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的力量與人文精神
話說上帝(或某種神秘的力量)創世紀後,地辟天開、日月麗空。隨即,雲蒸雨降、江河行地、鵬雁唳天,草木昆蟲各從其類,各居其所,渾沌中自有其序。人類遂以「筆」在這顆瑋麗瑰奇的星球上寫下了數千年的「文」明──一冊冊文本化的現實,一套套符號建構的世界。
俠客武劍,文人揮毫。筆,作為書寫的工具,是人類的重要發明。古代中國有毛筆,希臘有鐵蠟筆、羅馬有紙莎草鉛筆,埃及有蘆葦筆,英法有鵝毛筆。「筆」之於符號的文明世界,猶如「劍」之於古時的武林江湖,以類別屬性聚集,以功能差異區別,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開闢自己的獨特疆域與地位。劍可攻可守,筆可歌可泣。然而,「筆的力量遠勝於劍」,拿破崙如是說。因為,劍僅能分一時的勝負,而筆卻能立千秋萬世的志業與傳承。文成規矩,思合符契,妙筆生花。有了筆,我們就有了改變世界的力量。
筆下的世界即是文字的世界。在語言的國度裡,文字的力量是一種神秘無形的魔力──或寫史、或載道、或揚善、或貶惡、或障百川而東之、或挽狂瀾於既倒──形象不器,能量不滅。事實上,筆自身並不具備任何力量,是握筆的人灌注筆神奇的力量。換言之,筆的力量來自握筆的我們,能以文字回應千百年人文精神(似幽靈纏繞般)在當代的召喚:燈下寂然凝慮,眉上思接千載,回應,再回應。執筆回應生命深層細微多元的召喚成為文人的責任──責任的英文responsibility意味著一種「回應」(response)的「能力」(ability)。回應的責任是無盡的,因纏繞於你我內心的召喚與困惑是無盡的。一隻真正時代性的筆所書寫的不是風花雪月的文字堆砌,不是吊書袋的咬文嚼字,更不是強說愁的無病呻吟,而是以日常生活為本,精理為文,秀氣為采,不斷於巨變與進步的時代巨輪下,堅持回應與繼承亙古不變的人文精神。
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新時代,我們該有什麼樣的人文精神?這樣的「大問哉」應是對二十一世紀「筆」的集體召喚,回應此問題成為二十一世紀所有握筆的文人須共同承擔的責任。想想,每一個民族在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人文大師,開創自己獨特「筆風」的人文精神──為生命放歌,為時代立心。其實,古代東方與西方的文人均具有如此「大人文」的胸懷,仰觀天象,俯察萬物;吐納珠玉之聲,寫大塊文章;卷舒風雪之聲,書千秋萬世;深刻亙古人性,引領時代思潮。中國的老子、孔子、莊子或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均展示我們此種具有高度人文的關懷、智慧與文采。
成大文學院採用的英文翻譯正可彰顯此大人文胸懷的教育內涵。我們文學院的英譯不是狹隘的College of Literature或空靈的College of Arts,而是College of Liberal Arts。根據古希臘時代教育的含意,A College of Liberal Arts翻成白話文的說明應是「一所教授心胸寬闊、思想開明與無私關懷的七種學藝專業學院」。此詞Liberal Arts(源自拉丁文artes liberales)是創立世界上第一所大學Academia的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共和國論述中所提出,以七種藝學作為培養學生一種古典人文的博雅教育。此七種陶冶「心胸寬闊」的學藝是三藝(trivium)外加四藝(quadriviu),合稱人文七藝(liberal arts)。