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與茶園—走進東埔部落」計畫

🔵  計畫宗旨、目標

「東埔一鄰」部落位於玉山山脈深處,係唯一納入國家公園境內的布農族聚落。此區域四面環山,陳有蘭溪蜿蜒穿過,位於海拔1200公尺,擁有獨特的生態環境與豐富的林相資源。本聚落人口約三百人,村內受國家公園法保護而未受大規模的開發,但村外不遠即是東埔溫泉觀光區,而部落位於八通關古道口,常有外來登山客路經此地,因此衍伸不同程度的原漢衝突,在誤解與共榮中,發展出新時代的聚落面貌。

本部落目前以務農維生,在發展過程中亦有深山伐林,或者到城市工地等被迫離開家鄉的歷史,但仍積極保護部落文化與傳承獵人知識。在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後,本區由於土石崩落因而造成對外交通中斷,聚落居民自主成立「東埔布農文化促進會」,共建部落教室,以傳承祖先的山林知識,並致力於在地發展。

本計畫之活動設計,為落實社會實踐與地方合作,達到藝術推廣的成效,與「東埔布農文化促進會」合作,進行五天四夜的田野踏查,透過「林班歌」的歌唱,了解布農族人過往的工作經歷;藉由溫泉區與部落的衝突議題,探索原漢之間的矛盾;邀請嚮導帶領同學進入八通關古道,一探傳統獵徑與獲取自然智慧;透過「共食」、「共宿」、「共勞」的方式,一窺現代布農族人的日常生活。

讓學生能與族人進行深度文化交流,進而溝通與理解彼此的差異,透過不同族群間的連結,共同完成文學與藝術推廣的目標。


🟢 執行方法:

l   認識東埔部落:長老帶領師生繞行部落,介紹遷徙歷史及生態景物導覽

l   走訪八通關古道:布農族嚮導率領學生進入古道,介紹狩獵知識與文化

l   部落文化與漢人教育的衝擊:族人分享創作,書寫原漢矛盾與生態紀錄 

l   部落生活體驗:師生與族人進行日常勞動與農務

l   反思與討論:師生與族人進行深度訪談

l 林班歌之夜:族人演唱林班歌,分享林班工作歷史與介紹部落之餐飲文化

🟡 執行成果:

認識東埔部落:

東埔部落長老帶領師生徒步繞行部落與東埔溫泉區。了解族人的遷徙歷史,並藉由建築導覽,探討開發案是如何影響部落政治,並透過雕像來討論文化誤用等議題。


走訪八通關古道:

使師生了解狩獵知識與禁忌,並透過路徑上的動植物,介紹生態與族人之間的關係。

林班歌之夜:

藉由歌詞與樂曲,了解過往受僱於林業的工人,為來自四面八方的原住民族,是一種見證文化共融的重要無形資產。


茶園勞動體驗:

參與族人於茶廠的農忙,品味這無畏風雨與辛勤勞動後的甘甜紅茶。

敏豆勞動體驗

族人學習如何將敏豆進行分類,並從言談中,了解現代族人的生活。

巡山員勞動體驗:

跟隨巡山員進入林業道路,了解工作內容,並學習山林知識。


🟠 布農族人訪談精選:

山哥-(或許是)最後的東埔布農獵人

 

  每年由各鄉公所輪流舉辦的全國布農族運動會,比賽項目涵蓋部落傳統競技,如傳統射箭、鋸木、八部合音、摔角,以及現代競賽,田徑、各式球類運動等。

  球場幾日所見,和山哥說的一樣。「東埔部落不一定每一項都參加,但我們信義鄉,幾乎每個村都喜歡打排球。」坐在厚重石桌尾端,乾燥擺開的茶具後方,山哥說。

  九點,整個部落已在暗裡沉靜下來,像要融作背後一部分的黑山。直到剛剛才結束家族禮拜,山哥與美珠在訪問後,還得處理昨日採下的好幾籃敏豆。敏豆是目前山哥家唯一的作物,現在價錢好,必須盡快揀選排列,抓緊時間出貨,隔日清早接待完我們,夫妻倆又得待在田裡一整天。

