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回憶錄

2013年 - 台碱 安順廠囗述歷史計畫

計劃主持人:國立臺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 井迎瑞 教授。顧問 / 影片提供:黃光榮

預告片 - 2013年 - 台碱 安順廠囗述歷史計劃

2013 系列 (1/8) - 專訪  [ 張克儉、李炳榮 ]

2013 系列 (2/8) - 專訪 [ 張少東、黃光榮 ]

2013 系列 (3/8) - 專訪 [ 黃秀杰 老師 ]

2013 系列 (4/8) - 專訪 [ 唐春景 老師 ]

2013 系列 (5/8) - 專訪 [ 林文漲 ]

2013 系列 (6/8) - 專訪 [ 吳麗娟 ]

2013 系列 (7/8) - 專訪 [ 蘇榮廷 ]

2013 系列 (8/8) - 田野調查 [ 宿舍區 ]

碱安校友( 第八屆 ) 胡志成先生

曾以為故鄉只有一個,靜止在地球某個角落。年老才明白,留過歡笑,淌過汗水,灑過眼淚:有過榮耀,遇過羞辱,造過歉疚的地方,再回首都是故鄉。這是為什麼流浪的人鄉愁比人多。

取自:碱安校友( 第 8 屆 ) 胡志成先生

取自:碱安校友( 第 8 屆 ) 胡志成先生,著:一爐薪火,序 6

勉志成,思故友

鄭啟忠 老師

        志成君繼去歲秒出版《把這裡當家》散文集後,再度出書,希望由余略述其家世以饗讀者。志成君乃余五十餘年前之學生,且兩代交好,自欣然接受。

        志成君原籍河北省濮縣,六歲與兩兄志偉、志英隨父母來台。余服務台南市台灣鹼業公司安順廠附設子弟小學時,志英、志成均求學其間,且公司員工同住「鹿耳一村」宿舍,廿年朝夕相處相知甚詳,現簡述其家世,除以饗讀者,並以抒對志成君之尊翁則先公之思念。

        則先公魁梧健碩,堅毅豪爽,篤誠智勇。日軍侵華,北平大學生示威遊行,公當時係河北工學院學生,撐旗前導。

        在學期間名列前茅,得業師姚文林教授器重。戰後姚調任台灣鹼業公司董事長,派公負責生產工業鹽,責任重大。

        台輪公司所屬鹽田廣表六百甲,一望無垠。風乾日烈暑之際,正是產鹽季節,工廠須鹽,鹽工工資以產量計,於公於私皆需全力以赴。鹽田兒女雖頭戴斗笠面蒙毛巾臂覆護套,仍無不曬得烏黑,而公與之同甘苦,臉面鄰黑、雙眼泛紅,工作情景與公司一般員工迴然不同,公愛護僚屬、親近鹽工之情,同仁無不敬重。

鄭啟忠 老師

照片提供:王錦雀(民96)

        公移居美國後,與余保持信函連繫,每逢農曆新年必匯來一筆錢,託余代為餽贈當年鄰居小孩。金錢數額雖或不多,但懷鄉念舊之美德余深感佩。

        夫人出身望族,標準北方大家閨秀,溫婉嫻靜。公家機構薪俸菲薄,夫人完全無富家出身之嬌弱,長年衣著簡樸,克勤克儉,操持家務,相夫教子,和睦四鄰,退居先生身後,從不爭先。確實是賢妻良母之典範。

        胡家三兄弟,志偉、志英、志成。

        志偉君出身台灣大學歷史系,於歷代政經發展有獨到研究,任教大專院校,事業有成,提攜兩弟盡力。公退休,家無恆產、兩袖清風,退休金微薄,志偉君立於台北購置華宅迎養父母,一時傳為佳話。

        志偉君心志遠大,體認若求兩岸和平,唯有提升大陸政經發展,故於大陸初萌改革之念,即遠赴大陸,受聘為上海社科院台灣研究所長,傳授台灣經驗。

        志偉君進退有節,六四之後舉家赴美,仍盡知識分子之職責,評論政經,關心世局及兩岸。

        志英君為余服務小學第一屆學生,聰穎好學,大學修習土木工程,畢業後參與十大建設之石門水庫興建工程。水庫臨竣工之際,恰逢颱風來襲山洪暴發,工作人員緊急疏散,志英君等少數工程人員追隨主持人徐留守至颱風過去,媒體報導稱讚。有學生如此盡忠職守,余深快慰。

        志英君隨後往美國雪城大學研究所深造,就業安居後,返台商請長兄迎養父母赴美。

台鹼安順廠員工子弟小學設校數十年間作育人才眾多,於各界嶄露頭角所在多有,但歷屆學生國語科成績,志成君堪稱居冠。猶記曾多次攜志成君參加台南市小學生國語文科競賽,率        奪冠軍回。更記得其於五年級時自行投稿國語日報,發表後余見文筆流暢,用詞得體,立刻剪貼於公告欄,並告眾生,此作之水準已超越一般高中學生。

        志成君大學就讀政大中文系,可謂得其所哉。畢業後選擇教書工作,一展長才,無論任教中學大學皆得學生敬愛。

        民國六十年升學競爭益劇烈,各大補習班爭相延聘志成君執教國文。志成君分身乏術難以南來,有知余與志成君關係者,懇請余代為引薦,受歡迎程度至今未見第二人!

        志成君赴美後迎奉父母同住,盡心盡力、孝親無缺。則先公於四年前以九十二高齡返璞歸真,夫人今九十七歲,志成夫婦悉心照顧,萬事吉祥,平安幸福。

        綜觀胡氏三兄弟學問事功固皆有所成就,但此世所常有,真令余所稱讚者,乃三兄弟孝心不貴!則先公自六十歲退休,至九十二歲羽化,頭十年長子志偉君迎養於台北,再十年次子志英君接力迎養美國,最後志成君放下台灣事業赴美迎奉,三十二年退休歲月無一日孤單。現老夫人由志成夫婦奉養已近十八年,一門三孝子,實屬難得可貴。

        鄭老師讚曰:胡家三兄弟,才高、品高、德高,且喜生活高。

        欣悉风著文聲之昭明文藝再度為志成君出書,甚感喜悦。張潮〈幽夢影〉有言:著得一本書,便是千秋大業。故友則先公有知,亦當同喜也。


鹿耳一村 二00六年十月三十日 

本文作者福建閩侯師範學校畢業

民國卅五年受聘任教於台南安平

民國三十六年台灣鹼業公司台南安順廠員工子弟小學成立受聘為負責人,至民國六十年學校結束為止,長達廿四年,桃李滿園後任職中油公司人事室

退休後仍服務地方,任台南市鹿耳門天后宮文教公益基金會秘書

專責鄭成功、媽祖資料檔案管理

曾以為故鄉只有一個,靜止在地球某個角落。年老才明白,留過歡笑,淌過汗水,灑過眼淚:有過榮耀,遇過羞辱,造過歉疚的地方,再回首都是故鄉。這是為什麼流浪的人鄉愁比人多。

取自:碱安校友( 第 8 屆 ) 胡志成先生

照片提供:黃良成

茉莉之戀

   喜愛茉莉是從小時候爸媽在台南鄉下宿舍院子種滿茉莉開始的。爸爸每天下班回來先灑掃小小庭院和澆滿院的茉莉,媽媽在家事餘暇清除雜草摘除老葉。不記得刻意施過肥料,只是南台灣的和風、麗日、沃土和主人的愛心,就不斷地繁植,從我讀小學時的三數棵,到讀初中時蔚滿庭院。

        台南整年是花季,小小的花朵毫不含蓄地競放著,綠葉淪為陪襯,散播的芬芳更是招蜂引蝶,不但別的花失去顏色,搬來這宿舍就有的一叢芭蕉樹—結出胖胖微酸香甜的芭蕉,也被冷落了,小小庭院成為茉莉園。

        所以很早就知道,小小的茉莉花不是以嬌弱惹人憐,而是雖不動形跡其實是強勢地攫取人們的愛戀。

        下午小學校放學時,會有路過的小女孩們諷腆地來要花,媽媽一人給幾朵,小女孩們都高高興興地說謝謝離去。只有一個除外。媽媽說,她從不滿意區區幾朵,總是多要、還要、再多,更多,「有點貪求無騰呢」!