其中三藝為:一、文法(包含文學與拉丁文);二、修辭(包含詩、散文與歷史);三、辯證(邏輯),四藝則是:一、算術;二、音樂;三、幾何;四、天文。有趣的是我們的老祖先,遠在先秦時代也提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作為當時的高等教育(春秋以後六藝則是修改為詩、書、禮、樂、易、春秋),以儒家「君子」精神中的道德、科學和藝文的訓練,作為樂天知命與慎思明辨的大人文教育基礎。活著,方能在變動的環境中安身立命,處世有圓,進退有方。中西傳統各種陶冶「心胸寬闊」的學藝可說轉化高等教育為社會的一帖帖良藥,專治人性兩項最糟的病:無知與偏見。
簡言之,英文稱文人或文學家為「文字人」(a man of letter)有其道理。中西傳統的人文教育宗旨均應是提供學生能有自信地握住自己的筆,以有效的清晰邏輯語文,來陳述或表達一種心胸寬闊、理解開明與無私關懷見解的教育與訓練,而非僅是一種「系所」與「學分」的「小人文」專才訓練。然而,十九世紀工業革命之後,人類進入一個高度科技化與市場化的世紀,一切以工具理性為準繩,追求有效率的分工及具競爭性的卓越。在這樣的現代主義大時代情境下,世界各國的高等教育逐漸「專業化」與「學科化」,中西傳統「大人文」胸懷的教育逐漸被體制化,分門別類地切割與區隔。人文的教育遂從仰觀天象,俯察萬物的活智慧與素養,逐漸走向考試制度導向的市場知識與專業技能。
上述中西方千年傳統中,知識份子大人文胸襟的培養與人文精神的繼承,逐漸被人們遺忘、被學界忽略。筆的力量所形塑而成的千年教育宗旨與人文精神,也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化高等教育市場中式微,邊緣化。直至最近這十年,全球化的市場越來越須要跨領域與高EQ的人才,大學裡人文的博雅教育與通識教育才重新獲得一些關注與重視。
二、成大八十展大師風華
任何卓越的大學不能沒有人文的精神與大師。沒有人文精神與大師的大學有如沒有老樹與古牆的校園:想想,成大的校園沒有了百年老榕、沒有了古城門牆、沒有了博物館、沒有了成功湖,將會是什麼樣的校園空間?想想,哈佛大學沒有了對美國人文精神產生決定性影響的愛默森、詹姆斯、桑塔亞那、梭羅等文學與思想巨擘,還能是一所世界頂尖的大學嗎?事實上,回首近代中國,我們可以說是北大的人文精神掀起了五四運動,鼓勵年輕一代培養獨立自主的思辨能力,讓中國得以脫離千年的封建黑暗。在美國史冊上,哈佛的人文精神導引了美國的蛻變與成長,建立自己的立國精神與價值。
因此,當一個國家將擁有豐富傳統人文精神的大學,從一棟作育英才的「智慧殿堂」(a temple of Wisdom)物化為一間「知識與論文的工廠」(a factory of knowledge and papers)時,競爭的冷漠將如巨大怪獸主宰人性,這國家也將面臨一場時代性的災難。兩年前,接任文學院院長一職時即不斷地問自己:成大人文有何特色?成大人文又有何「閒置資產」(idle resources)被遺忘或忽視,值得找出來,作整合與發揚?不久,在夢境中即浮現整合「成功大學文學家」這個主意,令我雀躍得徹夜難眠,不斷地思索如何論述與落實當時宛若幼苗般的想法。事實上,我們說人文人文,是先有「人」後有「文」,而「筆」居其間。因此,重視「人文」必須先從重視創造人文成果的「人」開始。適逢成大去年建校八十周年,各時期任教或畢業的文學大師,以及他們的作品成為成大豐厚的獨特人文資產,彷彿一座「閒置」已久的寶山,等待挖掘。等待我們一同捲起袖子,拿起鏟子,以敬重與學習之心挖寶,給予其應有的價值與對待。