  如此農忙時刻來訪,看似貼近生活的訪問,好像在一開始就該被排除在生活之外了。一切竟顯得多餘。不以條列問題彰顯無可掩飾的目的性,選擇閒聊,也是希望既已作為一個外來者,只能讓任何行為盡可能保持輕鬆。越鬆越好,隱形是此刻最好的狀態。

  禮拜結束以後,山哥持續在屋裡屋外忙了一陣。不久,走出門來,在主人的位置上坐定,山哥說好,你們可以使用我了。然後慎重地,緩慢報上自己的姓名:史山哥,族名Aziman Istanda。

  Istanda是家族姓,同時也是好幾個小家族姓的統稱。山哥說,過去幾個兄弟分家後,由名字發展出各自的家族姓,如takis ciangan、takis husungan、takis talan等,共有五條支線,皆是以Istanda為姓氏。山哥的家族則是takis ciangan。

  對名字的記憶,首先是由自身向上溯源的重要線索。遼闊山區,日本與國民政府不請自來,先後以國家的巨大姿態強行接管,無論自主搬遷或遭到驅離,代代族人們往後不斷想要親身回到祖居地的渴望,即是為了明確記憶自己從何而來,是對尋根的渴望。

  許多如今被給予不同漢姓的原住民,其實擁有相同的家族姓。

  過去曾同屬一個大家族的成員,開散在中央山脈廣闊的各山頭,後來不僅被劃分在不同的行政區,為方便管理而由各村幹事取的漢姓名,也大致上依著縣界區分開來。同樣以Istanda為例,中部的大多姓史,信義鄉則有幾戶人家姓司;台東姓胡;高雄姓謝。

  嚴格的話,四代以內的親戚不能通婚,是布農族的禁忌之一──此時繁雜不一的漢姓難以參照,原先的家族姓便成了唯一的判別標準。

  幾代以來不斷的遷徙,翻過山嶺,在狹長島嶼各地落戶的Istanda。「那些都是認識的,都有過交流。還好,」山哥說:「還好有保留我們的名字。」

  提到布農族運動會,也就像是某種廣義的尋根。比較遠,像花蓮台東那邊的Istanda,山哥說,能藉著運動會的時候回到南投,最初族人發散的原點。回來這裡,也就好像等於回家的意思。

  作為正式活動舉辦的尋根之旅,山哥參加過兩次,皆前往郡大山的無雙部落。

  第一次大概在三十年前,山哥二十幾歲的時候,由當時高雄的族人自行發起,帶著早已遷往山下多年的老人家,回到不曾謀面的舊部落尋根,人數約在三十出頭,另有幾個公視的記者沿路跟拍。對「回家」期待已久的族老們,據山哥描述,見到祖居地的時候激動無比,一面與祖靈說話,一面流淚,像一直以來,都把他們留在那裡一樣。

  東埔的舊部落,在與現址相隔一條陳有蘭溪的沙里仙。記憶所及,小時候,山哥就已經遷到了現在的部落,惟有父輩或更早以前的人,才有孩提時代居住在舊東埔社的記憶。可以想見最初幾次的「回家」,年輕的族人們必定也走在蔓草漸盛的山徑,仰賴族老引導,把路用手指開闢回來。

  山哥說以前常常回去,現在少了,但還是會鼓勵年輕人可以到祖居地舉辦活動,去記憶那片土地,也作為一種學習:將土地上的文化傳承下去。

  我在想,像這樣的尋根行為,同時也反映在族人對許多傳統布農文化的珍視上。只是,那被少部分人如此珍視的,必定也是受龐大時代壓迫,而漸趨流散的。

  山哥先講了鬼魂的故事。

  藏在山裡,不見形象,布農族的鬼也分好壞。壞鬼面對山林中的迷途者,會將人引至懸崖,使其摔落死掉;好鬼則會讓人吃青蛙、蜥蜴,或者動物屍體,聽起來像惡作劇,但據山哥的說法,是為了讓好幾天沒有進食的人,有體力得以活下來。

  事情真的發生過,當時村裡不分老人壯丁,全體動員尋找失蹤者。山哥說,大家會帶著獵槍出門,老人家認為鬼能聽見槍聲,並會因此把捉來的人放掉。美珠接下故事,說後來找到的時候,那人全身發臭,口中還吃著腐爛的動物屍體。

