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安逸於覺知或平捨
今天的主題是「不要安逸於覺知,不要安逸於平捨」。
在開始禪修之前,可以先做一點簡單的伸展運動,利用深呼吸和運動的時間,開始繫念於現前。佛經裡面有很多在安靜之中專注地聽佛法,而得到大利益的具體實例。所以請大家接下來仔細地聽對這個主題的解說。
大概當今禪修最常聽到的教誨,最常聽到的修行方法,就是「活在當下」,就是依止著覺知、觀察著當下。這樣一個簡單的技巧,能夠幫助一個人在很短的時間之內,省下多餘的力氣,省下多餘的思考,省下多餘的反應,直接對於當下的了知,而得到安定。藉由這樣的技巧而發展出來的心理特質,叫做「平捨心」。
平捨的滋味是省力的,平捨的滋味是對於當下的境界減少了迎、拒。佛經裡面有時候用另外一個術語,叫「厭不厭俱捨」,就是討厭跟不討厭都放下來了。對於眼前正在發生的境況,不管是令你歡愉的,或者是令你不歡愉的;令你舒適愉快的,令你不舒適愉快的,你都能夠安忍、省力、單純地觀察。這樣的一個特質,在禪修中的發展是對自己有極大的幫助的。但是,往往我們在當今的禪修教誨裡面,只聽到這個部分。我們以為修行的絕大部分,或者甚至是佛法修學的道路,最具有代表性的修行方法就是這個「厭不厭俱離」,就是這個「依止著覺知」,就是這個「活在當下、只做觀察、不做批判」。
但是如果這樣子以為的話,就會誤把一個實際上是很初階的工具,當作是佛法道路的全部。如此一來,雖然你是經年累月,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在培養對於境界不迎不拒,在境界之中安住、覺知著當下,但是很難有將自己導入出世間解脫的契機。那個關鍵就是在於:佛陀說,我們之所以情不自禁地輪迴,那個輪迴的後面,有一個最根本的、最基礎的促因。佛經裡面佛陀常常用「刺」這個字來形容,也就是說,在心裡面好像嵌著一根刺。那個刺在心裡面,如果沒有完全地把它拔除,你若不能夠清楚地認知它,它就會不斷地去推逼出新的動作來。
這個「刺」,佛經裡面用很多不同的術語形容它,有的時候叫做「愛」,有的時候叫做「貪」,有的時候叫做「渴愛」,有的時候叫做「欲」,有的時候叫做「被無明薰染或者污染的動作」,或者是「行」。不管它的詞彙是什麼,它基本的意思就是:你的心對於境界,尤其是五蘊,有著一種根深柢固的喜貪。這個「喜貪」這樣的一個刺,在一般人的心中是很難被覺察到的,它具體展現出來的風貌,差不多就是:對於五蘊,這些身心的現象、活動,有一種飢渴、亢奮,對於未來的五蘊能夠帶來什麼東西,有一種欣仰、寄望。
這樣子的一個刺,是沒有辦法光是修厭不厭俱捨,光是修覺知當下,就能夠拔除的。在佛陀時代,有名叫阿利陀的外道曾經跟佛陀講,他禪修的方式就是厭不厭俱捨,就是對於舒服的不執著,對不舒服的也不執著,只是覺知當下。佛陀當時糾正他的修行方法,藉由那樣的機緣,教導了他十六勝行。不管是十六勝行,或者是其他的修行方法,它的關鍵在於出世間的轉機。這個「出世間的轉機」,具體的作法要怎麼做呢?我們要怎麼樣從「覺知」這樣的技巧,轉向出世間的解脫道呢?因為你若沒有做這樣的轉換跟提昇,就算是長年、耗時地去培養覺知力,長年、耗時地活在當下,以原始佛教的立場來講,那是連證得初果,連入流的機會都沒有的。
許多人在這樣的功夫裡面耗費了許多的時間,不知道這裡面解脫的關鍵。最後,修學平捨能夠得到的有限的好處,就是變得比較淡薄、變得比較淡定,似乎世間的一些粗糙的欲望減少了,他就誤以為這些淡薄、淡定,是內在深處的慢跟愛斷除了的現象,實際上並不是的。如果你要把內心深處的那根刺剔除掉、根除,你必須要做到以下的其中一點:好比說,你要能夠對於心所會盤據、喜貪的所有現象,像是五蘊,培養透徹的厭離、離欲、滅。或者是,你要能夠培養出能夠覺察得到那個「愛」、那個「渴愛」、那個「喜貪」,那個由無明薰染而跑出來的活動。有能力去觀察到這一個,去觀察到這個執著的衝動本身,然後,對於這個執著的衝動本身的降伏、剔除。
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樣的方法,簡單來講就是:儘管現在的世間流傳的佛法,大家很頻繁地在談「直觀ー直接觀察」這樣的一個修行方式。但是實際上「直觀」這樣的詞彙,在佛經裡面是完全找不到的。佛陀用的詞彚叫「如理作意」,如果用英文來理解就是:佛陀從來沒有教過“bare attention”,佛陀教的是“appropriate attention”。佛陀沒有教過直觀──直接觀察、單純地覺知,佛陀教的是:在知道修行的原理之後,能夠把覺知導向恰當的方向。如果沒有把覺知導向恰當的方向,培養起所謂的如理作意,而只是漫無目標地活在當下、培養覺知力,那個「覺知」所覺知到的內容,有可能是無限複雜的,可能跟解脫的契機是完全扯不上關係的。