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成大立足府城八十一年,是一所文化底蘊深厚的學校,培養無數大師級的文學家,已然蛻變為兼備文理之美的綜合型大學。成大文學大師們筆下「大人文」的胸襟與精神以及其歷史厚度與思想高度急待肯定與發揚。想是,一所大學如何珍惜與重視她的人文大師決定了這所大學的格局與氣度。因此,我們積極著手一年的籌備與規畫「成功大學文學家」的系列活動(包含國際學術研討會、專書出版及文學家沙龍講座),除了希望藉由此活動彰顯人文的精神與大師的風采,扭轉長久以來外界以理工醫專長丈量成功大學的刻板印象外,更期盼透過豐富多元的課題與面向,帶動南臺灣文學風氣,啟發府城人文思維──擔負起「回應」成大長期被忽視的獨特人文精神之責任。
那麼,哪些人有資格進入所謂「成功大學文學家」名單?八十年來成大已擁有許多的「作家」(有出版過文學作品的作者),但所謂「文學家」必須在創作的「質」與「量」上均能獲得文壇的肯定。因此,文學院全面梳理曾在成功大學就讀、任教,有成功大學淵源且在文學界表現傑出之成大人名冊,經過「系務會議」與「院務會議」委員兩階段的遴選與推薦,最後確認進入「成功大學文學家」名單者依年紀排序為蘇雪林、葉石濤、陳之藩、馬森、白先勇、黃永武、閻振瀛、夏烈(夏祖焯)、董橋(董群傑)、汪其楣、舞鶴(陳國城)、林瑞明(林梵)、龍應台、蘇偉貞、夏曼.藍波安、痞子蔡(蔡智恆)共十六位。其中,八位為成大老師,另外八位為成大學生。
從執行面而言,「仰觀天象‧俯察萬物—國立成功大學文學家系列」活動分為兩年兩階段進行。第一階段為「成大八十‧人文風華」──國立成功大學文學家國際學術研討會。第二年則舉辦「仰觀天象‧俯察萬物」──國立成功大學文學家文物展與沙龍講座。第一年的計畫以16位文學家的分組,分別邀請了48位國內外著名學者針對各別作家發表論文。此活動於去年11月18、19日在成大光復校區國際會議
廳第一、二、三演講室隆重舉行。大家長黃煌煇校長親自到場向文學家們致謝意,並開幕致詞,勉勵文學院師生們能藉由成大文學家系列活動的推動,見賢思齊,投入人文研究與文學創作,讓成大的人文精神中更加豐沛。兩天研討會除了48篇與會議主題相關的最新研究成果發表外,還有一場馬森教授的專題演講以及一場成大作家們返校齊聚一堂的圓桌會議。
記得那兩天,來自國內外各大專院校的師生與讀者們兩百餘人齊聚秋高氣爽的府城古都,參與了此次成大文學家的研討會。尤有甚者,陳之藩教授更是堅持親臨,坐著輪椅,插著鼻管,在童元方夫人陪同下,從香港搭機重返成大,令許多與會的人們為之動容。所有活動由籌備委員(中文系蘇偉貞教授、蘇敏逸教授、臺文系廖淑芳教授以及我)和助理(詩雯與資婷)負責籌備、邀稿與執行。一年的投入,終於完成這個歷史性的成大人文盛會,內心倍感欣慰。目前我們正執行第二年的活動:「仰觀天象‧俯察萬物──國立成功大學文學家文物展與系列講座」。所謂「仰觀天象‧俯察萬物」,主要延伸《易經》「觀乎天下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造下」的概念與期許,亦即通過親炙文學家風範,從作品進一步了解文學如何與人生及社會產生具體的聯繫。如此,擁有人文素質與養分的學子,方能涵蘊自身的人文胸襟與哲思的能力,以面對二十一世紀全球化的高度冷漠競爭時,還能堅持自己人性底層的色彩與溫度。
