論述);後者則表達著對一種理論「就在身邊」(the Virtual Real)及「就在眼前」(the Actual Possible)的潛在異質欲望(如潛在身體性情感、死、愛、正義或語言潛意等)。其次,理論的異質臨近性並非一種相同化後的靜止樣態,而是一種不斷接近卻又永遠不夠貼近的「運動」與「事件」。換言之,臨近性突顯了理論的「現實的真實」與「現實的可能」之間不可逆反的運動關係,一種永遠是「迫在眉睫」的潛在臨近,但又不會被理論的權威整合或收編的無盡來臨性。所以,理論不在場的「潛在的真實」以及「現實的可能」得以採取一種恆常的介入與無盡的抵制,維持理論潛在性與現在性之間無限小(但卻也無法被跨越)的距離或空間。在此「理論空間」中不斷纏繞與干擾著理論的整體性,不斷要求理論的權威性必須放棄對「自以為是」的控制與執著,進而加強「潛在的現實化」(the Actualization of the Virtual)及「現實的潛在化」(the Virtualization of the Actual)的活動,活化理論的思想疆域。最後,臨近性作為一種「臨近再臨近」(closer and closer)的動能不間斷地開展理論在現實皺褶內(the Virtual Real 與the Actual Possible)所蘊藏豐富之他異性的開展。
因此,理論成為「活論述」的跳動心臟就是人性中一種渴望「臨近再臨近」的潛在動能。此動能一方面迫使理論不斷「啟程」進入(與挑戰)任何理論自身整體的封閉性;另一方面還可以進入新的現實實踐場域,開展嶄新的批判與詮釋視野。作為一個實踐型的理論,的確必須不斷嘗試去貼近現實(此現實永遠是個動態的「臨近性」事件,常以危機與混亂樣態展現自身,並以急迫之姿召喚理論),開展具有「臨近性」的介入與詮釋,然後可以回頭豐富或修改在「現實的真實」中的理論。莎士比亞說:「天地間的巨大複雜,不是你的哲學所能想像。」因此,文學、藝術、生命經驗、身體、新的現實情境或任何形式文本中未被言說的異質他異性都可提供實踐理論「臨近性」動能的材料。想是,理論作為「實踐之學」是被視為扛起鋤頭,動手開墾人文現實土壤中所蘊藏的豐富他異性。回到剛才的例子,莎士比亞成為一個文學巨人,因為莎翁的詮釋理論永遠是不斷貼近嶄新時代現實的莎翁。莎翁必須能跟各時代與各國家的多元意義臨近與連結,才會有各時代的學者介入他的文本,挖掘屬於他們這時代的莎翁意涵,也才有我們目前二十一世紀的多元莎士比亞,一種意義被無限連結與開展的莎士比亞。「活」理論應該有這樣不斷臨近全新現實性的動能。理論作為說理之學、批判之學、實踐之學,用三個簡單的比喻即是:路徑、鞭子與鋤頭。人文學者做理論時,事實上就是捲起袖子,扛起鋤頭,動手開墾當下人文現實中的「理論空間」,開展出「臨近再臨近」的「潛在的真實」與「現實的可能」之皺褶內所蘊藏的豐富他異性。
五、 理論胡桃與胡桃鉗
蕭:接續這段理論作為實踐之學的討論,我想問的下一題應該可以說是關於理論跟常識的糾葛關係。在學院內的日常活動中最容易迫使我們思考這種關係的場合往往就在課堂內,所以我想請問你在教學上怎麼教理論。