  我曾聽過類似的版本,同樣是精神恍惚的迷途者,同樣遇見「好鬼」,只是可能戲弄的成分多一些,被發現時人還活著,嘴裡啃的全是泥土。

  山哥要我們回想,前日沿八通關路線上山,途經一座形成一線天的峽谷,他說就是那個地方。從前部落裡,被鬼帶走的人總是出現在那附近,峽谷也是部落上山尋人時,固定會去檢查的所在。

  原因和部落的巫師有關。有種近似能量守恆的神秘說法,指出病痛無法被「消除」,所謂治癒,其實只是換置他處的「轉移」。布農族巫師治病的方法意近於此。山哥說,峽谷附近累積了很多不好的東西,是以前巫師來幫族人醫病的時候,將所有病痛都(從人的身上)「丟」到那裡的緣故。

  關於巫師,山哥與美珠都還有著清晰的記憶。

  都是發生在小時候的事。山哥說,巫師住在部落裡,平時與常人無異,當族人有求於他,會帶著土雞等禮物前訪。巫師受託各種請求,不僅包含前述治病、尋人,甚至尋仇或詛咒,都在委託的範圍內。

  巫師便是這樣可敬又可怕的存在。布農族又分有不同社群,其中郡社的巫師因為巫術最強大,最令其他社群感到畏懼。或許真是因果報應,山哥轉述族老說法,以血脈相傳的巫師家族,總是傳不過三代。

  當有人東西被偷,前去尋求巫師的幫忙。巫師揮動茅草,要前來的人回到村裡仔細觀察,有個人的嘴角會明顯變得歪斜,那就是小偷了。更甚者,有些人會要求巫師讓小偷的手腳受傷,或眼睛瞎掉,除了更易於找尋,也已形成痛快報仇。

  山哥以族語越過石桌,向美珠確認,那是發生在她父親那時候的事。彼時部落已無巫師,一個婦女失蹤,族人便向別村的巫師請求協助。巫師來了,盯著茅草,說女人還活著,應該是在溪流旁邊。在山邊徒勞搜索了好久的人們趕緊轉向溪畔,不久便發現女人其實在工寮裡烤香菇,而工寮正是搭建在溪水附近。

  「很厲害,他就是看得到。」山哥輕扯衣袖,說:「也可以拿衣服給他,巫師會看,說喔,某某人還活著,在裝死。」

  另一件在時間裡被流散成奇怪模樣的,就是打獵。

  對東埔部落的獵人而言,變動最劇,由於長久以來的獵場被劃入玉山國家公園範圍內,如一巨大空降的機械神靈,宣達的卻不是拯救,而是世代相傳的狩獵行為,將自此成為非法。所有與獵人相關的文化,狩獵歸來的報訊,獵物的分享,全都在衝擊之下無可奈何,變異成陌生的樣子。

  山哥談起從前狩獵的流程,首先由部落領袖決定時間、獵場、出獵的天數,行前傍晚進行祭槍儀式,向天神祈求獵物都來到槍口底下。祭槍有一神祕徵兆,是在儀式過後,獵槍上如出現動物的毛,就表示此趟出獵將會打到那種動物。

  在過去,多數儀式是婦女與孩童無法參與的,祭槍亦然。美珠姐補充,即使知道男人將要去打獵,也要裝成不知情的樣子,關心與多問都是狩獵前的禁忌,必不可觸犯。

  當背架滿載獵物歸來,還在遙遠的山道上,獵人就會朝部落的方向大聲報訊,以迴盪谷間的歌聲,自豪地告知族人此程收穫,同時也讓大家前來協助搬運,好準備接下來全部落的獸肉分享。

  這是東埔布農獵人美好的過去。「以前打獵回來是英雄,」山哥說:「結果現在……好像小偷一樣。」

  心中的驕傲必須壓抑,狩獵文化中的分享,儀式的神聖性與嚴守的各項禁忌,也隨時間愈漸散淡。儘管在保護區內,任何打獵行為,將恐被巡邏的玉管處人員或山警取締,對於是否會轉移到其他「合法」獵場的詢問,山哥說沒有,那是祖先留下來的獵場,還是照打,遇到山警的時候,能跑盡量跑。

  山哥在兒子Ciang讀國中的時候,也帶他入山打獵,實踐他口中的堅持與傳承。狩獵行為,獵物的分享邀請都默默地持續進行,但是縮小規模,不如過往張揚,似乎暫時是唯一可行的平衡,其中帶著一種微小的奮力。