今年主要有兩件工作:每月的成大文學沙龍與48篇論文的審查與出版。我們安排了每月一講的「成大文學家沙龍」,並與通識中心、圖書館合作,邀請成大文學家們再次返校,深入校園現身說法,提供學子親近、聆聽作家的機會。講題主要集中作家人生經驗的提煉及寫作的實踐;同時與圖書館配合,系統性介紹、展示作家之創作,以讓學生們能有更多的機會接觸16名文學家的作品。目前成大文學沙龍月分安排如下:一月份以馬森為主題,二月份蘇雪林、葉石濤書展,三月份汪其楣講座及書展,四月份黃永武講座跟書展,五月份閻振瀛講座與書展,六月份夏烈講座及書展,七月份陳之藩、白先勇書展,八月份龍應台、董橋書展,九月份林梵講座與書展、十月份蘇偉貞講座與書展、十一月舞鶴、夏曼•藍波安講座與書展、十二月痞子蔡講座與書展。所有活動由籌備委員(中文系蔡玫姿教授、臺文系廖淑芳教授以及我)與助理(資婷、松清與易澄)負責籌備與執行。感謝學校經費的補助、所有工作夥伴的努力以及成大文學家與師生的參與及支持。
三、成大四處大師級的人文美景
暖暖府城春陽下,佇足眺望成大八十一年的人文地景,清山如黛,泉石奇絕,古城老牆,花木扶疏,綠意盎然。行筆至此,容我開始為大家描繪成大人文地景上前四處獨特美景。
蘇雪林教授(1897-1999)為成大文學家之首
蘇雪林本名蘇小梅,後改名蘇梅;字雪林。生於浙江,在安徽與北京接受教育。人生橫跨兩個世紀,蘇雪林曾受業於胡適門下,可謂兩岸「國寶級」的大師──身為五四的時代產兒,其人與文上承古典閨秀餘緒,下開現代前衛新姿。在大陸執教時期,蘇雪林與淩叔華、袁昌英合稱「珞珈三女傑」。法國留學來臺後,於1956年任教本校中文系,終年一身樸素旗袍,深居簡出,勤儉自守,筆耕不輟,退休後在成大度過晚年,可謂古典端莊的學院仕女,享年103歲。
如果閉上雙眼,靜心觀賞,我們可以望見蘇雪林一生孑然的身影已化成了兩道美麗的校園人文風景:一道在武漢大學,一道在成功大學,迤邐流光各18年。蘇雪林一生皓首窮經,思索不懈,筆酣墨飽,創作自成一格。《綠天》文采瑰麗,《棘心》樸實清華,前者的情感均衡節制,後者則是鮮明直率。我們看到青年的蘇雪林早已不斷穿梭在文體與主體的疆界,探索生命的質感,思考天∕地∕人的關聯。及至寫於抗戰時期的《南明忠列傳》,那字裡行間透露出來的強烈民族氣節;爾後,以學者身分在屈賦、神話領域裡燃燒其專注的研究熱忱,以200萬言的《楚賦新探》為楚辭研究開闢了一個嶄新的視野。尤有甚者,蘇雪林縱貫一生來淬煉宗教超拔的悲憫與慈愛精神,更加令人動容。凡此種種,無一不是見證蘇雪林的大家風範,彰顯清澄剔透的人文底蘊。她端正自持的人品、清瞿優雅的身影將永駐人們的心頭。成大除了於1995年成立「蘇雪林教授學術基金會」後、分別設立「蘇雪林教授學術文化講座」與「蘇雪林研究室」、編纂《蘇雪林全集》、整理與典藏蘇雪林生前的文物與史料、舉行各種學術活動外,更將於近期將蘇雪林在成大的故居,重新整修,作為蘇雪林的紀念館,以紀念這一道成大人文地景上美麗的風景。
第二位成大文學家是葉石濤教授(1925-2008)
葉石濤教授與蘇雪林教授同是生在動亂與開創並置的時代,兩人充分體現傳統知識份子特有的硬骨與操守。葉石濤生於我們府城白金町(打銀街),一生橫跨日治與戰後兩個世代,擔任國小教師長達46年。6歲即在大天后宮旁接受私塾教育,學習漢文,啟發了他全身的文字細胞。16歲執筆創作,不久以日文寫成第一篇小說〈媽祖祭〉,正式開始了他一生志業的文學旅途。其人與文,可以說是現代人文精神最精采的剪影,為臺灣與成大人文的精神樹立了時代性的典範。《葫蘆巷春夢》的人道關懷,《希拉雅族的末裔》的自我救贖,還有許多譯自外國現代文學經典的作品,尤其展現葉石濤進步廣闊的現代視野。
牢獄的創傷再加上失語的試煉,不但沒有讓葉石濤握筆的手稍有懸佇,反而加速催化作家的社會與文化使命。他以自己獨特的黑色幽默文學來面對當時白色恐怖的壓迫,堅守讀書人「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風骨。他在〈沉痛的告白〉中指出:「作為一個臺灣作家,責無旁貸的任務就是觀察和記錄——在每一個臺灣歷史的階段裡,受難的臺灣民眾離合悲歡的真實人生以及他們內心裡的創傷。」一部《臺