賴:很高興你提到這個問題。比起做理論,我更享受教理論。做理論與教理論是兩種不同的活動,或者說是兩種不同生命樣態的開展。兩者最大的差別在於做理論的主要對象是大腦裡的潛在概念,而教理論的主要對象則是眼前一群活生生的學生。我一直相信,理論就像核桃堅果,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是堅硬的外殼,一個是柔軟營養的果仁。殼是客觀的邏輯,是系統性語言建構的知識;果仁則是主觀的感受,是安身立命的處世智慧。大腦難以理解的艱澀理論概念有如喉嚨難以直接吞下帶硬殼的果仁。然而,再怎麼硬的艱深理論,底層都有一個跳動的、有機的、有營養且美味可口的主觀果仁。因為,再怎麼偉大的哲學思考或再怎麼深邃的艱澀理論,都是來自一個時代性思想家在那個時空下對自己生命際遇的感受、觀察、領悟,並從中萃取出一個系統性的思考。換言之,沒有一個哲學或理論硬殼內部不包裹著看不見的有感故事。理解這些有感故事可以幫助學習者連結理論內共通的生命經驗、感受或人性。理論成為令人卻步的「天書」,是因為我們常會習慣使用語言邏輯的牙齒來咬開堅硬的胡桃外殼,因而挫折與畏懼。
教理論的人,除了最好要能先點燃學生內心的那把學習的火焰外,還要扮演一把胡桃鉗(nutcracker)的角色,協助學生擠壓開語言硬梆梆的果殼,讓他們吃到醞藏在自己內心的鮮美果仁。所以,我相信好的理論學習或教育不應只教艱深文字敘述的概念,而是能直接告訴學生們理論大樹的根在哪裡、吸取什麼養分、經過什麼樣的途徑,開展出眼前無數的枝葉與果實。然後,以具思辨性的問題帶引學生們運用自己的生命經驗去檢驗這空洞的概念。最後,讓各組學生交流激盪自己檢驗後的理論。在第一堂課時,我常會跟學生講:蘇格拉底(Socrates)有句非常深刻的格言,「未經檢驗的生命是不值得活的」,而這堂課有句格言要永遠記住:「未經檢驗的理論是不值得相信的」。所以當我在教德希達、德勒茲、傅柯或列維納斯的專題理論課程時,我會提醒學生,你不是來向老師學德希達、德勒茲、列維納斯或傅柯的。這門課,我們集體要做的是用彼此的生命經驗來共同檢驗德希達、德勒茲、列維納斯或傅柯,相互協助,彼此開展出醞藏在各自內心皺褶中的德希達、德勒茲、列維納斯或傅柯。在教學上,重要的不是傅柯的傅柯,而是潛藏在學生內心皺褶的傅柯。唯有帶領學生以自己的當前「有感」生命經驗來融會貫通理論,理論才不會變成吊書袋的生硬知識,而是能讓大家一起思考與辯證的活論述。所以每年面對一群全新的學生,「如何教」永遠比「教什麼」來得重要多了。對我而言,這就是理論教學的挑戰與樂趣。
六、 理論底層神秘又脆弱的信念
蕭: 就我個人的經驗講, 我有一段時間根本沒有辦法進入到德勒茲哲學裡。可以很合理的解釋是因為自己當時很投入Lacanian psychoanalysis,而這兩者的假設完全不同。但回過頭來想,當時如果一開始從plane of immanence 切入的話,或許結果會不大一樣,因為現在看來那邊好像是有個shortcut。我當然同意你剛才所強調的「有感」的理論教學。「有感」才「有解」,才有真正融會貫通的可能,而非囫圇吞棗地接收理論知識,也會是一個幫學生省下久久敲不開理論堅硬外殼的時間之學習捷徑。然而,我個人對所謂的捷徑一直有點存疑──因為那很有可能是等著破滅的幻象。理論教學的難題之一,就是會有學生問老師有沒有捷徑,因為只剩一兩週可以寫paper。而且現在Google 這麼方便,學生可以輕易搜尋到德勒茲或其他理論家講什麼,進而產生把理論知識扁平化,變成指尖距離內的資訊的態勢。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可以沿用我剛才指涉到的拉岡(Jacques Lacan)學說語彙,「誤識」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經驗,是必經的階段,甚至是認知活動的基礎,跨過想像層的幻見之後不代表你從此就完全擺脫其糾纏或不會再自己一頭栽進去。所以,即使是「誤以為」自己拿到某理論學派的通關密語也無妨,真正嘗到鮮美的理論果仁的融會貫通境界當然也有可能,我想重點大概是how的問題,這也關聯到你提到的胡桃鉗的比喻──如何以自己有感的方式進出理論,而這樣的方法不見得都是省時省力的捷徑,也大概不會有人人適用的模式。