  不無可惜的是,儀式在日常生活中的消失已成為必然,轉而在舞台形式中存活下去:從報訊、祭槍、報戰功、喝酒慶祝,到聞名世界的祈禱小米豐收歌,如今山哥自己也參與其中,作為一系列傳統布農歌謠的演唱者,表演影片在網路上隨處可見。

  有一件比較有趣的,或許是少數可愛的流變。神聖的獵槍,尤其狩獵前夕,曾經是嚴禁女性觸碰的,遑論讓女性跟著進到山裡,只是如今耳聞,有的族人會與自己的妻子一同去打獵,如某種約會行程,妻子還會協助肢解動物。

  美珠笑說,那個人本來自己去都沒打到,帶太太去就都會打到。山哥同意,說父親那一代曾經有人這麼做過,也有帶著獵物回來。

  山哥始終是有意識的人,話題經常收束在相似的感嘆,即再這麼下去,文化的必然喪失。

  繁複多樣的語言是難題之一。即便現今已較過去更努力推行母語教育,除了族語保母計畫等家庭學習之外,學校也會安排相關課程,山哥就曾擔任東埔國小的族語老師,教授簡易的族語字詞。不過山哥的語氣裡,惋惜的成分居多,「我覺得實質上沒有什麼效果。」他說:「下課的時候,大家都還是講國語。」

  山哥知道,形塑語言的環境才是最困難的。回到部落,對同輩友人能自然以族語溝通,只是對家中兒孫說族語時,經常還是得到國語的回覆,不久,便也習慣直接以國語交談了。「除非他們自己想要會講。」一面排豆,美珠抬起頭說,指的是下一代部落的年輕人,包括家族成員兒子Ciang,更小的孫子Iman跟New。巡山員Ciang,山哥知道他簡單的族語會聽也會講,但是終究沒有辦法像自己這一輩那樣流利。「這是我們對下一代的疏忽。」山哥緩慢地說:「局勢是這樣,沒有辦法把族語留給他們。」

  年輕時候,山哥除了像部落的許多人一樣做過揹工,參與過一些高山工程,如開闢新中橫的臨時工以外,也曾與朋友離開部落到台北工作,民國七十一、七十二年,在三重及松山濱江街做下水道。

  大概是相中原住民的體力,山哥說,包商直接上到部落來找,去的都是這裡的人。那時候一天薪水1500,提供宿舍,工人們輪兩班,晝夜不停地隨挖掘機在台北城底下推進。只做了約莫半年,山哥說空氣不好,平地又熱,總之不習慣,返鄉沒多久,便去當兵。

  大時代下,東埔部落裡的人似乎都有著極為相似的幾套工作經歷,不是一直留在山上務農,就是下到平地做工程,或者到工廠上班,在相似的習慣過程中忍受或逃離。有些人像山哥,在台灣的登山熱潮掀起後,做過一陣子登山客的揹工,在彼時還未明文限制負重的時代,像牛一樣扛著大量物資,有時還要幫其實並不熟悉本地山徑的官派嚮導指路。另有一些人,據山哥說是別村的族人,也做過盜採林木的工作,俗稱山老鼠。

  從前林班的伐木場還留有許多檜木的樹頭,不時引來覬覦昂貴木料的眼光,雇人進行盜採。山哥說這算還好,更多更狠的,會直接砍還活著的樹木,鋸下想要的部分夾帶下山,「幾百幾千年的樹就這樣沒了,很可惜。」

  大概是之前有族人被抓進去關過,山哥說,現在原住民比較不敢去做山老鼠了,業者便把腦筋動到山區移工身上。新聞常見,面對山老鼠的猖獗,巡山員除了拍照舉證,能做的其實有限。山哥的兒子Ciang身為第一線人員,遇上山老鼠早就是潛在的職業風險之一。敢做盜採林木生意的業者背後,通常有其勢力,「有的還是黑道欸,」山哥說:「那些外勞都還會配槍,也不敢攔著他們。」