灣文學史綱》讓那些被主導文化排除在藝術殿堂之外的本土作家得以浮出歷史地表,不但為臺灣文學定調,更將臺灣文學的前途和願景提昇到世界文學的高度。
葉石濤常謙虛自居為「螞蟻」,以長工之姿為臺灣文學奉獻微小的貢獻。一甲子的握筆生涯裡,創作、寫史與翻譯共得80餘部作品,獲國家文藝獎、臺美基金會人文成就獎、中國時報文化貢獻獎等多項國家級肯定。2008年臺灣文學館與高雄市文化局結集葉石濤一生作品,出版《葉石濤全集》。本校於1999年為肯定與感謝葉石濤教授一生於漫漫孤寂的書寫旅途中,為臺灣文學奮戰不懈,特頒授他名譽文學博士,並榮幸地邀請他執教臺灣文學研究所,為成大教育英才。回首,葉石濤一生懸命於臺灣文學,在孤寂的文字荒地上辛勤地筆耕硯田,其清骨自守與生命實踐,娓娓道盡人文價值的終極信念。相信,此信念已深深刻印在成大人文的不朽史冊以及師生的心靈深處。
第三位成大文學家是陳之藩教授(1925-2012)
陳之藩童年經歷了風雨飄搖下的戰火與顛沛流離的日子,北洋大學電機系畢業後,取得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碩士、英國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其文融中西,跨學科,洞見不滅,創作不輟,啟蒙了無數學子胸臆裡對文學想像的小小火光。他的《在春風裏》、《散步》、《旅美小簡》、《劍河倒影》都是臺灣或華人世界四、五年級以後的學生耳熟能詳的經典。收錄六十四篇散文近作的《思與花開》,一出版即獲得讀者的喜愛,並獲頒「香港書獎」。其淺白卻深邃的散文與妙筆的詩篇,飽含情感、清新雋永,常直入讀者肺腑,或深鐫腦海,或甘露灑心,總令人激盪不已,歷久難忘。今年2月25日溘然長逝,令人不勝感懷與追思。
陳之藩一生不但承先啟後了五四大時代的理性思辨的人文精神,憂國憂民,且不論在科學研究或文學創作上,均不停地嘗試作系統性深厚思考,體會時代性的豐沛生命,展現新世代橫跨人文與科學領域思想的風範。他帶給我們一代大師的精神以及集體記憶的色彩與溫度,證明了他感性筆下的知性思想,依然在新時代的夜空中遙遙閃爍,始終不變,散發著深具時代性知識份子的星光。在春風裡,人生才有美麗的夢想;在星光下,時代才有璀璨的記憶。成大真心珍惜陳之藩教授,珍惜其任教十年的因緣,珍惜他對我們這一時代的影響與貢獻,這三年來持續積極地搶救陳之藩教授文物、舉辦文物展、學術研討會、出版專書(《花開的樹》)以及舉行一場追思懷念會。
我永遠不會忘記,前年「陳之藩教授學術研討會」閉幕式前的那一幕:我們邀請陳之藩教授上臺參加授贈儀式,當時,坐在輪椅上的他,面對全場靜默無聲,前來看他的人們,以努力但顫抖的聲音,向大家說了聲「謝謝!」。語畢,全場與會來賓紅了眼框,不斷地熱烈鼓掌,也默默地感動落淚。我們共同見證了這個時代夜空上一道兼具人文與科學精神的動人光芒。時空更迭,星光不墜。如今,大師已逝,其一生思考與創作的成就宛若梵谷畫筆下,那不斷神秘旋轉與召喚的星子,靜靜地,在世界的夜空中,向世世代代後人的雙眼,投射它獨特溫暖的熠熠光芒。陳之藩生前在成大最終的身影,也將成為成大人文夜空中永恆的景仰與追憶。
第四位成大文學家是馬森教授(1932-)
馬森雖比陳之藩年輕七歲,卻與陳之藩有著相似的大時代戰火成長經驗,稱得上是另一位渡海來臺的五四精神繼承者。1949年馬森搭船來臺,在基隆上岸後,幾度遷移,在當時艱難的環境下,積極求學,師大碩士畢業後,留學法國與加拿大,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一生離鄉背井,博訪遠諮,恣其心眼,窮其閱歷,遊走世界四十餘國。先後執教於法國、墨西哥、加拿大、英國、香港等地大學。曾與留法同學創辦《歐洲雜誌》,也擔任過《聯合文學》總編輯與《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專欄評論。值得一提的是,他也是挖掘當時年輕龍應台寫「野火集」文化評論專欄,以及高行健成為首位華人諾貝爾文學得獎主的伯樂。