        後來媽媽被迫避開她,見到有她來時假裝不在家。同來的小女孩們就失望離去,她不罷休,推開虛設的柴門逕自進來採摘,如果媽媽沒有出來,她就把全部的花|含苞的、初綻的、盛開的都席捲而去。

        媽媽只好再在小學校放學的時候等在小院裡給花。可是沒有用,她不跟別的小朋友一起來要花了,她「伺機潛入」採花,而且一慣地席捲一空。後來只好把本是虛設的柴門裝了個小鎮,但只是阻礙了串門子的鄰居,擋不住這個越門而入的女孩。而且因為門上了鎖,即使看見她正在院中「擄掠」也不敢驚動,怕她慌張越門而逃時不小心跌倒。以後只好再恢復門雖設而不關了。只是哪天看見滿院的茉莉又被洗劫一空時,就知道是那個女孩又光顧過了。

        可惜她星期天是絕不「作案」的,在市區讀初中的我始終「逮」不到媽媽口中那「個子高高的、說話甜甜的、一臉聰明相」的女生!這是茉莉給我家帶來的唯一煩惱,所幸不久後聽說她們家搬走了。

        大四時,系裡一對相戀三年的同學發生情變,傳說是因為被那位名滿校園的「名女生」橫刀奪愛。失戀的女同學很長一段時間情緒低落,同學們雖感氣念可是又有干卿底事的無奈。

        一天獨上指南宮,遇到這同學和那位有名氣的新女友。狹路相逢,介紹我認識,不是傳說中的美艷誘人,而是有股自信氣勢。交談之下發現她不但也來自台南,而且小時候也在那個宿舍區住過,有過相同的小學老師,倍感親切,就忘了嫌惡她性好奪人所愛的行逕。

        一路上談了許多小時候的趣事。後來她說到記得我們住的宿舍區,有戶人家的前院種滿了茉莉,她常常偷偷溜進去,用裙子兜著把滿園茉莉花摘走,帶到教室,滿室清香,「連老師都跟我要幾朵呢!」「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她!我說:「滿園的茉莉花都摘走?主人不傷心嗎?」這位來校不到一年就是風雲人物的女生含笑地說:「管她呢,喜歡嘛。」

        不久那女生又有了新獵物棄我們那同學而去,人心大快。曾經想過,她這種個性的形成,跟當年媽媽寬容她「掠奪」茉莉花有沒有些關聯呢?

        大學後,教書、結婚、育子也在台北,偶見茉莉就有回到小時、回到台南的溫馨感覺。但是茉莉只在懷念裡,從沒想到培育幾盆舒解鬱結。

        一次學期末最後一堂下課時,一生送我滿抱的連著長長枝葉的茉莉花,我毫不隱藏驚喜地接受。她恐怕不知道我接受的不只是滿懷茉莉,更是滿懷回憶。當時心眼只見茉莉不見送花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忘記說聲謝謝。事後每次憶起都覺愧疚。只盼望送花的人看到她的禮物這麼受珍愛,就不太在意本身被忽略。

        三年前在紐約上州參加一個數百人的聚會,會中主持人要我上去講幾句話,就受命上台說了三分鐘。中午用自助餐時,一對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可愛的六、七歲小男孩直對著我走來,我趕緊搜索記憶,他們已到了我面前,那位少婦對我:「.........是您十多年前在台北的學生,」她見我的記憶沒有甦醒,就笑著說:「老師學生多,您不會記得我。不過,當年我送過老師一大束茉莉花.........」不容她話說完,我搶著說:「我記得你,我記得你,我欠你一個謝謝。謝謝、謝謝。」

        定居這圓巷的第三個春天,母親跟二哥要了兩盆茉莉,那年母親八十二歲,原來母親也沒忘情四十多年前的台南茉莉。只是兩個小塑膠花盆中的幾莖瘦弱枝條,什麼時候會吐露花蕾、綻放花朵呢?

        經過母親由晚春到初秋的悉心照料,到了中秋天氣已塞我把她們移進室內時,已不是弱不禁風的模樣了。去年再移茉莉進屋時,已繁衍為沈重的七大盆。

        今年五月上旬,把蛰居室內六個多月的七盆茉莉移到陽台上,六月中枝葉繁茂,七月,花朵怒放綴滿了枝幹,清晨和晚間格外芬芳,一股潔淨的香氣飄浮附近。一次鄰居友人凱逐香而來,驚歎好一大簇的綠葉白花。妻給她摘了盈盈滿握,凱欣喜地說要把這花香帶進她家廚房。

        女兒清晨起來會摘一大盤茉莉花。只摘盛開的,因為一個時辰後熾熱的陽光就會使她們调謝。女兒把摘來的茉莉花分散到家裡:爺爺奶奶的房間、爸爸媽媽的房間、起居間鋼琴上、家庭間矮櫃上、廚房、浴室、哥哥的房間,和自己的床頭櫃上......卻忘了擺幾朵在樓下我讀寫的這一角,大概習慣了不打擾我的作息。我也不提出要求,在這讀寫的角落常常渾然不覺他事,冬日妻為我備的熱茶,夏日為我備的冷飲,總不記得飲用,怎忍茉莉在這裡受冷落?

        朋友志明喬遷新居,聲稱那一組原先來自台灣、由大樹頭和大小牛車輪組成的茶几和椅子,太重只好棄置,晉一和志仲看出我的垂涎,就理所當然地幫我搬回家也不算奪人所好,安置綠葉白花中後,綠意盎然的一角立刻平添了一股台灣風味。安置好時,晉一讚美簇擁的茉莉,我說當插活一盆秋天送他。

        志仲對這些茉莉卻視若無睹,我以「喜歡種花嗎?」提醒他也該給這些茉莉一些關愛。志仲不給,他酷酷地說:「我向來不捻花惹草。」

        「竟有對茉莉無動於衷的人?我瞪視著我這位業餘喜歡音樂的博士朋友,懷念起那「偷」茉莉的女孩了。


原載一九九四年八月二三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把這裡當家

懷念咪咪

        小學一年級時,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幫助一隻貓脫出圈禁。這貓黃背白爪白腹,瘦得已是皮包骨,饑餓地繞著我咪咪叫,我把她一路引回家,爸媽答應把她留下,我叫她咪咪。

        咪咪體力恢復後主動負起守護家園的責任。那時所住的台南鄉下常有蛇鼠出沒,咪咪來後周遭此輩絕跡。對遊蕩進到院子的野狗也咆哮驅趕—當然先找好安全位置。唯一困擾是她護主心切,即使熟悉鄰人來訪也必眼神炯炯戒同一旁。鄰居們說狗是這樣,沒聽說過貓如此。

        初教書時認識一位傅校長,六十來歲。以校為家視學生為子弟,做許多自認分內的事。常修剪會危及簡易校舍的大樹,沒有長梯,或是攀到枝極上,或是把兩個梯子銜接起來,看起來很驚險。每當他這樣做時師生們都繞道而行怕驚動了他。惡少來校滋事他一定領先趕到,毫無懼色地用四川腔國語喝退。那年代官員視察學校流行隨興進教室旁聽垂詢,很干擾上課,更難忍受的是學生正在考試時也如此。這時候傅校長就嚴肅地進去說請不要打擾學生考試,場面常常很尴尬。但學生們(也包括老師)都暗暗叫好。

        傅校長不是校長,是位退伍老兵,感激校長留用為工友,戮力務公以為回報。管的事不比校長少,師生就稱他為傅校長,不知情的人以為這所學校還有個副校長。見瘦小的傳校長無視危疑守護學校和師生時,常想起守護家園和家人的咪咪。

        我初三時咪咪病死。那天放學回到家裡時她已是彌留狀態,我叫「咪咪」,她睜開眼,然後就閉上不再睜開。我用一件小時穿的棉澳|媽媽從河北老家帶來台灣做紀念的,包裹她,葬在後院樹下。

        傅校長死在榮家,受贈儲金的校方把他迎葬回學校後面的村中墓地。咪咪繁衍了不少後代,留下的都叫咪咪。第一年生的子女中有個很有個性的女兒,有咪咪的瘦削體型和更強的自尊心,一副淡漠的酷模樣。她不容家人冷落也不容小看

        比方說把她當作貓。誰喵咪喵咪地逗弄她,她就傲然、鄙夷地走開。更不允許誰懷抱撫弄她。可是如果我放學回家沒跟她打招呼就坐下看報,她先在附近徘徊,然後蹈我的小腿,若還不回應就跳上我的膝蓋—不是依假懷裡撒嬌,是三兩下撕碎我手中的報紙掉頭跳下揚長而去。

        我曾有個學生身世特殊,自尊心很強,對事常有過度反應,我知道內情後小心相待。日後他問我當年怎麼那麼有耐心對他的?我說被一隻貓訓練過,他以為我開玩笑。

咪咪在第三年生的一個兒子,身材魁偉性情卻溫和開散。都說雄貓長成就不安於室,他卻始終戀家。咪咪哺育小貓時,已長得比媽媽大得多的他也擠進去吃奶,鄰居視為奇觀。

        大雄貓青年後常被爭風吃醋的情敵攻擊,遇到攻擊就往家裡逃,總是尾巴受傷。看見被比他瘦小的敵人追擊我常罵他懦弱。終於有一天勇敢抵抗攻擊者,驕微地帶著鼻子上一道很深的、鮮血殷然的爪痕回來給我看。我給他塗紫藥水,不鼓勵他打架了。

        他比咪咪更愛家人,爸爸晚上去誰家他跟隨等在籬笆外,時間久了就跳上竹離柴門探望。我夜讀時他打著點在旁相伴。

        讀高中時有位陳姓同學,阿甘正傳像他翻版(看這電影時懊惱怎麼寫不出這現成的故事)。陳和阿甘一樣單純,遭欺侮或責備時迷惘不知所措,讀書和當兵都留下許多傳奇。就業後漸漸失去聯絡,有一天進教師休息室驚訝地看見他在等我。我問怎麼知道我今天在這裡上課?他   說不知道,只聽說每星期我有一天在這裡,天天下班來看看就碰得到。找我是特地來相告認識了一位「很好的女孩」,理由是同學們都結婚了只有我沒動靜。

        大雄貓若是人,必也會這樣熱中腸吧。

        咪咪有一個女兒性情外貌都與家族不同。一身黑亮,肚腹和腳爪雪白,眼神像個慧點的少女。別的貓在院子裡嬉戲打鬧時她懶懶躺在屋簷下,有時迷眼看看,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鄰居有位丁媽媽,抱怨放養的雞忽然每天少一隻,疑心到我家的貓。家裡的貓名聲一向良好,何況食物豐盛,那時我們不是天天食有肉,貓們可是頓頓食有魚,怎會獵食丁媽媽家的雞?又那麼有節制地一天一隻呢?丁媽媽覺得也是。