  訪談至此已近十點,工作一整日積累的疲勞,美珠說她要先瞇一下,趴在石桌上的箱子,身邊尚未分裝的敏豆成堆,就這麼小睡起來。

  後來從沐子那裡,我見過一封山哥寄來的信,未押日期,據內文判斷約莫是二十年前,彼時沐子與競中才結婚不久。除了深深的感謝,山哥在信中開頭提到自己與美珠從相戀到結婚的過程,前後一共七年。

  訪問中,我並未想要提及此類話題,只憑幾日耳聞,得知山哥與美珠僅差一歲,不僅同一個部落,更是一起讀書長大的青梅竹馬。山哥二十歲時去台南高雄當了兩年兵,美珠則為躲避家中逼婚,離開部落到桃園的工廠工作,也是兩年。待山哥退伍後返鄉,兩人便結婚。

  暗戀三年,追一年,談戀愛三年,然後踏入婚姻。「追美珠整整七年。」年輕山哥是這麼記憶的,並開玩笑地補上:「可憐吧,請勿笑我。」

  我從未敢像這樣試想,橫跨某人自學生時期開始的生命維度,當中所存有的愛的分量,有一天付諸實現的樣子;也更加不敢妄自揣測,任何惟有因極度的親密,才有可能彼此細密暗生的磨折與痛苦。看著他們,我只是始終堅信裡頭有「愛」,以及一路維持至今,那其中也必然存有的神──是與某日餐前,美珠動人的族語禱告裡相同的,被什麼人傾注整身信念去相信的,同一種事物。

  忙碌整天的美珠說要小睡一下。我低著頭,聽見山哥低沉的,帶著淺笑的應聲,越過我,說好、好,就把它當作一種憐惜。

  幾天前颱風頻仍,幸虧東埔有群山屏蔽,部落多無恙。

  過去曾有道路坍塌或走山的情況發生。被問到山中路徑改變時,人們如何辨識。山哥說,我們獵人都是這樣,進去就知道了。

  進到山裡,就會知道了。我深信這是面臨許多困境的解方,從像山哥這樣的人口中說出來,絲毫不具有任何神秘色彩。對他而言,這僅僅就是生活應該呈現的樣子。

  那許多關於文化的總體困境。提到部落的年輕人,山哥說,當然希望他們能夠留下來,無論是為了部落做事,或者接下祖先的土地耕作,都很好。

  我始終記得山哥說,比起當教授,他更希望布農族的孩子能夠當一個獵人。

  教授會不會分辨石頭的公母?會不會看腳印?會不會辨別糞便,找出留在草葉上的痕跡?知不知道長在路邊植物的作用?

  山哥拋出的連串質疑,對有心反駁的人而言,破綻百出。

  可我已然清楚這樣比較的平等性。有一種知識來源,是可以仰賴書本的,另一種是無法被文字記載的體感。山哥也明白,成為布農獵人所需要的一切條件真的,都無法自他處得來。

  意思是,只有成為獵人,才有辦法知道什麼是獵人。

  存在山哥體內的,我感覺是這樣一種高貴,同時很清楚,那是打從心底,對自身文化的信仰與喜愛。

  所謂尋根,對遷離祖居地的族人的意義,或對去到城市求學工作的族人的意義,究竟不完全相同,卻總是意味著有一天,要回到部落,回到山裡。「只要有回來,我覺得這樣就夠了。」山哥說。

  史山哥Aziman Istanda,1966年生,二十二歲退伍回到東埔部落,至今已超過三十年。期間有太多經歷。值得歡悅的,抑鬱的,近身的苦痛,人事的分合,走過的大小抗爭都還來不及聊到,但一切能夠以言語組織的我想,或許都只是小事。

  三十餘年,或者拉得更遠,五十餘年的部落生活放眼,如今重要的還是打獵與敏豆──或曰生活本身,還有長期以來支撐在日常底下,難以清楚解釋卻明確存在的,強大的信念與愛。

  訪談末尾,像剛要開始話題一樣,被問到平時的興趣。山哥說是唱歌,就在這裡,這一塊據說是某次土石流沖進來,恰好轉向並安放妥當的大石桌旁邊,一個人的時候,彈彈吉他唱唱歌,或者邊彈邊喝茶。

  「沒有那麼會彈啦,基本的,能配歌就好。」山哥最後補充。

  此篇致山哥,盼望他與家族與部落,一切和好。

 


阿萬-唱到天亮的A賣

 

 

我在東浦部落出生,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所以沒有帶我去打獵過。我哥哥跟前輩們去打獵,一邊學習,等我大一點了,他們也帶我上山去。那時候我的外號是撿球員,就是他們打落一隻飛鼠,從樹上掉下來,我就得趕緊衝上前去撿。我當撿球員當了好一段時間,後來我等我自己也學會打獵了,就不跟哥哥們一起上山了,不然我又變成他們的撿球員。學會打獵的一些技巧後,當然是要帶自己的撿球員上山啊!