馬森一生創作與研究豐沛,筆歌墨舞,博文該情,明理立體;居今識古,勇於創新;東西文化,從容進出。高行健稱許如此自在瀟灑,神居胸膛的作家為「神遊的馬森」。馬森私下常自嘲自己為「週末作家」。1987年接受成大禮聘,從英國回臺後,在本校共執教近20多年(府城成為他一生漂泊無數城市中唯一的長期「定居」)。他平日專注於教學與研究,一到週末即閉關創作。許多著作均是在成大完成。至今,各類創作、文學史與評論已發表50餘部。其中,代表作有劇作《馬森獨幕劇集》;小說集《夜遊》、《M的旅程》、《孤絕》、《府城的故事》;散文集《墨西哥憶往》、《愛的學習》;文化評論《東西看》、《中國現代戲劇的兩度西潮》與今年剛出版的《中國文化的基本架構》等。
馬森認為文學的主要社會功用在於:「第一、使這個社會裡的人藉著追求藝術,能夠表現自己的情欲和情感。第二、文學擔當了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樑,讓作者與讀者間能夠產生互通、了解、同情、共鳴。」馬森是西方現代主義在臺灣文壇的重要推手之一,尤其是他的戲劇思想與作品對臺灣60年代以來的當代戲劇有重大的影響。曾獲得洪醒夫小說獎、府城文學特殊供貢獻獎、中華文藝五四評論獎等肯定。
馬森退休後與家人移居加拿大。前幾年,我與馬森教授共同指導他的關門弟子羅夏美博士,有了與大師認識與交往的因緣。因此,過去這三年,多次邀請他從加拿大返回成大,擔任兩次國際研討會與成大文學家沙龍講座的主講人,讓成大師生有機會再一次感受大師博學與風采。馬森人如其文,溫厚和善,健談可親,是一位「氣自華」的謙謙君子,令人景仰的長輩。每次與他閒話,總有「如沐春風」的歡愉與啟發。今年,欣逢馬森八十壽誕,故舊弟子與門生主動籌備發起「馬森教授八十大壽研討會」,預計年底在文學院舉辦,讓老友、同事、學生和讀者有機會與他齊聚一堂,以為祝壽。
四、筆的「潛心」與「繫念」
校刊編輯思潔上個月向我邀稿,希望能藉學校這個訊息平台讓更多人知道「仰觀天象‧俯察萬物——國立成功大學文學家系列」的活動與精神。當下就欣然答應。經討論協商後,決定以連續三期校刊專文方式報導此活動:由我拋磚引玉,先介紹「成大文學家」計畫的緣起、內容、過程以及前四位文學家,再由蔡玫姿與廖淑芳教授接續,以「成大八十‧大師風華」為主軸,分別另立主題,各再介紹六位成大文學家,共十六位。
這突然承諾執行的使命讓長年因行政與研究而擱置鏽蝕的文筆,忽然間有了它雀躍的生命力──感受到一支筆本能性的「潛心」與「繫念」(感謝思潔的督促與諒解,多給我兩週的延長時日,讓我能好好練筆也練心,在較充分的時間下潛心閱讀四位大師,醞釀些清思活泉,給予本文較完整與清晰的面貌)。想是,「十年磨一劍」是練筆必要的「潛心」寫照。作為一位文學家,要能灌注手中的筆一種感動或改變世界的力量,十年寒窗式的「用功」是基本磨筆的要求。磨筆除了必須長期鍛鍊文字功力(所謂「文字煉金術」)外,更重要的是具備的是對生命的不斷的省思與觀察,甚至是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的博雅胸懷以及胸懷內的熱血與關切。成大十六位文學家各自在其「寒窗無人問」的孤寂歲月中,默默地充實自己的學問,雕琢情性,沉澱生活的繁複異質經驗,思考在當今社會中生命底層的多變色彩與樣態,筆耕,再筆耕。因此,此次有機會親炙成大文學家們的文思,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令人敬佩的創作內容與個人風範,更重要的是他們投入於「台下十年工」磨筆的用功與執著。