賴:有兩個面向可以回答。第一,先見林後樹,然後才能見其捷徑。第二,找出每個理論背後脆弱的信念,才能游刃有餘地解剖理論。以拉岡為例,拉岡心理分析理論這棵茂密的大樹是兩個樹林的交織,一個是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另一個是西方哲學。如果你想以拉岡學拉岡,那麼拉岡就是你的地獄。如果你已對拉岡背後這兩個樹林瞭若指掌,那麼拉岡就是你的學習天堂。事實上,西方哲學從康德批判哲學演進到當代岔開兩大派:「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與「歐陸哲學」(continental philosophy)。分析哲學走的是英美實踐哲學,而歐陸哲學又岔開兩派:「內在性哲學」(immanent philosophy)跟「先驗性哲學」(transcendental philosophy)。後現代內在性哲學裡面又分為各種對主體性形塑的不同論述,拉岡心理分析理論就是在這個脈絡底下的一種內在性心理學的開展,探討的是心理的三層結構與主體的形塑方式。如果你內心能先建構了一張好的當代理論森林系譜,就可以清楚知道拉岡的心理分析在西方精神分析與西方哲學中的具體位置,當然也就可以知道拉岡與德勒茲基本上都不談本質或上帝等先驗性的概念,自然也就較容易找出拉岡從內在性連接德勒茲的捷徑,並且理解到這些捷徑是眾多生成的概念。
第二,找出每個理論背後神秘又脆弱的信念。我自己有一天突然領悟,讀哲學與理論,讀到一個層次,你會發現每個理論大師都像一棵大樹,若用文字讀理論,恐怕花畢生之力都讀不完,也讀不懂。以德希達為例,如果你把他寫的四十幾本書排一排,然後想像書裡一個單字就像一片樹葉,每個概念就像一群枝葉上的胡桃果,那麼你就可以看到一棵巨大的胡桃樹,長滿著果實,是德希達的大樹。倘若你企圖以勤能補拙的態度,一片一片細讀這個大樹的樹葉來理解德希達的解構理論,可能窮極一生也讀不完這四十幾本書。我記得碩士班時,我一時發憤圖強,自己細讀苦讀《論文字學》(On Grammatolog y),我點燈到天亮才翻過前三頁,也還沒完全讀懂。很多人畏懼理論,因為每個乾澀的理論文字試圖陳述的艱深概念就像樹葉一樣多,像胡桃殼一樣硬。因此,若你是看枝枝葉葉來理解這棵榕樹,你會死在一個接一個專業術語的葉子與果殼上。每棵理論大樹藏在土地下的樹根就是這個理論大師思想底層的信念。事實上,任何理論大師思想底層的信念總是最說不清楚,也最神秘、最脆弱的。
蕭:我一直都覺得各個學說一定有一個說不清定義、不自覺的視為理所當然、或自覺性的先接受的東西,不然就沒辦法開展其理論學說的其他面向。
賴:的確,每個理論學說枝枝葉葉這麼繁複龐大。不管是任何學派、任何主義、任何理論、任何偉大哲學家,都有一個信念作為跳動的心臟,然後窮其一生努力開展出他的理論系統。黑格爾的絕對精神、康德的無上命令、尼采的永恆回歸、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肉身、拉岡的真實層、克莉絲特娃(Julia Kristeva)的陰性空間、德希達的解構性、列維納斯的絕對他者、德勒茲的純綷內在性等,列舉幾個大家比較熟知的大師們理論底蘊的信念。這些抽象信念永遠說不清楚,因為都不屬於「現實的真實」,而屬於「潛在的真實」 或「現實的可能」,甚至是「潛在的可能」的場域,所以無法被經驗具體實證。優質的抽象信念必須經由系統性理性的不斷「反思」才能觸及與理解這些潛在深邃的概念。