 

現在我很少打獵了,可能是老了,關節走不動,不然以前沒上山都會心情不好。去年有一次上山,想說太久沒走路了,就上山打獵看看,結果背太重了,下山還要趕快去診所打針。我不大帶我的小孩上山。可能我擔心他們的安全吧。不懂看場地很容易受傷、跌倒。另外我們上山都會盡量一個人帶槍就好,不然缺乏經驗的時候,很容易有誤判,那就有互射的危險。因為我們通常是晚上去打獵,戴頭燈就會照到獵物的眼睛在反光。一確定位置,就要馬上把頭燈關掉,獵槍準備好,再開一次燈的時候就是瞄準、射擊的時候,不然燈照太久獵物也會跑掉。所以囉,如果你沒有確定被照到的反光是人還是動物,很可能就會出大事。飛鼠最笨,被照到還不會跑,要瞄準多久就瞄準多久,所以最好獵的動物是飛鼠。

 

我小兒子小濱現在有時候會跟小將上山打獵,有一次,他們打到穿山甲,是在情急之下打的。那天太多人上山,可能好打的獵物已經先被打光或嚇走了。回程的時候剛好看到一隻穿山甲要下山,沒想太多就打下來了。講到穿山甲,老一輩的人說這是補身體的,但是平地的人不吃,因為他們宗教信仰的關係,有拜拜,覺得殺這個不好。有一次美珠的哥哥抓到一隻穿山甲,收他蔬菜的老闆剛好看到,就問他賣多少。他賣了六千,叫他放生。他還真的給他放掉了。可是他晚上又想說他再去找,哈!白天放的,早就跑很遠了啦!

 

我也試過去外面工作過,但是不到一年覺得還是不適應,就又回來部落。這裡賺不到什麼錢,但還是在山上比較快樂啦。打獵對我來說不是殺生什麼的,比較像這片山林是我的,而我去逛逛那裡看有甚麼東西。而且我們家的人都還算喜歡吃山肉,但絕不會浪費。以前我們上山去很遠的地方,回程的時候,如果看到陷阱抓到的獵物已經腐壞,還是會帶回家,不然這是對神、對山的不敬。

 

你知道在山裡要怎麼去看方向嗎?比如我現在是往北走還是往南走?我們都會先找到稜線,到比較高處,更好清楚判斷方向。但如果是你,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最好還是看星星。不要覺得星星看起來都一樣,星星會動,跟太陽一樣東升西落。所以說,如果星星往左移,你就是往北看。

 

依曼(治中)是我很好的朋友,國小同學認識到現在。有一陣子他外出工作,那時候一個人就挺無聊的。不過後來他也回來接手家裡的田,還帶回了一個很能幹的阿美族妻子美秀。依曼回來後,就比較有人聊天啦。我們都會在教會一起唱歌,烤肉也會一起。你知道嗎?之前依曼的田因為一直被偷吃,他們就放了陷阱,結果還真的抓到山豬!但是依曼不會打獵,就說:「這要怎麼殺?」後來,還是美秀殺掉的,你就知道阿美族的有多厲害。

 

我們現在茶園也挖掉剩下一半,改種敏豆、番茄、生薑,去年開始還有祕魯來的百香果。茶的需求沒有以前多,現在大陸都不跟我們做生意了。依曼的茶園在比較高的地方,價錢還可以。會開始種茶是因為以前鹿谷來的漢人財團來這邊開發,他們跟我租地租了八年,當初整地、種茶樹、蓋茶廠也花了不少錢,不過現在都還給我。我們以前年輕還會在茶廠工作,幫忙烘茶、揉茶,一整天十幾個小時,身上都是茶葉的味道。工廠裡都是熱氣,很悶很熱,夏天根本待不下去。我老婆金花當時也跟我做過茶廠,幾乎我做什麼她都一起。現在不自己揉茶了啊,太辛苦了,都給別人做。依曼還有機器,那機器不錯,不用一直靠人力,只是一台也要價十幾萬。我把茶菁賣給收茶的老闆就好了。但我也算過,付完工錢可能才剛好打平,因為價錢都是他們在控制。如果沒有種蔬菜,只有下茶園,還會倒貼捏!沒什麼意思,就把茶園都挖掉了。