其次,「繫念」給予筆尖下梳理的文思時代性的意義與影響。「我是誰?」(Who am I?)(一個人類不曾中斷追問的問題)並不是決定於「我」的身份、財富、名聲、性別或膚色,而是取決於「我」一生內心中無時無刻的「繫念」內容。因此,磨好筆的文學家必須建立自己的方式與風格來回應一生牽腸掛肚所繫念的事物——或歷史、或愛情、或夢想、或生命、或人倫關係、或信仰、或故鄉、或正義、或美等。筆最底層的力量源自執筆的人,對其身處的無常世間一種恆常的生命關懷:一種牽掛、一種省思、一種觀想、一種抒發、一種對人性無止盡的質問與關切。 例如,「愛情與權力」之於洞悉人性、曠世奇才的莎士比亞,猶如「政治抒情」之於奔放激情、豪俠氣概的李白;或「挑戰魯迅」(以及魯迅的左派思想主張)之於蘇雪林,猶如「臺灣文學」(以及文學背後獨特的臺灣意識)之於葉石濤,均是作家們一生不懈志業的繫念。所謂千百年不變的人文精神即來自千百年來人們在其生存的時代裡對生命底蘊不變的繫念力量。
筆的潛心與繫念所創造的無形力量即是人文精神的力量,更是亙古人性的力量。事實上,人文的兩項終極本質是「穩定」與「深化」,宛若成大校園裡的百年榕樹,唯有扎根夠深夠廣,方能枝葉茂盛,鬢鬚及地,像是一位耄耋的長者,慈祥地般張開它向四方舒展的巨臂,交錯有致的枝,蔭翳成網,成幕,撐起一片時代的蒼穹。反之,科技的兩項終極本質則是「速度」與「創新」,彷彿百變的孫悟空,威力無窮,斬妖伏魔(如迷信與無知),唯有不斷地求新求變,與時俱進,方能滿足人類無窮的求知欲望,並提供人們更方便、舒適與新穎的生活環境。表面上,兩者差異甚多,甚至是對立的面向;但實質上,兩者是「同根生」的手足,均源自「人性」(想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由於本是同根生,科技有時闖的禍還須仰賴人文來面對與收拾。只要回顧二十一世紀這十二年來,我們可看到科技孫悟空創造出自己也無法控制的「猛獸分身」(如千禧蟲、全球暖化、基因倫理問題、摧滅性武器競賽等),接踵而至,每隻科技的「猛獸」均是比科學怪人、酷斯拉、異型更恐怖的大怪物,都有可能帶給人類世紀性的超級大浩劫(這也為何「災難」小說與電影成為最熱門的議題)。然而,全球最聰明的科學家們面對這些自己創造出來的「產品」竟束手無策(日本核能災難一週年後,政府與科學家還無能善後與處理)。此時,我們即須仰賴大榕樹般的文筆提出輿論的集體危機意識、反省檢討與駕馭的方法,進一步更須思考如何撫慰人心,吸取教訓,為未來生命在層層疊疊烏雲裡搜尋一道道的金色陽光,讓人們看得見希望。此處,「大榕樹」與「孫悟空」的比喻並非試圖抒發一種人文學者自以為是的「傲氣」或憤世嫉俗的「酸氣」,而是想彰顯一個簡單的論點:科技不但源自人性,同時也必須受制於人性(腳踏觔斗雲,手持金剛棒,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頭上一定要套上一個緊箛咒)。「教育」即是當今防止科技孫悟空變成毀滅性大怪獸的「緊箛咒」。唯有教育方能避免全球冷漠競的欲望完全掌控了失去緊箛咒約束的科技。因此,如何積極培育理工醫學科的「人文素養」以及人文藝術學科的「科學素養」成為二十一世紀全球高等教育同等重要的全新挑戰與繫念。因為筆的力量,讓成大八十展大師風華,仰觀吐曜,俯察含章。相信,一支支歷經時代人文精神錘鍊的筆,力量不滅,形象不器,變化無端,生生不息,以千姿百態的「繫念」回應、再回應如一輪明月般亙古不變的人文精神。只要有人聚會的地方,任物換星移,任滄海桑田,這股多元異質的力量將繼續在人世間流轉、交織與激盪──感動人心,化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