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紫茵

〈總有一種聲音讓我淚流滿面〉

總有一種聲音讓我淚流滿面

 

初春的午後,春風暖烘烘地撫過我和他的臉龐,我倚在他身邊,不吵不鬧,靜靜地訴說心聲。直到夕陽染紅了一片天,黑幕侵襲了一片地,我才和相隔一整個時空的他告別了……

 

童年應該是我這輩子最快樂最幸福的時光了吧,畢竟單純可愛又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能有什麼煩惱呢?小孩子的世界不用很大,那小不點的眼睛中裝滿了整個世界——那全是爸爸和媽媽的身影。 

 

小女孩在父母的心裏悄悄添加了數不盡的愛意,母親的讚賞、父親的鼓勵,家人的聲音化作最溫暖的旋律,交織成愛的交響曲,溫柔地流入小女孩耳畔中。那時,抽象的「愛」竟也有了具體的聲音。 

 

後來啊,那小女孩被愛意柔和地包裹著,活潑、勇氣、自信、堅毅……彷彿世上的一切美好都充斥了在小女孩的心中。當小女孩正翹首以待,準備往那美好世界的深處探索,上天總是不會讓人如願,偏要在她順遂的人生路上添上波折。媽媽車禍身亡的消息,在爸爸口中說出,小女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習慣了微笑的她,一時間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懂得呆呆地,凝望著眼前心碎神傷的爸爸。

 

那一次,是小女孩的一次成長,也是小女孩第一次聽到悲傷的聲音。小女孩的世界中,從此沒有了媽媽,只有爸爸和夜空中的一顆星……

 

母親去世的那一年,我只有六歲,懵懵懂懂的,把母親去世的不如意全抵賴在父親身上,用最稚嫩的聲線說出最傷人的話,「就是你沒有保護好媽媽,才害媽媽變成星星的!」父親沒有生氣,緊緊地抱著不停鬧彆扭的我,如從前一般鼓勵著我:「女兒乖,媽媽沒有不在,她只是在天上守護著我們,接下來的路,我陪你一起走下去。」。那一刻,我不願面對現實的心被狠狠刺穿,失去母親的揪心和與父親相依為命的落寞,讓我再也控制不住那洶湧而出的悲慟,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把頭埋在了父親的胸懷中,任由眼淚濕透了他的襯衣……

 

父親為了更好地照顧我,也為了讓我有一個更加完整的童年,更為了我能茁壯地成長,他辭去了安穩的工作,由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搖身一變,成為父兼母職的全職家庭主夫。我失去了母親,他失去了摯愛,我們就那樣小心翼翼地互相依存著。

 

由把衣服燙焦到把衣服燙得挺直如新,由不懂得打蛋到弄出色香味俱全的蛋包飯,由不知道抹布放哪裏到把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由喝一杯添好的熱牛奶到倒兩杯牛奶再加熱,由收到一疊整齊的衣服到分好兩疊的衣服,由討厭洗碗變成習慣洗碗。父親和我,我們倆都笨拙地努力著,希望把家維持「家」的感覺,希望母親看著我們也能感到安慰……

 

無可奈何,人總要面對現實的,自從父親沒有工作後,我們便入不敷支了。儘管當初有一筆存款,也只夠我們用幾年,尤其升上中學,要買校服以及交昂貴的書簿費,家庭的經濟狀況便漸漸不容樂觀。

 

孩子在父母的眼中永遠都是小孩子吧?父親總覺得我太小了,需要被照顧,總是擔心我自己在家中沒有人看管,會孤單又容易發生意外,所以一直堅持在我放學後的時間一定留在家中照顧我,堅持抽時間關心我每天發生的事和需要他幫忙的地方,於是一直沒有工作。至少在我不經意地聽到父親和朋友通電話的對話之前,我便是這樣認為的。父親那時在向朋友傾訴,一方面為找到一份時間合適的工作而高興,另一方面為工作的辛勞而訴苦。那通通話的細節我沒有細聽,只是知道父親趁我睡覺的時間,瞞著我偷偷跑去魚欄,不斷搬運數十公斤,混雜著魚和海水的藍色膠桶。仍記得那之前留意到父親的手指變得粗肥,還調侃他變胖了,哪有想到那是被海水長期浸泡而腫脹起來的呢?現在想起來自己可真是不堪啊……

 

早上我總是清晨六點左右起床,但每天都能看到父親在梳化躺著看電視的休閒樣子。我一直以為,早上看電視只是父親的興趣而已,可是每天一份不重樣的早餐熱騰騰地放在桌子上,每天一條燙好的校裙掛在衣架上,還有我臨出門前必不可少的叮嚀,難道又只是他的興趣了嗎?