 

我老婆現在身體很不好啦,氣喘、心臟都有一點狀況。她媽媽以前也是生病,因為心臟過大,很容易昏倒,所以她工作特別認真、勤勞,因為要照顧她媽媽。反而現在做不動了,全身都痛,常常要坐公車到南基(南投基督教醫院)去看醫生。

 

我跟我老婆也是別人介紹認識的,感謝主,到現在要三十年囉。當初我到她家提親,剛好她不在家,又很緊張,不知道等下要跟她說些什麼。不過當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她剛好回來了。她爸爸對我們提親沒什麼問題,說看女兒的意思。她答應,所以很快就結婚了。一年後,我們就有了孩子。我共有四個孩子,最大的是女兒,再來是兒子、女兒,最小的是兒子。現在小兒子小濱剛大學畢業,是最後一個還沒離家的。養四個小孩真的很不容易,蓋房子要貸款,讓他們讀書也是,到現在還是沒存到什麼錢。其實生活......還可以啦。雖然沒有錢,但是生活得很快樂。感謝主就對了。

 

你們今天不是有去走沙里仙嗎?跟小將?那下面有一條溪,我們都會在那裡玩水、釣魚。這裡只有一種魚,就是苦花。老婆特別說,釣到的魚,不管再小也要帶回家煮!所以我們不會在溪邊烤魚,因為老婆喜歡吃。苦花內臟苦苦甜甜的,有營養,對身體也好。

 

雖然我只有國小畢業,但是我雕刻東西和談吉他都是自學的。吉他是依曼教我最基本的,但是我現在已經出師囉!教會唱詩班還指定要我彈吉他,說別人彈的沒有那個感覺。唱歌用C調就好,用A賣(A minor簡稱,A小調)會唱到天亮!晚上我們都可以彈很久,唱到十點多,唱到部落隔天講話啦。小孩子都在旁邊玩,但總算跟我們長大了。

 

會開始雕刻也是因為一次風災,一棵木頭倒在路中間,那時候我剛好要上沙里仙看茶園,就先把它移到旁邊,沒想到下山的時候發現亞山把那些木頭都鋸斷了!我說,這些木頭很漂亮,我都捨不得鋸,怎麼一下就變成這樣短短、短短的捏?但也沒辦法,鋸了都鋸了。我就拿幾個回去自己雕刻,結果雕一雕,發現好像還可以,原來雕刻也可以自己做。不過雕刻常常一雕就是好幾天,我常常被我老婆唸。因為孩子要讀書、要吃飯,想說做個臨時工有賺錢也好,後來就漸漸以工作為重心,雕刻就慢慢停下來了。

 

像木工這類的東西我也喜歡。鐵、焊接那種我不會,可是木頭就很熟。也是因為美秀那時候幫我們接洽一些協會的案子,才開始做一些部落的工程。東埔這邊大部分的石板屋、石板花台都是我們做的啊!但我想說,我們做得這麼累,還沒有聽過部落誰跟我們講說:「阿萬,謝謝你們協會幫忙製作這個東西。」我們領錢,那麼累的水泥工,一天也才五百塊錢。

 

雕刻要用櫸木,才夠堅硬,不會刻到一半裂開。之前去排灣族那裡觀光,有看到一個等身大的雕像,是一個人,頭上捧著磨小米的臼。我問那是什麼意思,他們說,小米臼裡面放得滿滿的,也是讓全家都吃飽、有財富的意思。我聽到覺得很喜歡,原本也想做一個這個,但一直選不到適合的材料,就放棄了。

 

在部落教室那裡有很多是我刻的,會開始雕也是因為喜歡那個木頭啦,沒有想說要賣錢。有一次某個餐廳老闆要跟我買,一個大嘴巴的雕刻,但我不賣。每一個都很特別啊,賣掉就沒有了。放在那裡,有時候有人欣賞就好了。部落教室那邊原本還更多,依曼可能把一些拿去烤肉生火了,哈哈!