        一天午後,忽然覺得屋外有什麼動靜,探頭一看,只見她從平日躺队的屋簷下,悄無聲息地        飛撲向一隻毫無戒心的路過的雞,身手俐落地捕獲叮走。過一會施施然回到老地方,若無其事地睡下。我目瞪口呆,看樣子她是老於此道了。

        那時有捕貓的人,說是賣給山上種香茅草的農場捕鼠。一向敵視這些人,怕他們偷捕走我家的貓。這次他們再來時,在鄰居不解聲中,淚流不止地讓捕貓人把正懶懶躺在屋簷下的她網走。幾十年後的今天,想起她那萬分驚懼且不解的眼神,陷害朋友的不義永遠隨啃著心。

        大學時曾用心和一個女孩交往,她也像很認真,只是好友沈常有隱約地提醒。一次她又臨時託辭取消了星期天的約會,就約沈一同越後山經銀河洞到碧潭一遊。經過一番擎登跋涉,波光鄰鄰的碧潭豁然在望,不料到了潭邊,正見她巧笑倩兮地和一個男同學輕搖雙槳蕩漾綠波。

        第二天她若無其事與我同行。後來分手時她有些訝異我那有備的平靜。不知怎的,我想到那隻咪咪。

        在台北上大學時只在寒暑假才回台南的家,咪咪早已物化,大雄貓也在一次颱風之夜外出後杏然,酷酷的咪咪也已老死。養貓的歲月過去了。

        父親退休和母親搬來台北,住的是公寓房子無處養貓,只好把僅有的一隻咪咪托給愛貓的鄰居,日久斷了音訊。

        赴美前回台南故居,徘徊當年住處,忽然一隻貓,黃背白爪白腹,從籬後走出。我凝目而視,是咪咪的後裔嗎?

        一年級的女兒哪天若帶隻貓回來,不論是否黃背白爪白腹,我會像當年爸媽對我那樣答應把她留下,把這裡當家。

原載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鹽粒晶瑩

        父親決定開學後由他來接送兒子上下學後,就開始練習往返小學。那天很早起來,見到只母親在樓下廚房忙碌才知道的。察覺到父親不在家時,母親以掩護的平淡口氣說:「你爸爸出去走走。」

        我趕緊出去,暗淡晨曦中看見前面十一街口誰棄置了一棵小樹。十五分鐘了,父親大概到了第九街的下坡路段,我疾行想盡快趕上。漸近十一街路口沒有樹,是父親穿著那件從台南穿到台北又穿到新澤西的灰色夾克,緩緩挂杖前行。「我上去握著父親的手。走走停停終於到了在一英哩外第六街的小學。還在暑假又是清晨校園闖無人跡,只有成群大雁在廣闊的草地上覓食。我扶父親坐在護土的矮牆垣上,父親仔細看了手錶說,五十八分鐘,比昨天慢了十分鐘。

        回程到第九街長長的上坡路段了,父親走起來更費力,但他精神昂揚,他說:「我走得動,接送得了書維上下學。」

        父親當然走得動。四十多年前,是父親帶母親和我們三兄弟間關萬里從河北唐山播遷到台灣台南。印象中父親是個行者:褪色了的硬殼圓頂遮陽帽(在開業煤礦上班時戴的),經母親一再洗滌、翻過衣領、泛黃的白上衣,縫補過的黃卡其褲,平口白球鞋,月月年年在台南的炎陽下行走在一望無垠閃著刺眼亮光的鹽田裡。

        鹽田永遠是烈日強風和廣漠,十歲時曾試圖從這頭走到那頭體驗一下父親的腳步,記得走了好久、好遠還不見盡頭而折回。

        第二次嘗試探索是三十多年後。帶妻和五歲的兒子回去那片鹽田。冬日午後,鹽場一片空寂:不見戴著斗笠覆著毛巾揮灑汗水的曬鹽人;不見那懷著從河北工學院學到的知識、燃遍神州戰火的驚悸、猝然隔絕寡母弟妹的鄉愁,和對一家人的生計、對周遭陌生人事的疑懼,希望憑和鹽工淌流一樣汗水來養家活口的北方農村來的漢子......只有零散沒有收好的盛鹽籠管在季風中翻滾。這次我只在田邊姿巡後就折返。

        我和父親在麥迪森大道邊時有時無的人行小路緩緩前進,父親左耳已失聰,我走在父親右邊。還不到上班時間,寬闊的路上很少車輛,但不時有晨跑的人經過,沒有孤單的感覺。終於彎進了行道樹的濃蔭幾乎是連起來的第十一街,寄居的兄嫂家在望了。

        父親不會散步,走路就是走路,直往目的地慢不下來。小時候偶爾和父親出去,不是同行只是跟著。沒有過像現在這樣並肩緩緩地走,隨時指點哪所房子住的是什麼人|八年來父親在戶外走動時結識的好鄰居。母親說,這些年,鄰近的鎮父親都走過。

        也有過這樣一次並肩同行。民國五十二(一九六三)年父親來台北政大看我,我帶父親環繞小小校區一週,隨時指點我上課的那些教室、圖書館、住的第十一宿舍.........在校門口陪父親等往市區的公車時,我指說從站旁郵局出來的那位一襲長袍的長者,就是我敬愛的張立齊老師。

        開學了,父親堅持由他接送兒子的決定。我們每天提早出門,既然走得慢,有孕在身的妻也可參加。一路超前的兒子到了路口就耐心等候。

        我要照預定日程回台灣了,妻已不方便走長路,科鎮是個小鎮,沒有校車接送,父親不要我們想別的辦法,要我們放心,「書維不會有事。」我們不放心的是七十八歲、曾小中風過、步履蹣跚的父親。

        讀初三那年,一次直撲台南的大颱風帶來豪雨和海水倒灌入陸地,風雨稍戲父親就要去查看鹽田新設的一座場房,母親和我很不放心。我那時已經常有意見了,很生氣父親堅持在風雨下、及膝的湧動積水中出去。為什麼別人不去呢?有處長下有股長、課員呢!父親甚至不會游泳!父親堅持去查看,帶著手電筒,穿著沈重的大氅般的橡膠雨衣。天黑才回來。父親換下濕透的衣裳時,母親去熱已涼了的飯菜。

        曬鹽季節家裡氣氛隨父親心情變化,父親心情隨天氣變化:晴天就高興,陰天、陣雨就沈重。小時愚昧,不解父親為什麼要這樣?父親是領薪水的職員,又不是靠曬鹽換錢的鹽工!很久以後聽母親說起,父親當年常常唱歎:「鹽工的活不是人幹的啊,彎著腰推鹽車屁股蹶得老高,大太陽上下烤著啊!」才了解父親在鹽田裡已化身為腓手胝足的鹽田兒女。

    最後妻和初識的鄰居商量搭她接送孩子的車上下學,鄰居慨然應允。

      我們六口(加上將要出生的第二個孩子)搬到奧瑞岱爾鎮自己家那天,妻帶著我從台北選購的仿製大型唐三彩馬向鄰居道別,告訴查爾斯和美琦,我們中國有一句成語「馬到成功」,聽說他們要創業特地送馬來。

        定居奧鎮的第一年,父親試試走往新的小學,父親挂著手杖不要我扶持。我陪父親穿過路口小樹林後,先在傑西藥店口的木椅坐一會,再走到呆妮(DINER)鎖店的台階坐一會就回頭,這是到小學的一半路程。最遠到過市政府前的長椅,已經看得到學校了,但沒有走過去。

      第三個夏天以後父親只扶杖在圓巷內走走,後來不出去了,說腰和腿都軟弱疼痛,在屋裡走走就好了。近年在屋內也很少走動,整天坐讀書報雜誌,夏日早晨在陽台小坐片刻。希望父親多走動,妻去買了扶欄,鄰居埃德幫忙沿屋內L形廊的牆面裝好。

      今秋開學兒子已上七年級,女兒上幼稚園,我們在此六年了,開車進出已是平常事,也有了許多熱心的朋友。但難忘初來寄居的日子裡,現年八十四歲的父親接送兒子上下學的光景。

      更難忘懷的是當年行走在鹽田的父親,台南夏天的陽光那麼酷烈,一家人的生活那麼拮据,但在父親帶領下,我們是那麼奮力昂揚

原載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原名〈攜手同行)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照片提供:碱安35周年專刊)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懷念的圖書館

       曼哈坦紐約市圖書館是我到紐約時小憩的地方之一。這座百年歷史的巨大建築由開闊的石階迎接讀者,從對街看過去,更呈現這知識殿堂的莊嚴恢宏氣勢。

館後是個分隔開兩條街的路邊公園,滿植大樹,嚴冬季節樹葉零落略盡入目蕭瑟,但珍貴的陽光沒有了攔阻,正午暖暖的冬陽散發溫煦時有遊民在此盤桓。

       夏天不同了,遍佈的樹蔭中午引來滿園的上班族。園外對著的四十二街有一座大廈,從三、四層起淺淺地弧形後縮,到十五、六層再平直高從昏到四十來層,使園裡的人看出去有更大空間。大廈鐫著一個習見的女性名字—GRACE,使鋼筋、水泥、玻璃帷幕組合的建築柔和了。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物主有個深情的故事嗎?