以你剛才提的,也是大家較熟知的德勒茲為例。德勒茲一生開展了一系列的哲學概念,如差異重復、單子皺褶、晶體影像、千高臺、少數文學、根莖、無器官身體、遊牧主體、欲望機器、逃逸路線、來臨人民以及生成流變等。這一系列思想果實的樹根或核心信念即是所謂「純綷內在性平原」的概念。記得德勒茲在《純然內在性》(Pure Immanence)一書中,即試圖藉強調此一信念作為他一生哲學思想的基調。他堅信內在性之所以一定是「純綷」的,是因為內在性並不先於某一主體或客體,意識或物體,也並非天生的或後天生成的。此外,德勒茲去世前曾與瓜達希出過一本《何謂哲學》(What Is Philosophy?),探討哲學最根本的問題。他將「內在性」定義為「內在性即是哲學的暈眩」(Immanence is the very vertigo of philosophy)。對德勒茲而言,內在性平原(面)佈置著無盡異質的特異力量,它們交錯縱橫,相互牽引、拉扯與撞擊──內在性的可能永遠是一種彷彿連鎖炸藥般,可以隨時引爆平原潛藏內涵的多樣可能的變動炸彈。目前全球各國各種不斷引爆的動盪情勢與連鎖事件,即是現實界對內在性無限開展的例證。從個人生命角度而言,生命是一個充滿無盡生機與極速變化可能的動態體,它的經驗本質是積極的活動,而積極活動就是肯定性自由的創造。我們可以說,德勒茲的超驗哲學是一種尼采式結合「生成創造」與「生命意志」的「超人」實踐哲學。所以若要讀或教德勒茲的理論,最好要有一個融會貫通的能力,用力抖落整棵德勒茲大棵的樹葉,先看到冬天的這棵樹,看到德勒茲思想赤裸的樣子──從主根到主幹、從主幹到次主幹、從次主幹到主枝、從主枝到無數開展的小枝椏,如是層層的勾勒出德勒茲這宏偉大樹,從而看到德勒茲每本書與每個哲思概念之間是如何連結其一生的哲學信念:純然內在性平原。或許,這就是阿基米德(Archimedes)的概念: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舉起整個地球。同理,給我大師思想底蘊信念的點,我就可以在自己的腦中運作整個大師的理論世界。
七、 研磨合適自己的鏡片看世界
蕭:我們已探討了「何謂理論?」及「如何教學理論?」等議題,該是時候面對「為何理論?」這個大哉問了。
賴:這個大哉問讓我想起一個人:史賓諾沙(Baruch Spinoza)。先回答問題,再談史賓諾沙。為何理論?我個人認為,理論符合兩種人性,一種是對安全感的渴望,另一種是對卓越的渴望。人類自古以來都在共同面對生命中三個「被給予」的普世陷阱:我們在未被徵詢的情況下來到一個被給予的世界,然後被困在一個被給予肉身中,而且注定要面對一個被給予的死亡。因此,生命內在與外在的世界永遠充滿各種未知、驚異與恐懼。然而,這世界龐大豐富的多樣生成性又提供了生命逃離此巨大陷阱可能性的無限想像。「安全感」與「卓越感」的渴望因而成為人類發展各種共同人性的兩個基石。理論作為智性的「說理之學」、激進的「批判之學」以及介入的「實踐之學」,可以說是滿足此兩種人性源頭的集體渴望。理論除了給我們具體理解生命內在與外在神秘世界的框架與路徑,讓我們有安全感之外,理論還滿足我們站在死亡面前,藉由一種激進的姿態,追求卓越與偉大的渴求。簡單來說,我覺得理論像一片片被理論家用心研磨的鏡片,它讓人類觀看到這個豐富多樣的內外在世界。