 

旁人若只顧著靠眼睛看的話,他們只能看到兩個孤單的身影艱苦地並肩同行,當他們開始傾聽,他們會聽到父親每天對女兒的關心,聽到女兒和父親每天分享的日常趣事,聽到父親和女兒之間的愛……

 

人一生中大部份的日子都是平平淡淡的,早上數句溫馨的互相問候,午後暢談每日趣事,晚上一起探討課業,我們倆就這樣過了好久好久。除了有時被人挖苦自己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除了看著天上魂牽夢縈的那顆星仍忍不住落淚,我想,我和普通的孩子沒有兩樣吧?

 

說是平淡,人生路上總有煩心事,排山倒海的功課、無法忽略的學習壓力,是最困擾我的東西了。只是,父親的鼓勵永遠是我最強大的後盾,他會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來鼓勵我堅持不放棄,他也會在閒時唱歌「抬頭吧,黑暗過會是晨曦,懷著樂觀總有轉機」來鼓勵我要積極樂觀,每每用他抑揚頓挫的聲音,把我內心的煩擾通通驅趕掉。

 

過了好久好久,不,也許在我的生命中並不是過了很久吧,但歲月的痕跡卻毫不留情地堆積了在父親的臉上。我升上中學後他便偷偷到魚欄工作,操勞的五年多時間,慢慢在他的身子裏種下了病根子。除了蒼老了許多的面容,魚欄工作帶來的後遺症,甚麼關節炎、心血管疾病,都通通都找上了他。可是,他還是選擇把一切的美好留給了我,把一切痛苦留給自己承受,他說:「你看我好得很呢,這副老骨頭才不會那麼快散架的!」,沒有抱怨沒有訴苦,他還是堅強地撐著,如我望向滿天繁星強忍著淚水那般的堅強。就那寥寥數字、短短一句話,父親又再次在我的心裏注入了溫暖的聲音——那一如以往的,從未曾間斷的溫暖。

 

若然那刻我是父親身上的那件襯衫,又會有多麼的想把所有的溫暖全都帶給他?我應該早已淚流滿面,不為那早如一頭猛獸般橫沖直撞的情緒作絲毫的掩飾。不遺餘力地擁抱著他,擁抱那飽經風霜仍堅毅著的靈魂。

 

之後的日子仍默默過著,熬過了文憑試,熬過了大學四年,出了社會找到了工作,才終於有機會靜靜的,享受和父親相處愜意又幸福的時光。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我有多想和父親共用天倫之樂直到七老八十,突發性心臟病還是把父親給帶走了——帶到夜空中陪伴另一顆閃爍的星……

 

失去了至親的感覺的確很不好受,心被揪住似的,整個人都喘不過氣來。也許是我長大了,懂事了,會照顧自己了,當初為生活努力的笨拙,變成了幹練的作風。所以,除了那顆緊繃的心,除了失去那陪伴我許久的聲音,生活似是和以往沒什麼分別,我這樣想著。

 

過了好些時日,我收拾好心情,下定決心整理父親的房間。正午時分的太陽十分猛烈,刺眼的光線充斥著整個房間,我把那塵封了良久的窗戶打開,新鮮空氣瞬間湧進房間裏。床頭櫃上銀色的錄音機,在陽光的折射下顯得格外耀眼,我好奇地拿起它,打算窺探父親平常總是在搗弄些甚麼——

 

「天氣涼了,你記得穿多點衣服」、「再忙也要記得吃飯」、「遇到難關也要堅持下去」,我呆滯地愣在原地,任由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流進心田。這一刻,時間都是凝固的,陽光下的麈埃緩慢地流淌在空氣中,聽到的只有父親的聲音,怦怦的心跳聲,還有淚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計程車的喇叭聲,不留情面地把我的思緒拉回了現實,看著父親的黑白相片,我深深地鞠了躬、道了別。看著天空上淡淡浮現的,彎彎的,一點兒也不圓的月亮,像迎接那無可躲避的命運般缺少了-塊。不過,既然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又如何?

 

只要心底裏的聲音永不消散,未來人生路裏的每一步,定能充滿愛。若然有一種聲音能讓我淚流滿面,那一定是父親的聲音——那名為「愛」的聲音。

 

把車窗搖下,我探出頭再次望向那滿天繁星,只要有兩顆特別的星星掛在天上,那麼一整片星空都是格外動人的,如父親的聲音一般,永遠治癒著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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