       最早親近圖書館是小學時候,父親工作的機構有個供員工和眷屬使用的小圖「書館。機構在偏遠的鄉下,日夜都一片寧靜,小圖書館就成為人們閒暇時的去處。

       小圖書館設在一座日式凹形木質平房裡,日據時期大概是招待高官的俱樂部,厨房、餐廳、會議廳、劇場、檯球房、圍棋室、臥房......一應俱全。圖書館在凹形建築右廂原來的劇場裡,大廳改為閱覽室,擺滿了圓几和藤椅,舞台和後台空著,另一頭改為藏書處和管理員的辦公處。圖書館雖小,但五十年前就是開架式,可以隨意在架前選書取書。大廳左右兩面牆都是整排窗戶,一面是凹形空間裡的典型日本庭園,密實的朝鮮草皮、巨石、翠柏和裡面有座假山的水池。一面是大樹環繞的外圍,再外圍是兩座由七里香環繞的園地,兩座園地隔開三條宿舍區內連自行車都少見的大路。館裡沒有空調,但即使是七八月的炎夏也舒爽宜人,七里香盛開的季節,總在晚上,彌漫著花香。

       小圖書館主要是晚上開放。吃過了晚飯、在公共浴室洗過了澡,該上圖書館了。如果是夏天,很多男士就穿著汗衫,除去木展踏上光可鑑人的地板,裡面都是鄰人,圍坐圓几藤椅各取所需閱讀,是居家的悠閒。

       人們來的時候是陸陸續續,走的時候差不多是同時都在關館時間,大家紛紛在佈滿台階的木展堆裡找自己的那雙,很奇怪,沒人穿錯過。

       小時候到圖書館只是翻畫報,很羡慕大人們讀書報雜誌,終於認的字夠多了,讀得懂書了,哇!真是個〈金銀島〉啊!圖書館雖小文學書籍卻質量俱豐,政治肅殺的嚴峻時期,留在大陸作家的創作、譯作和蘇聯作家的著作都不是公開看得到的,這個小圖書館卻公開陳列。現在想,跟那位負責「思想」的安全主任夜夜麻將大有關係。小學畢業那年暑假,兩個月間把館中全部中外文學名著囫圇吞完,以後幾十年都沒有再一氣讀過這麼多書。

       孑然一身的外省籍溫姓管理員,有些年紀了,戴著老花眼鏡。安安静静的,說話也低聲,有人借書還書時用毛筆登記,周知告示也是一色的毛筆字,透著老式讀書人味道,時光好像在他身上停下。

       紐約市圖書館裡最大的空間是三樓閱覽室,據說長度如一個美式足球場,大理石的地面行走其間悄無聲響,五層樓高的天花板,有雕塑、花飾和金邊,使大廳兼俱高雅莊嚴和雄偉壯麗。一排排暗褐色原木長桌總聚集了讀書人|讀書是既需要孤獨又需要同伴的吧。

       卷裡的中國人,安安靜靜的,交談也低聲,時光在這裡也是停下的嗎?

       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台南安南區瀕海的台鹼安順廠裡的小小圖書館:一牆的藏書、戴老花眼鏡拿毛筆的溫先生、門階上一片木展......和那個嚮往與書籍為伍的少年。

原載一九九九年二月五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原名〈圖書館與公園〉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 照片提供:黃秀杰 老師 ) 

溫葵 老師 ( 照片提供:張少東 ) 

( 照片提供:郭廣田  ) 

( 照片提供:陸孝義  ) 

( 照片提供:李碧蓮  )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巷裡人家

      居住的新澤西州小鎮離紐約曼哈坦四十分鐘車程,遠離市蠶而可隨興往訪。走在紐約街頭行經古老有致的建築時常駐足瞻觀,有時為體會建築師的意念、歲月的留痕,會忘記紐約客「逢巷莫入」的戒條,進到巷裡讀一讀側背。「中學時學校在台南市區,放學後搭在永福國小前停靠的「交通車」回鄉下的家,常用等車的餘裕穿梭附近巷道。最常走的是〈添記五金行〉對面的那條蜿蜒巷子。巷口的一邊是父親服務機構台鹼公司的台南營業所,另一邊是有十來個學徒工的木器油漆行,下午聚在營業所等車的中學生和忙碌無休的噴漆少年們好奇地互相窺探對方。

交通車回到宿舍 ( 照片提供:張瑞瑛 ) 

台南一中、台南二中、省女中、市女中、延平中學都是一路送 ( 口述:吳登色)

( 照片提供:羅允華 / 憶- 台碱安順廠檔案紀錄)

永福國小對面蜿蜒巷子 ( 照片提供:黃良成 ) 

      巷子進口狹隘,入內前行約廿公尺後較寬做。毗鄰的家宅,有的是高牆大門深鎖從未得窺堂奧;有的是矮矮擋不住視線的牆垣圍著的後院,看得見修剪整齊的日式園景,和老婦老叟在灑掃庭除照料花木,有時傳來飯菜香。滿染大人思鄉的年月,這段安寧的巷子是想像的故鄉。

      民國四十幾年,市區裡有沿街乞討的婦孺,也有乞者避開市街走進這條蜿蜒的長巷。見到格外令人憐憫的,常悄然尾隨,直到有門呀然施捨粥飯才安心趨過。見過一對母女互讓粥飯中的魚肉,明白什麼是相濡以沫,明白世上更有淪落人。

      長巷出口處有座小廟,必然香火鼎盛,因為供奉的佛像已被香煙燻得難辨面目,巷外就是人車輻輳、熙熙攘攘的延平戲院。

      那時最好朋友李的家在面對延平郡王祠的一條曲巷裡,是巷內最深的一角。不知為什麼朋友家會在這裡,朋友是空軍子弟。朋友家只是一幢日式房子後面的一間房,前面是別人家。這間房對著一堵什麼機構的高牆,李伯伯依牆搭了一間棚屋隔為兩間,分別是朋友兄弟的住處,和做飯、吃飯、四個孩子讀書的地方。牆上是李伯伯的法書:四澄學圃(澄是四兄妹名字中同有的字)。李伯伯是低階地勤軍官,一手好書法一身書卷氣。

      到朋友家須經過整巷高牆圍繞、木門緊閉的一家家宅第,從外觀看起來都是富裕的本地人家,看不見門院裡面,不知道這些人家裡面是怎樣的情景,只知道巷底最簡陋的這所住宅,像李伯伯一樣寡言語的李媽媽把裡面醞釀得溫馨安詳。四兄妹進出長巷沒有侷促過,大妹更帶給一巷歌聲。

      兄弟同時自高初中畢業,都放棄考上的大學和高中,分讀空軍官校和幼校。朋友繼哥哥之後赴幼校報到那天我去送行,李伯伯默然無語,李媽媽掩面低泣。後來朋友兩個妹妹分別從政大、台大畢業且事業有成,朋友兄弟則以將官退役。

      大學在木柵,民國五0年代的木柵還叫木柵鄉,巷內住家多竹籬柴扉,花木扶疏,門雖設而不關。製作米線的人家把細細延長的米線晾在特製的木架上,輕風吹拂中像晃動的網。黎明傍晚喜歡行過狹窄交錯的內巷,巷外颯颯竹聲協奏屋內琅琅書聲,聽到小時候讀過的課文紓解了離家的寂寞。

      六0年代曾在新竹兼課,下課往火車站時喜歡繞經一條傍著水渠的石版巷道,人稱洗衣巷。傍晚仍見洗衣人,有人用木棍拍打衣物,想到白居易「十月始 間砧」的詩句,也想到這裡許多洗衣媽媽撫育出博士、醫師的孩子的傳奇。

      民國七十七年來美時,台北市大街觸目的是巨大耀眼的證券公司招牌,內巷 是「觀光理髮廳」、KTV.........不慎進入,有面目猥瑣的人欺身上來拉你的衣服......

      現居的小鎮,房屋高不過兩層,所謂巷道是容兩輛車對開的路,若非罕見人車聯想不到是巷道。初來時,很喜愛這份居住台北時想像不到的寬敞安寧,但時日久了若有所失,懷念民國四0年代台南的巷道、五0年代木柵的巷道,六0年代新竹的巷道。也知道那樣的巷道回台灣也難尋了。

巷道緊附人心的是其間滿溢著人的聲息,使歲月不單是日月流動,更是人情揮灑。

原載一九九七年一月二十九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兩個留級生

       我的中文教室中學生班,中文程度有相差懸殊的,但他們多是結伴而來,或者平時是好朋友,或者在美國學校是同班或同年級同學,沒有誰願意到了這裡被分到較低班。我說沒關係,這個班限額十五人,只要會聽會說國語就可以進來,額滿為止。上課提問和分配作業時不露痕跡以程度區分。這些青少年一年年上下來,進大學前多少增強了些中文的讀寫。

       小學時讀的是父親工作機構的員工子弟小學,五年級時算術跟不上班了,雖然老師說過算術太差是考不上初中的,但期末發下「通信簿」,看到上面「留級」兩個字還是愕然不知所措。原來沾沾自喜的唯一作文張貼教室牆上、代表學校參加台南市「閱讀測驗」、「作文比賽」的得獎紀錄、讀遍了機構圖書館裡的中外名著.........都沒有意義。

       開學後比暑假期間更難渡日。同學五年的小朋友忽然變成高班生,五年來的學弟學妹忽然變成同窗,住的是宿舍區,天地雖大卻無所遁逃.........沒有因此努力算術,算術反從此成為夢麗。

       多年後棄考數學以五科得來的高分進到志願中的大學中文系,這時才擺脫了那片籠罩了全部少年和青年期的陰霾。

       教書第一年教的兩個初三班,一個是升學班,一個是不升學班。不升學班裡不都是放棄升學的,也有是學校認定考不上高中的。很快就注意到一個宋姓學生,最專注聽我講課,但也從作業發現,竟然有些小學生就會寫的字還寫錯!跟教英數理科的同事談起,說即使是「放牛班」,這學生也留級一次了,只好放棄他了,給他畢業、送他一張畢業證書吧。

       在我文史課上總是興味盎然地聽課啊 ! 跟他談話,是個感性的少年,喜歡田裡事務,家庭訪問時只有他喜孜孜地帶我到田裡條理分明地解說。

於是每次課後我劃出一些重點要他抄寫,要他把字全寫對了,要他了解內容而且背下來,考試時七十分的題目從這裡出。

       第一次段考從這一部份出的題他全答對了——雖然還是有一些字多了一撇、少了一擦......我改正那些字,算全對。還找出不是「重點」內的題目而他答得著邊際的,給他打八十分,發還時高聲讚美他的進步。

       還記得他驟然發亮的眼神!