我們用具體的例子來解說,什麼樣叫做「如理作意」。如果你發現到內心因為對於某一種美感,對於某一種浪漫的情境,對於五蘊有某一種幻想、有某一種期盼、有某一種亢奮,你去針對性地對治這樣的一個情形。透過觀察過患、降伏無明,透過降伏無明所薰染的動作,這樣的一個針對性的覺知,就叫做「如理作意」。所以覺知不是導向當下而已,不是只導向五蘊而已,你要知道導向當下、導向五蘊的哪一個部分。要導向正確的部分,才能夠有機會把心跟五蘊連在一起的那個連繫點,把那個被綁在一起的枷鎖分解開來。要把注意力導向正確的地方,才會有能力去發現到五蘊的過患,甚至修行到了高的果位,做的功課也都還是「如理作意」而不是直觀。
好比說二、三、四果的進程,一個重要的區別,就是在於對於涅槃的清楚認知,對於那個不死的元素清楚地認知。你要能夠知道,哪一個部分是內心去攀附,內心被飢渴感所遮掩,而形成出來的輪迴動作;哪一個部分是那個飢渴、衝動、動作止息之後的清涼。這個清涼,會因為你正確注意力的導向越來越認識它,而知道除了有為法的熄滅之外,另外有一個不死之境,另外有一個不死的甘露境界。那個甘露境界,佛經裡面把它形容為「沒有著地、沒有物件」的意識。它像是光線,這樣的光線沒有落腳的地方,不被任何的事物所抓取,也不抓取任何的事物,佛經用這樣子的言語,來形容體驗到涅槃的心。
所以每一個階段都知道,我們在當前這個階段所應該要修的如理作意,不要人云亦云地去相信覺知,或者是厭不厭俱離這樣的修行方法。舉例來講,如果眼前你是一個剛開始修學禪修的人,你的如理作意是很具體的導向,像是:你的動作善巧嗎?你行、住、坐、臥的方式是從容的嗎?你講話的方式是真實的、有益的嗎?你內心所產生出來的念頭,是有建設性的嗎?是多餘的嗎?是喧鬧的嗎?還是,是精簡,有助於增強喜樂、平捨、安定的念頭?是有助於幫助你變得更聰明,知道哪個部分該放下,哪個部分該承擔,那樣子的念頭嗎?
這是你如理作意該注意的地方,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只是覺知、只是活在當下。覺知只是手段,是為了更高的利益,如果你知道接下來的目標是什麼,你的短程目標、中程目標、長程目標分別是什麼,你就會知道怎麼去運用你的注意力。讓這個如理作意,是能夠將當下的注意力,跟短期的目標合轍、跟中期的目標合轍、跟長期的目標合轍。
長期的目標,其中的一種講法,就是把內心的那一根刺剔除掉,所以檢查看看,你的禪修是不是導向這樣的一個關鍵、導向這樣的一個層次。要不然,把寶貴的人生,把寶貴的禪修機會,去修到了一個不思善、不思惡、厭不厭俱捨,內心平捨淡定、充滿覺知這樣的狀況,就自以為滿足,那損失真是太大了。
我們用一點點的時間,來品嚐一下平捨的感覺是什麼。首先,你要有的一個觀念是:原始佛法裡面講的平捨,從來就不是不做批判、只是觀察,佛經裡找不到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文字,是在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的時候所新發明的。它是結合了大乘的思想,結合了西方“new age”的思想,結合了浪漫主義的思想,被開創出來的。實際上,它跟歷史佛陀的教育是沒有關聯的。佛陀所講的平捨,一直都是有評估跟抉擇的意味在裡面。首先,當你要培養平捨心,你要先做什麼樣的評估?你要先知道,我們人的力量、力氣、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所以你要保護、要珍惜你的時間跟精力。你要知道不要把時間跟精力,浪費在那一些難以改變、無法改變的,或者是花費在那個地方,卻沒有得到利益的。這是最基本的一個分別。
所以好比說,當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突發事件的時候,你知道抱怨、過度反應、恐懼、僵硬這些反應是於事無補的,所以你在這個地方知道怎麼樣淡定、知道怎麼樣放鬆,知道怎麼樣在冷靜之中,繼續地用自己的聰慧來應對境界。在同時,你也知道眼前的這個突發事件,需要你採取一些應對跟動作。你會懂得怎麼樣把有限的精力和時間,貫注在有建設性、有幫助性的動作上面,這是最簡單的抉擇。