所以理論的鏡片可以是望遠鏡片、顯微鏡片、相機鏡片、近視鏡片、老花鏡片、太陽眼鏡片等。事實上,越神秘、越混亂、越劇變的內心世界或外在世界越需要多樣的理論鏡片。在「變」的世界中,我們需要的不是「知識」,是「見識」;缺少的不是「觀點」,是「論點」。理論鏡片可以協助我們將普遍的「知識」化為有獨特洞見的「見識」,將個人的「觀點」化為有系統論述支持的「論點」。例如,透過後現代理論這龐富多樣的鏡片,我們不僅得以看到去中心霸權後的多元世界,更能對生命作進一步的觀照──在目前「全球化」流轉無常的生存情境中,我們該如何搜索生命底層重巒疊嶂的「主體」?該如何認識它?丈量它?定義它?試煉它?又該如何超越它?思考當前種種現實多變的國際情境,何謂正義?何謂暴力?何謂是?又何謂非?緊繃於邏輯胡桃核內的主體困窘與疑惑,我們何嘗不期待透過大時代思想家們為我們用心研磨鏡片所帶來的破解與視野?
這就是為什麼這個大哉問讓我想起史賓諾沙。這位怪咖哲學家一生過著隱居的生活,以磨鏡片為生。他原創的內在性哲學可以說是一邊磨鏡片,一邊思考的產物。斯賓諾莎認為人們皆因無知(或者說沒帶上智慧的鏡片),才深陷恐懼與惡的世界。例如,「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亡,所以智慧不是關於死的默念而是關於生的沉思。」史賓諾莎一生具體實踐這句名言。事實上當代許多的哲學家,都經常有意識或無意識地透過斯賓諾莎研磨的鏡片來觀看世界。據說,史賓諾沙一生研磨的鏡片主要是以望遠鏡片及顯微鏡片為主。想想,理論作為望遠鏡片讓我們得以用大人文的格局觀看這個世界,所謂「觀天文以察時變,觀人文以化成天下」。史賓諾沙、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或牛頓,他們都是既懂天文也懂人文的通才,都是有能力以望遠鏡片觀看身處世界的「文藝復興人」(Renaissance men)。
這樣的大人文通才教育是二十一世紀失落的高等教育。理論若磨成顯微鏡,就像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傅柯、拉岡或阿岡本的鏡片,用以觀察宏偉現實表象底蘊運作的細部權力、生命或心理樣態。例如,我們使用傅柯的顯微鏡片來看社會與自己,我們就可以觀看到被你不斷內化的生命「微型權力」,如何藉由社會上各種主流的論述規則,來控制我們自以為是的價值、個性、想法與行為。人活著,不可能不需要鏡片觀看世界,就好像世上沒有不具任何意識形態的雙眼。因此,我們應該思考的是該如何依據自己的心性、專業、牽掛與生存的情境,選擇(並加工研磨)合適自己需求的鏡片來看這個世界。為何理論?因為活著,需要具安全感的「安身」視野,以及不斷自我卓越的「立命」視野。理論是思考研磨的產物,一種會發光的產物。所以,就讓我以海德格這句話來總結今天我們一起理論「理論」及思考「思考」的訪談:“To think is to confine yourself to a single thought that one day stands still like a star in the world’s sky”(思考就是將自己聚焦在單一的思緒當中,而有一天此單一思緒將會靜止不動,彷彿世界夜空中上一顆閃亮的星子)。由於歷史上各領域傑出大師的思考,人類文明黑暗的夜空因而有了各式各樣永遠閃爍的美麗理論星子。讓世世代代的人們有了星空下駐足仰望的欲望與啟發。謝謝蕭主編的用心,也祝福《中外文學》的讀者都可以擁有此思考模式與內涵,有一天能在各自學科領域的夜空中發光發亮。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