       一年後的暑假他考上當地一所農業職業學校,不羡慕考上省立高中的同學們,信心十足地來對我說:「我就是要讀這個,我喜歡作農。」高職畢業後又讀了一所農專。一九八八年我來美時,他的肥料農藥店已很具規模了。

       讀了兩次五年級,學到不輕易放棄一個學生,幫助他建立信心,是多值得啊!

原載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五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春風化雨如膏 

     

老師是帶我成長的人,他們的影像永遠在我的記憶裡。

求學從位在台南鄉下的台鹼公司安順廠子弟小學開始,襯托五十年前時空的背景音樂是〈保衛大台灣〉、〈反攻大陸去〉,童稚無知,當童謠唱著。

一、二年級在一個單身工人宿舍的大木樓下教室上課。大木樓鄰著一片大草地,教室臨草地的一側是整排窗戶,夏日倚窗上課,帶鹹味的海風吹來,如茵綠草像波浪起伏,吹得人昏昏欲睡,常被劉老師不厲而威的「胡志成!你又睡著了嗎?」驚醒。


單身宿舍大木樓 (右) ( 照片提供:黃良成 )

單身宿舍大木樓 (左)  ( 照片提供:黃秀杰 ) 

劉老師是一、二年級級任老師,用細竹枝教會了我們寫字、注音和加減算術。劉老師永遠不疾不徐,拿細竹枝責罰疏懒的學生時(真是疼呢)也不見動怒,學生也「不念舊惡」地親近她。學到湖南簡稱才知道劉湘棣老師來自湖南。四十年後舉家來美,有父母妻子相依仍難敵在陌生人地的傍徨,想到劉老師,二十多歲就隔絕了家鄉親人,怎樣的教養使她隱去心中的傍徑啊。

老師終身未婚,退休後讀書練字自遣。民國七十七(一九八八)年來美時文雄邀約小學同窗小聚,也接來劉老師。在已過中年、子女多長大的昔日學生前,劉老師還是記憶中的優雅從容。來美不久文雄來電說老師往生了,留下的房子施給了生前結緣的一所廟宇。

對老師最懷念的是擔任我們四年級「自然」課時的野外教學,帶我們辨認各種植物,和以升學論優劣的五、六年級階段,看到我時不問算術考得好不好,而是「又看了什麼課外書啊?」

鄭老師是三、四年級的級任老師,沒有校長名分但是校務實際負責人。性情剛烈,善惡分明,不姑息不守規矩的學生。挨打次數很多,自認被冤枉時念念不已。長大成人後體會到老師那份更為人師的堅持。老師名啟忠,是被按這個名字的涵意教養成長的罷。現在對老師印象最深刻的是朝會時講一個歷史故事(到進大學中文系後才知道都是出自〈左傳〉)、老師辦公桌玻璃墊下壓著一張平平仄仄平平仄的紙條(也是後來才知道自古福建是人文薈萃之地),和夏天陣雨來時跑過操場降下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以及每天放學時到廁所和輪值的學生把廁所沖洗乾淨。

在台灣當過廿年老師後想到鄭老師,明白這是溶入學生、學校的人,「老師」不僅是一個職業,更是一個志業、一個人生。而希望我的學生將來偶然說到我:我的壞脾氣、我的狂妄固執,說到被我責罰過、冤枉過,說到我的道德學問都無可如何,但願會像我想起鄭老師時那樣說:「是個嚮往正直的人」。就心滿意足了。

是讀第二次五年級時到徐老師班上的。考初中惨烈競爭的年代,五、六年級級任是徐老師家長們就安心了。這時上學只是為升學做準備,上學對我變成沈重的負擔。同學們深深崇拜老師精擅算術,我卻獨鍾老師的國語課,尤其喜歡偶爾和升學考試無關的補充教材,〈荷塘月色〉收藏多年,藍色的油印講義是老師的手跡,不止背下了文章,也記下了當時情景。

後來自己在中學教升學班,考後收到學生和家長感謝時心中多感慨,想教的豈止這些?當老師的抱負豈止如此?若沒有升學的羅網,我可給的不止於此。這時想到徐祥松老師,若不為了升學考試,給我們的必更多。


原載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劉湘棣老師 ( 照片提供:張瑞瑛 ) 

鄭啟忠老師 ( 照片提供:王錦雀 ) 

徐祥松老師 ( 照片提供:碱安70屆校友會 ) 

作者:胡志成 - 碱安校友( 第 8 屆 )

心靈歸處

民國七十七(一九八八)年攜家來美前完成了一個心願—帶妻兒回一趟位於台南市郊安南區鹿耳里的台鹹公司台南安順廠宿舍「鹿耳一村」。這個位在濱海深鄉的所在,是父親退休前工作的地方,父母親在這裡教養我們三兄弟長大。

宿舍區本無名,大門掛上鹿耳一村牌子那天傍晚,父親帶我去看,一塊檜木板鐫刻著鹿耳一村四個字,牌子不大,字也不大。我問父親:「鹿耳我懂,這裡叫鹿耳門,三百年前鄭成功登陸的地方;為什麼叫一村?還有二村三村嗎?」父親說:「不是第幾個村,是一個村。就像『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断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遙指杏花村那樣。」雖然似懂非懂,但很喜歡父親這個說法,也很喜歡父親對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我,像對懂事的大孩子那樣說話,一直記在心裡。

日本人留下來的宿舍是一排排連棟平房,掩映在綠葉紅花的竹籬裡。鄰居間不但雞犬相聞,生活中的各種聲響也相接,但作息一致也就沒有干擾。後來總公司空降一位來任處長的太太特嗜麻將和票戲,上有所好下有追隨,從此入夜常是恣意喧嘩或鑼鼓震天,幸好那時我已讀高中,記憶裡的「鹿耳一村」還是樸素安詳。

鹿耳一村 ( 照片提供:沈能俊 ) 

台碱公司晚期虧損累累,拖了許多年終於結束,我們去時已一片廢園景象,宿舍區大門柱「鹿耳一村」牌子還在,只是遍佈龜裂紋路。已聽說裡面有少許房舍還有無處投奔或是戀舊流連的老弱居住。

我帶妻兒巡走讀了七年的小學,教室已殘破、鞦韆架已傾頹,但木麻黃和格樹已長成,特別走到走廊盡頭的廁所,牆上鄭老師寫的「小便入池,大便入坑」還依稀可辨。再走到緊臨小學、夏日渡過無數歡樂傍晚的游泳池,高高的竹籬已傾頹,竹籬裡外雜草叢生,池水已空,殘存的雨水滿了蝌蚪和跳不出這巨大水泥框的青蛙。

也帶妻兒走到廣漠的鹽田邊,鹽田沒有荒廢,應是歸併到台鹽公司。不是生產季節,看不到戴著斗笠、包著手臉在「水田」工作的鹽工,一塊塊相連隱沒地

平線的方格裡沒有積存海水,一輛輛運鹽的小車斗停在小鐵道上......父親曾在這裡件鹽工滴下無盡汗水,付出人生精華歲月。

最後情怯地走到渡過全部兒童期和青少年期的小小房舍,隔窗向裡窺探,空無一物,滿是灰塵,已沒有當年母親收拾得窗明几淨的痕跡。竹籬門前的木麻黃還在,中學時每晚當單槓來拉、像門楣般的橫枝也在,只是沒有記憶中的粗壯。我再三撫視這橫枝,妻問找什麼嗎?我說搬來的第三年,一次兩個哥哥在這裡談笑,他們走後我上前去看,橫枝上新刻著一九五O:「我上大學時還在,現在不見了。」妻說:「這麼久了,不見的不止這些吧。」

是不止這些。當年同伴不見了,載不動的恩怨也煙消雲散.........