平捨的另外一層抉擇,就是在於認知到平捨還是一種動作。它是一種應對境界的方法,雖然你在當下是省力的,是相對而言安住的,是沒有多餘、過度的反應,是在冷靜地觀察著。可是應該要提醒自己,就連這種省力的狀況之中,心行還是在發生著,也就是說,這個看起來省力的境界,背後是還有意志力在支撐著。像是一邊在平捨著,內心一邊在做以下的認知:這是我、這是我的、這是我成就的,我現在應該要省力,我現在應該要放鬆,我現在應該要保持著平捨,我應該要保持著安忍的狀況。這種維持著當前的境況,跟境界跳探戈,跟境界儘量地用省力、善巧的方法互動著,這個都是心行。
甚至在這之中隱約冒出來的我與我所,冒出來的慢,都是心行。所以在心裡面,你要做的進一步的分別,進一步的評審、揀擇就是:平捨還不是解脫,這個不是修行的全部,這只是修行的一個部分而已。知道把平捨變成一個工具,讓這個工具幫助你達成短期的目標、中期的目標、長期的目標。這就是為什麼,佛經裡面具體地講到,你不斷淬鍊你的內心、成就了平捨,這個平捨要像是鍛冶黃金一樣,淬鍊再淬鍊,直到它變成純金。到了這樣的地步,你還不應該要滿足,應該要把淬鍊而成的平捨,導向成就初禪、二禪、三禪、四禪,乃至四個空定,乃至種種的神通,乃至出世間的無漏解脫。
人只有在平捨的狀況之下,才能夠清楚、客觀、不被淹沒地,看到自己的動作跟反應,而不是全然地被境界吸進去,沒有能力去做反思,沒有能力去做調整。所以平捨是絕對需要的,但是你也應該要知道,接下來要怎麼樣利用平捨,要怎麼樣讓它繼續銜接到如理作意。
將你的注意力導到當前正在發生的動作,好像是「正在呼吸中的身體」,那個「正在放鬆下來」的這種努力,正在幫助自己省力,保存著體力,不做沒有用的、過度的反應。不管身體、心理呈現出來的舒適、不舒適、中性的感覺,有一種收攝著、安忍著,不隨著境界起舞,這樣的包容、這樣的放下、這樣的接納,這個叫做平捨。
這沒有什麼很高深的道理,就算你不能夠百分之百地做到,光是在安靜地觀察,光是在鍛鍊自己不被境界完全地吸進去,這裡面已經有平捨的味道了,你已經在培養平捨了。這種平捨的滋味是可以高度地被開發,你可以在日常生活中長時間地鍛鍊,產生出來的效果就是,看起來似乎你不再隨著境界起舞了。這就是為什麼自古以來,有無數的外道都把平捨當做是自性;這就是為什麼,在後代的佛教的典籍裡面,會有不思善、不思惡、就是你座上本來面目,這樣的一個講法。
但是,就連在這種安靜的狀況,都不要誤以為厭不厭俱離叫做真實心,都不要誤以為厭不厭俱離、不做批判,就是你的覺性、就是你的本來。在這個地方,一個志於解脫道的人,要小心翼翼地繼續觀察著心行,或者是繼續觀察著五蘊的過患,繼續去挖掘出藏在心底深處,那個驅迫著你的動作,驅迫著你情不自禁要再去尋找身體、尋找五蘊的那個動力。去把那樣的力量,把那樣的衝動,儘量曝晒在太陽底下。
如果你還沒有能力做這樣的功夫,起碼應該要在心裡面提醒自己,這種心安靜下來,反應跟動作減少的狀況,那個不是本來心、不是本體空,那個不是什麼覺性或佛性,那是一種較為省力的動作。你必須要提醒自己:這還是動作。如果你不這樣提醒自己,誤把這種淬鍊而成的平捨心,當做是全部、當做是最終、當做是本來,你就不再有能力能夠進一步地提昇自己。
你眼前那樣的境況,連入流、連最低等的初果,都不是、都不算,那還是一個輪迴法。「捨」在佛經裡面,最粗淺的就是達到淡定、鎮定、省力的效果,最高深的就是到梵天,那都還是在輪迴的情況裡面的。一邊修學著平捨,一邊留意著動作,就算看不到,也應該要提醒自己繼續去觀察,心怎麼樣參與在這個平捨,心怎麼樣支撐著這個平捨,心怎麼樣在認同著這個平捨。
真正苦的因,還藏在這個下面,你還不見得有機會看到它。那個「真正苦的因」那根刺,就算是你輪迴為梵天,輪迴到了所謂的不動搖的境界,它都還像是一個不定時的炸彈,在心裡面等待著你的淡定崩潰、出現裂縫的時刻。這種平捨、這種鎮靜,就如同所有的有為法一樣,透過意志而製造,透過意志而支撐,它是會敗壞的,它是不能夠一直強撐著。
吸氣時、體驗著過多反應被放下來,吐氣時體驗著過多反應放下來;
吸氣時、允許刺激穿透自身不做盲目反應,吐氣時、允許刺激穿透自身不做多餘反應;
吸氣時、知道正在維持平捨,吐氣時、知道正在維持平捨。
(靜坐結束)
【回向文】
以自己做為依怙,哪裡還有其他可靠的依怙呢?
調御、降伏自己,獲得真正可靠的依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