綠葉紅花的竹籬 ( 照片提供:王錦雀 ) 

時近黃昏,有炊煙從後面一排房舍前升起,晨晨炊煙使我有回到三十年前的錯覺,我帶妻兒向那裡走去。

是位老婦在竹籬前生煤球爐。我對妻說,這一家住的本是林家,和我家是近鄰,這位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林家媽媽?我朝她

我說,不是林家,三十年了,物是人非了啊。我感慨:「林家只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女兒,是個弱智,智商大概只保持六、七歲;第二個是兒子,比我大幾歲,服兵役時派駐金門,正好遇到八二三砲戰,對岸砲火鋪天蓋地而來,林爸爸天天入夜後到宿舍外一箭之遙的台灣海峽邊遙望,林媽媽日夜哭泣,只有林家大姐照常嬉戲不知憂愁......」

這時一個中年婦人從離後出來,對老婦親暱叫「阿母」,然後看到我,先是怔怔地看我,隨即說:「胡志成,你係胡志成,你回來了啊?」

我恍然大悟,她是林家大姐!時光在她身上留駐,我已四十多歲,她還六、七歲:

來美後的頭幾年,台北木柵、那間住了十七年的小公寓經常入夢:有時候開門進去,有時候找不到鑰匙—在藏鑰匙的老地方怎麼摸都摸不到......

讀大學算在內,在木柵住了廿一年,是在台灣住的最久的地方了。夢中所見的是在台北教書十七年間的時空場景。

沒有星期假日的十七年,每天早出晚歸,是很冷落木柵住屋的,尤其婚前,只是睡覺備課的地方罷了。婚後妻把這小公寓佈置得溫馨雅致,一年多後又有了兒子的笑語。但仍然未改日復一日、週復一週地日夜奔波,到外市上課的日子還戴月披星|出門時一彎殘月,入門時星辰滿天,不覺得對這住屋和週遭人事物付出過夠多的關切,不料在夢中卻是歷歷如昨。

夢中三樓後窗面對的還是那所佛教團體辦的指南初中,幾排平房屋舍、一片綠蔭圍繞著寬廣操場,一派安和。視線穿過學校,遠山收入眼前。後來被人收買「經營」,經營者政商亨通手段靈活,很快地寬廣的操場被一幢幢連棟高樓包圍,大樹砍伐一空,已經縮小了的草地再封上水泥,幾百輛學生摩托車竟大剌剌地停入公寓巷道,學校播音器肆意喧器.........

但這景像從未入夢。入夢的還有把在廟後的花枝麵店清理得乾乾淨淨、說談斯文、和我們結為好友的羅老闆夫婦,和軍營隔一條窄巷也賣小吃的、從山東來的雜貨店馬老闆跟他的山地妻子......還有難得假日和妻帶兒子徜徉的長堤、登指南宮的千級石階、政大的運動場、游泳池......原來努力工作的年月並沒有冷落了這裡......

從小深植心中的老家是父母念念的河北灤縣、唐山、康各莊、越河莊.........來美十年多後,憬悟渡過全部童年、青少年和中年,居住了四十年的台灣也已溶入到生命裡。


原載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 現收錄於:把這裡當家 · 胡志成著 昭明出版社 )

我家朋友 吳萬金

       鹿耳一村是當年台灣鹼業公司台南安順廠宿舍,位在市郊安南區濱海處,父母親在那裡度過人生精華歲月。宿舍本無名,大門掛上鹿耳一村牌子那天傍晚,父親帶我去看,一塊檜木板鐫刻著鹿耳一村四個字,牌子不大字也不大。我問父親:「鹿耳我懂,這裡叫鹿耳門,鄭成功登陸的地方;為什麼叫一村? 有二村嗎?」父親說:「不是第幾個村,是一個村。就像『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断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遙指杏花村那樣。」雖然似懂非懂,但很喜歡父親這個說法,也很喜歡父親對讀小學一、二年級的我像已懂事那樣說話,一直記在心裡。

       陪九十五歲的母親說話就是談往事。說唐山老家往事我插不上嘴,說台灣往事我就不只是聽了,有時會作小小補充。這次母親說起鹿耳一村時提到「吳萬金」: 「那些年家裡緊,連吳萬金的菜錢都欠, 吳萬金很包容,從沒說過什麼。」其實有件事媽媽一直不知道,現在也不想再補充了。

       村裡有個小菜市場:種類數量都不多,公司請了一個為大家每天到台南市區菜市場買菜的人,腳踏車後架有個大竹筐,每天午前匆忙地接家送買好的菜,午後再挨家寫下明天要買的菜和算菜錢。吳萬金( 是不是這兩個字就不知道了) 戴著厚厚鏡片的眼鏡,個子高大,黝黑的臉龐看不出年紀。兩個哥哥住讀和外宿後我們家託買的菜更少,但吳萬金來瞜 !  對還未上小學 的我是大事,幫媽媽接過菜、叫媽媽別忘 了買餵貓的小魚乾、聽媽媽對吳萬金說:ㄌㄨㄛ  ㄌㄚ ! ㄌㄨㄛ  ㄌㄚ!  (麻煩了! ) 在路上遇到吳萬金時就歡喜地喊:「吳萬金!」我家的朋友一欵! 

       有天媽媽少講了一樣菜,叫我去找吳萬 金告訴他。我知道吳萬金這時候在哪,在合作社後面的辦公室算帳哪! 我一路跑 去,果然在那裡。從沒進去過,裡面又那麼多人,有點膽怯,但還是進去了,覺得 大家都在看我,走到正在算帳的吳萬金身邊,細聲說:「吳萬金,我媽媽說還要買......」吳萬金抬頭看著我用台灣話說:「還要買? 菜錢還沒付呢 !」不記得怎麼回應怎麼出來的,記得的是回家沒跟媽媽說,問媽媽買來的錢給了嗎 ? 媽媽沒多心地說:「過兩天你爸爸關餉了就給。」以後不再等吳萬金來了,路上看到 也繞過去,他不是我家的朋友。那年我六歲。

       十多年過去了,我也從大學畢業了,父 親母親多年的重擔卸下了,不料不到六十歲的父親這時被強迫退休。大哥接父親母親搬去台北住。我回去看父親母親那天下午繞鹿耳一村一圈,走近合作社後面的辦公室,聽到有人在談論父親,是台灣話:「...胡課長,莫同款啊,伊的後生攏讀冊的時候,有時還欠我菜錢呢!! 聲音熟悉,偷覷了一眼,是吳萬金! 還是記憶中的年紀,但不是記憶中的高大。多年的習慣繞過去,不同的是這次心中像當年媽媽那樣對他說:「ㄌㄨㄛ  ㄌㄚ ! ㄌㄨㄛ  ㄌㄚ! 」

       也想到人都有心情不好、事情忙累的時候,十多年前同一地點使我耿耿於懷那件事,吳萬金正好這樣吧,他必以為我不會台灣話,說一句我聽不懂的抱怨話,哪是要羞辱我呢?  (寄自新澤西州)

原載二OO五年六月二十五日 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吳番金 ( 照片提供:吳庭宇 )

菜市場 ( 照片提供:阮吳麗娟 )

福利社 ( 照片提供:阮吳麗娟 )

福利社 ( 照片提供:張少東 )

永遠的傷痕--父親的檔案 

第10屆 李同

取自 采薇叢書第四輯

  台灣的「白色恐怖」指的是中華民國政府於中國共產黨佔領中國大陸而被迫遷到臺灣之後的四、五十年間,掀起的戒嚴和網羅異己。臺灣警 備總司令部(無異獨裁政權下的秘密警察)在此期間,以「寧願錯殺千人,也不放過一人」的心態,毫無顧忌的限制人民政治活動,任意冠上叛國罪名,造成無數的冤死、冤獄,和財產、身體以及心理上的嚴重損害。我爸爸(我覺得稱呼爸爸,有份親切感)就是其中無辜的受害者,他以叛亂罪名入獄5年,以致我家遭受極度的經濟和精神上的損害。我以下要講的就是我親身的經驗和感受,進而瞭解的白色恐怖。我保有爸爸所有軍事法庭的原本審辯文件。在極不情願的心情下,反復追研了這些證件,對當時軍法審判的無理看得十分清楚。三十多年後(1997年)我上書要求平反(當時 爸爸已過世)成功,後來獲得一些補償。可是那五年給我們家人帶來的傷痕,尤其是爸爸,永難恢復。


白色恐怖簡介(1949-1991) 


  中華民國政府遷臺之後,國民黨政府為了防止中國共產黨在臺灣蔓延,於1949年三讀通過了《懲治叛亂條例》,並於同年公告施行,於是掀起了以後幾十年的戒嚴和獨裁統治。《懲治叛亂條例》成為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最著名的惡法,它壓制對象原本是針對著共產黨,後來又包括了臺灣二二八事件反政府的臺胞,和任何國民黨認爲是政治異議者,不僅是當事人,凡是可能牽連到上述的人士都成了嫌疑的對象。案件的審理也全由簡易迅速的軍法機關審理,藐視證據,甚至論功行賞,製作假案。涉案的平民毫無憲法所賦予的人權保障。引致無數的無辜民眾人心惶惶,常常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中。

  1987年台灣地區的戒嚴結束,可是《懲治叛亂條例》到1991年才通過廢除。1992年修正了《中華民國刑法》中有關的處刑條例之後,「白色恐怖」算是結束了。行政院又於1998年通過了對白色恐怖受害人的補償辦法,成立「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開始批准和發放受害人的補償。至2013年的十五年間,補償了10.067件,包括處了死刑的809人。(估計約1,500名受難者未提出申請。)上述基金會所提供的統計數字又顯示,在已知的白色恐怖受害者中,本省人約佔60%,外省人約佔40%。因爲外省人只佔總人口的15%外省人受難的比例遠較本省人爲高。

  至於白色恐怖確實的受難人數,沒有詳細的信息。上述的一些統計數字只是晚期領取受難補償的人數,並非確實受難的總人數。根據「中華民國法務部」向立法院所提的一份報告資料,戒嚴時期,官方最保守估計的無辜被害者約14萬人。又根據「司法院」資料透露,受軍事審判的政治受難人,應當在20萬人以上。這些數字的可靠程度不易確定。至少由此可以推論當時在白色恐怖下受迫害的人數應當是極為可觀。


白色恐怖和我


  我們家人是台灣白色恐怖下的受害者。直接受害、受冤的是我爸爸。我們不僅在精神上和經濟上受到極大的損害,無辜的爸爸,他心理上的傷痕更是永遠未癒。

  那是1964年,一個初夏晚上,一輛治安當局的車子開到臺南我家門口,三四個調查人員在媽媽和我的弟、妹目瞪口呆之下,以「叛國」嫌疑為藉口將爸爸帶走了(我當時不在家,沒有目睹)。爸爸臨走前安慰我弟、妹,說「我過幾天就回來了,不用擔心,要在家聽媽媽的話。」媽媽心裡雖是有數,知道爸爸是無辜的,可是再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幾天,幾個月,上年都沒有爸爸的確切回音。一直到了1966年早期(2月到4月),經兩次迅速的軍法審判,爸爸以「叛亂」的罪名,處了五年徒刑。1969年6月 刑滿出獄,這五年期間整好是我的大學四年加上服兵役的一年。那個1964 年的夏天晚上給我上小學弟妹的小小心靈上,有很大的打擊。媽媽告訴 我他們有好幾年都做爸爸給帶走的惡夢。我弟弟至今還有時懷疑被人跟蹤……。

  這五年裡,家人除了擔心爸爸的安危之外,家裡收入頓失,微少的積蓄很快的用光了。生活問題即刻成爲當緊要務。我不敢想像在這段期間裡媽媽在心理和金錢上的壓力有多大。爸爸廠區合作社的一位于姓經理給媽媽安排了一個會計的小職位,薪水非常微薄,可是那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也給媽媽平常有個事情做。我們在台灣有不少親戚,他們可給了我們最大的經濟支援。我考上了私立東海大學,學費和生活費又是一大負擔,我一直有著很深的內疚,我在東海住校,對家裡一點忙也幫不上。東海大學有個工讀制度,給經濟困難的學生一些工作機會和補助。我申請過,可是我講不出申請工作的理由。爸爸的學歷挺好(電機工程師),可是我怎能講他在獄裡呢?實在是有口難言,因此一直沒有得到固定的工讀機會。媽媽除了要在家照顧弟妹,每個月還得爲我在東海的生活費用籌上四百塊 錢。我從不跟同學提及我每個月的「收入」(我不知道任何同學會有比我更少的費用)。

  記得幾年後媽媽竟還老對我提到她的懊悔,認爲她未能給我多寄一點錢,聽了真是令我心酸。每次放假回家(從臺中回到臺南),媽媽是最高興的了,一定爲我做我最喜歡吃的牛肉餡餅。待弟妹不在旁邊時,她告訴我所得到爸爸近況的消息,我們經常一起無奈的哭泣。媽媽現在已經離開了我們,可是這些記憶猶新,總是令我感痛十分。

  社交上白色恐怖帶給我家人很明顯的轉變。我家是爸爸工作的廠區宿舍(台灣碱業公司安順廠,在臺南市郊區)。這個舍區裡住的都是工廠裡的職工同事,彼此都認識。我們有不少的親近朋友。爸爸被帶走之後情形很快的就變了。有些人變的極不友善,鄙視我家人。較多的人即刻對 我們家人(不)敬而遠之,生怕沾上麻煩。記得有一個姓楊的,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兒子,他見到我,臉色幾乎變白趕快送我出門。後來我才知道他也有一些政治上的前例,因此對我們特別敏感。我起初很厭棄這些人後來想想,他們只是一群可憐的人,我實在沒有必要跟這些人計較。這就是白色恐怖給人們帶來的恐懼,他們盡可能的自我保全。只是可憐的媽媽在當時得面對這些人。話說回來,也有很多同事朋友很同情我家的處境,常來家中拜望或做些飯菜帶給我家。上述合作社的于經理(還有其他一些朋友)可真給我家幫了不少忙。這些人的友誼和援助在這段爸爸不在家的時候,是家裡很重要的支柱。我們永遠感激他們。

  爸爸在獄裡的後兩年吧,可以接受訪客。我大四時去看他,(我不記得獄所的地址了,是新店或是桃園)。這是四年前他被押走後第一次與他見面。他顯然消瘦了不少,可是精神還挺好的。爸爸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愛講笑話,這倒還沒變。他把我們見面的氣氛弄得很輕鬆暢快。他問我許多大學的情況,還要我們不要爲他擔心。當離開時,他站起來跟我握握手,就在他轉身回往獄室時,我突然發現他的眼眶都是紅的。雖然不是他的錯,對家中的處境,爸爸一直有很深的內疚。我望著他的背影,低頭蹣跚離開訪客室,我的眼圈也不禁變溼。我又不禁想起朱自清寫他父親「背影」的那篇文章。


爸爸的冤獄


爸爸(李肇泰,1915-1996)於1964年夏天被調查局人員從家裡押走。 1966年經國防部二審後,以「叛亂」罪名,處刑5年,指控他會經參加共產黨。起訴主要的根據有二:

1.李肇泰於民國27年(1938)去延安的抗日大學受訓

2.李肇泰於民國36年(1947)在天津化學公司漢沽廠服務期間參與

「保廠」工作

  抗日大學或抗日軍政大學,簡稱「抗大」,是中國共產黨主持的培養軍事和政治幹部的學校。在抗戰期間以抗日為名,在延安吸收了大批熱血的知識青年。雖然稱爲大學,實際是個短期的軍政訓練學校。那時候很 多大陸沿海地區爲日本侵佔,許多有名的大學都遷到內地(四川、陝西、雲南等省)。爸爸就是這個時候的大學生。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爸爸去陝西西安,進了國立西北聯合大學(西北聯大)的電機系。後來西北工學院又從西北聯大分了出來。所以他是西北工學院的畢業生。他本著抗日的熱忱,慕名去幾百里外的延安,在抗大受了兩、三個月的訓。之後覺得沒有興趣,就回西安了,從來沒有加入共產黨,也沒有為共產黨做任何工作。爸爸,於1947年,在台灣自動跟政府登記了去抗大受訓的事。調查局竟然用爸爸的自白登記書,沒有任何人証和物証,又加以彎曲事實,咬定他必會加入共產黨。他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延安之行,成了二十多年後,國 民黨政府指控他的一個主要證據。

  「保廠」運動是在大陸要淪陷以前,共產黨指定各工廠的黨員要保護工廠,不要讓國民黨在退離以前將工廠破壞了。抗戰勝利後(1947年)爸爸在河北天津化學公司漢沽廠工作時,有一位蓋姓同事。後來爸爸到台灣的台灣碱業公司安順廠工作時,他又是同事。這位蓋姓同事以匪諜的罪名,不聲不響的被處了死刑。這還是他「失蹤」以後,透露出來的消息。

  細節和時日都不清楚。調查人員說這位蓋姓同事死前的供言中提到,與爸爸37年在漢沽廠對話中,懷疑爸爸有「保廠」運動的意識。沒有其他任何「保廠」的言論或實際行動證明,就判定了李肇泰必定是共產黨。爸爸上訴時,問調查局爲何不在這位蓋姓者生前與被告對証,而用一個死人的供言。判決書竟然說「無調查之必要」。

  這些調查局起訴的根據全是強詞奪理,所作的結論毫無證據。而軍事法庭最後的判決,(見於國防部的判決書),竟然完全接受的了調查局的起訴,在短短6頁的判決書中,對被告上訴的每一條款都輕而易舉的,以「無足證明」、「無調查之必要」、「很難置信」、「被告意旨無可探」、「無理」、「不能指爲與法有違」等等的用詞駁斥下來。真是不可思議。

  我必須要提的,爸爸從家裡被押走到起訴的一年半期間是5年中身體上最受折磨的一段時間。調查人員要取得被控人簽了名的口供以達成起訴的目標,因此用各種方式逼供。雖然沒有用肌膚上的硬刑,他們以粗魯的言行脅迫誘惑,疲勞訊問,完全不顧人道。他們用強光照射,經常晝夜不停審問,造成受訊人疲憊不堪,有時精神崩潰了,而接受了調查人員歪曲的事實,甚至假案。爸爸後來告訴我,「我當時真受不了,有時也不認清內容就簽了名」。在他辯護書中指名高雄調查局站長「歐陽」、副站長「劉」「張」等人,的疲勞訊問,刑求逼供,同時提到有同房的見證人。國防部對這一點的回答是,見證人都不在場或不知情,無足以證明。


平反以及補償


  1997年台灣白色恐怖受害者平反的風聲很盛,經台灣朋友的建議,我於年底以前從美國上書總統,爲爸爸要求平反。(爸爸此時已在美國過世一年。)1998年行政院通過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又於同年成立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基金會」,正式接受平反的申請和發放補償的辦法。最高的補償金是600萬臺 幣。真正的「匪諜」和「共產黨員」不能得到補償。

  我於2002年經芝加哥領事館轉來上述基金會的來函,接受了我爲爸爸的平反要求,通知我補償的細節。我們家屬的總共補償是新臺幣 二百七十萬元。我媽、弟、妹和我各補償新臺幣六十七萬五千元。來函一字未提爸爸受到的政府誣告,也未提及政府的過錯,更未對我家人道歉。不知我爸在上天有何想法。

一些雜思

  爸爸被調查局找的麻煩,常在我的腦海裡巡迴。調查局用的證據發生在政府遷台以前,那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這麼多年來爸爸從來也沒做過犯法的事,調查人員和軍事法庭竟然還是要把一個好人帶上一個共 產黨和叛亂嫌疑的帽子,放進監牢。這些人如此做究竟有何樂趣呢?

  還有,爸爸在被疲勞轟炸的逼供時,倘使一時神智不清,陷入審問人的圈套,承認入過共產黨的話,那結果可就不堪設想了。也聽過朋友說,五年的刑期算是輕的,軍事法庭可以輕而易舉的加註一些罪名判你十 幾二十年。我是否該慶幸這些情況沒有發生?

  台灣白色恐怖受害者遍及了各行業,各階層無辜的人民。我知道的 就有好些人。有一位我家老友侯先生的弟弟上大學時就被抓了進去,坐了十年牢,犧牲了寶貴的青春年華。又有一位我大學生物系的孫教授,另有認識的一位工程師,還有一位出版社的主編…都在台灣白色恐怖下無辜受害。當時的調查局可說是有「抓」無類。

  值得一提一本有關白色恐怖的書《走出白色恐怖》。那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孫康宜就本身的經驗寫的。孫康宜舅父是反抗國民黨政府的領導人之一。孫康宜父親(大陸人,母親是台灣人)堅持不與政府合作追查她的舅父,於是就成了白色恐怖的受害者,被監禁了10年。孫康宜和筆者都就讀過東海大學,她是比我早兩年外文系的傑出畢業生。她教學美國,是一位有著極高聲譽的學者。孫康宜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強調已「走出」了白色恐怖,對自己白色恐怖的經驗倒不記恨,反而很感恩。《走出白色恐怖》在台灣海峽兩岸都有出書。

  我的白色恐怖經驗,和孫康宜的經驗,內容極為相似。印證了國民黨政府當時在白色恐怖期間同一式的對人權的無理侵犯。我對白色恐怖的感應倒和孫康宜是大不相同。雖然那都已成歷史,我對白色恐怖永遠保持很深的痛切,我對所有的受難者致以最高的同情和敬意。

  我家人不僅在台灣受害,在大陸也發生非常類似的悲劇。我有一位舅舅(媽媽的哥哥)在抗戰時投效共軍與日本作戰,還是英雄。後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被無辜鬥爭死了。他的子女(我的表哥,表姐)不斷的爲他平反。終於於90年代平反成功,政府爲他立碑紀念。類似的例子在大陸上肯定是太多了。近代的中國人想想也真是不幸,兩岸都有那麼多在政治下無辜的犧牲者。兩岸的政府現在是不是都真已經走出了那段黑暗的歷史?

  最後,我要謝謝好友編者的耐心,支持,和鼓勵寫這篇東西。我有好幾次都寫不下去了。雖然是我在早自動提起這個文章標題,沒有料到,要再回顧爸爸的那段辛酸往事,需要那麼多的勇氣。再說,太久不用中國字,手筆十分生疏。打退堂鼓是避開這些煩事最簡單的辦法了。可是編者不准我停筆。現在我很高興寫完了它。(作者為臺灣東海大學生物系畢業,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生物物理博士,已退休。)


懷念瑞瑛姐

尹啟銘 [第16屆]

民111.05.29

雖然人都要走,也雖然知道您身體正遭受著病魔的折磨,可是手機裡看到您辭世的訊息,不捨的心情還是一陣陣翻騰。


望著辦公室外面,台北的雨仍是淅淅瀝瀝,窗上留著許多雨滴不願滑落,整片天空罩在迷濛的雨幕,眼前浮現的,卻是您那溫煦的笑容,揪住我眼角泛滿的淚水。


前年8月,良成兄告知我,您希望回台南走趟懷舊之旅,他要我也南下陪您走走,並且私下透露,您得了癌症,想在化療之前再走一回小時候曾經走過的足跡。知道這是您的心願,我在14日南下,而您則在前一天就到了台南,晚上和幾位好友在「小旬湯」歡聚。


上午我們齊赴九塊厝,果園裡穿梭在各種果樹之間;復成兄架起了鋁梯,爬上爬下,為我們採摘龍眼,園裡到處是驚喜的歡笑聲。默默在旁看著您捧著摘下的芭樂那無罣礙的笑容,我既是開心,又是酸楚,盼望您還能再有好多如此開心的時光。


午後和您在香格里拉飯店會合,然後前往永福路營業所的舊址,那是我們當年候車時的樂園,經常一堆玩伴在那裏消磨星期六下午等車的時光。我陪著您撫摸著營業所旁巷子的牆壁,指著「永福路二段97巷」的路牌拍照,雖然已物非人非,仍彷彿置身在那歡笑嬉戲的歲月。


繞過小巷,我引著您到了隔壁的蝸牛巷,如同一家店門口招牌寫著的「蝸牛巷慢慢走」,我們一起漫步在少行人的巷子;不與時間爭快,您一家店、一家店看得仔細,還在奶茶店門口駐足,靜靜看著「最偷工減料嬭茶」的廣告牌。此時的您,好似初生的孩子,心裡應已放下了一切,純真的享受著世間新奇的一切。


傍晚,我們回到九塊厝,在北汕尾溪岸旁,一邊緩步瀏覽前一年校友會時我們親種的小樹苗和周遭盛開的各種花卉,一邊觀賞台灣海峽的夕陽。此時的海風徐徐清涼,天上的歸雲也放慢腳步,陪伴我們享受那安靜寧謐的時光。在此處眺望海峽的落日餘暉是最美的,尚掛在天邊的斜陽以不知不覺的腳步滑落到地平線之下,卻回手將天際抹上一筆一筆彩霞,倒影映在北汕尾溪,天地連成一片,讓人只能慨嘆大自然之美。而美景,短暫之間又隨著溪水默默的流向海峽,這不就是人生。沒有永恆,只能把最美的感動留在當下。瑞瑛姐,想您此刻一定把世上最美的記憶帶到了您要去的地方。


去年要編輯《碱安回首》的時候,良成兄一直心急;他有個心願,要在您健在時,能將這本大家的美好回顧交到您手上。編輯過程中,得到您許多寶貴的提點和資料。最後在大家協同努力下,終於能讓您翻閱著這本冊子裡的點點滴滴,撫慰這生坎坷又美好的日子。瑞瑛姐,您沒了遺憾,我們也了了心願,只是對您,仍有許許多多的懷念。

台南走趟懷舊之旅起點 - 高鐵台南站

九塊厝,果園

九塊厝,果園2

九塊厝,果園3

九塊厝,果園4

香格里拉飯店會合

永福路二段97巷(永福路營業所的舊址)

永福路二段97巷(永福路營業所的舊址)

眺望海峽的落日餘暉1

眺望海峽的落日餘暉2

鹿耳門溪龍魚橋夕陽

親種的小樹苗

年終之際,懷念台碱安順廠的長輩們

黃光榮 [第19屆]

民111.12.30


 拜訪先父的友人是我生活的日常.


2015年的某日,我去拜訪了儲長輩,我順口邀他去見見他的老同事鄭老師,他欣然同意.

我當下亦順手為他倆留影紀念.


兩位長者,右邊是儲茂松先生,台南東山人, 當年約81歲,左邊是鄭啟忠先生,福州市南台島人,當年約90歲. 兩位長者曾經在台南的台碱安順廠共事許多年.


鄭老師曾任員工子弟小學(碱安代用國小)校長,也是子弟小學創校的籌辦住任.儲長輩曾經在醫務室工作. 醫務室當年人員縮編,年輕的儲長輩特自請優先被資遣,他將職位留給大陸來台,孤家寡人的單身漢,陳繼英先生.他這段義行令人感懷,讚嘆不已。


當年儲長輩一家人搬離宿舍區, 大家都去送行,我記得鄰居們哭得唏哩嘩啦,真是捨不得啊!

幾年後,他偶而回到宿舍區敘舊,我們才知道,苦幹實幹的他,台南在安南區一家鞋廠担任研發工作,開發EVA鞋底,甚獲器重,過了幾多年,他出外創業,經營鞋底相關行業的研發與生產,生意做得很成功,客戶遠至墨西哥等地.


鄭啟忠先生是安順廠所有員工子弟的啟蒙之師,從創校到關校的30多年,總共培育了五百多名校友,為台灣社會培出的許多好人才,稱得上是人師.

公職退休後,他轉任安順廠宿舍區邊的鹿耳門媽祖宮文教基金會擔崗秘書工作,藉著他的豐厚的文史學養與書法功力,繼續服務天上媽祖與人間桑梓,直到85歲時,才真正從職場退休.


終其一生在台灣工作了60多年,從鄭老師身上見証了愛台灣不是只有嘴巴說說的.

他對教育的全力奉獻使得成長於偏鄉的員工子弟因為受到良好的教育而改變了一生,員工子弟經其耳提面命,幾乎個個成才,分佈在海內外服務人群.我們都以身為鄭老師的門生為傲.


鄭老師與儲長輩是讓許多人懷念一輩子.如今,他倆只待我們在夢裡相逢.

照片提供:黃光榮 ( 拍攝於 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