 

明天我們都會在那邊唱歌,到時候就是我們的主場囉!記得不要用A賣唱,不然會唱到天亮!

 

 

 

 

 

 

 

 


小宇-成為背起一座山的人 

 

這次卡努颱風來的雨很多,南投很多地方都土石流崩蹋了,很久沒有這麼兇的颱風了。好在道路很快就清通了,畢竟東埔這裡的大家依靠農作的很多,貨還是要送出去。我跟一群研究生去沙里仙林道,他們想看布農的遺址Ubunuan,順便勘查林道下雨後的狀況。那天我就帶了一把鐮刀,一邊用它砍掉林道上新走過來的草,一邊為他們指引過去的方向。路真的不好走了,很多草跟石頭走過來,還好有叫研究生們穿雨衣。

 

後來我們的腳還是被很多水蛭咬哩,還好這群女孩子們沒有嚇到。她們對山裡的一切都很好奇,問我很多問題,叫我小宇哥,還跟我一起拍照。山本來就是開放的,所以會有很多問題一直冒出來。不過話說會來,沙里仙林道也算是玉山國家公園的,那也不算是開放的了。

 

我開的輛藍色貨車是tama開很久的,以後可能還會繼續開。我現在32歲了,應該40歲以後就會變成大將了吧。不過大家現在還是叫我小宇。

 

大家說我看起來不太愛講話,其實我只是害羞而已。不過聽說研究生們覺得我帶他們去林道時講了很多話,尤其是關於獵人的文化,還有山裡面的很多事情。我其實不太擅長訪談,tama他們經歷比較多,就是你們知道的,以前那個工殤的事件。工殤的事件,還有那個布農文化......促進會。他們真的是為了文化做了很多。沐子帶你們來的時候,看到我就驚呼一聲,她說她帶了20年前抗爭的時候的照片,小宇那後才十出頭歲,現在這麼大了。也是,我現在都成家了。認識老婆之後,話有比較多啦。

 

家裡除了tama、cina,還有我,跟我老婆,跟三個孩子。你要把阿寶也算進去嗎?阿寶年紀很大了,比我的三個孩子都還要大哩。大的是Aliman,跟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tama一樣的名字。他很愛玩,Aliman,我們在訪問,我得請他不要一直搶你的筆跟相機才好。

 

大家對於巡山員的很有興趣,其實我也是做過很多工作,最後才當巡山員的。不過如果你問我,大學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回來部落,那麼我會說,我一直都覺得我是要回來部落的。還好現在當了巡山員,雖然薪水沒有很多,起薪才3萬塊左右,但就不用再做很多登山協作的工作。

 

我讀的大學現在已經沒有了,那個叫做南榮,科技大學。高中的話也是在台南,東山區,那個學校也倒了,華濟永安吧?餐飲科的。對,門前的早餐店(史公館餐館)是我的。當巡山員之後很忙,都是老婆在做。「阿山茶」就是tama阿山的茶啦。

 

畢業後我有去過日本名古屋,那很久了啦。水土不服就回來了,居酒屋的工作時間,還有清淡的飲食習慣,不習慣。要說我最想念的,應該是水鹿肉了。我不會講日語,去哪裡都要有翻譯跟著。雖然爸爸很開心我可以去日本,但其實我不想去的,後來還是回來了。

 

不想去日本的原因,是那個時候我戀愛了,不,不是現在的老婆。如果我沒有去日本,說不定現在的老婆不是這個呢。你也許會笑,但年輕的時候人都叛逆過。我還離家出走呢,20幾歲,騎著100cc的摩托車,從東埔這裡到彰化去,幫認識的朋友工作,做板模工,做了一個月。有的時候我還會偷偷騎回來,拿沒帶到的東西,tama跟cina就會知道我有回來,只是又去了認識的朋友那裡。

 

我做過居酒屋,也做過板模,做過最多年的就是高山「協作」了。高山協作員其實就是背東西,幫登山客背他們的東西,行李,食材,攝影器材,登山用品,還有最重要的水。我們從小在部落長大,所以對山徑比較熟悉,於是就協作山友爬山跟烤肉。

 

還好現在是巡山員,接到山友還是要協作的電話,可以說這次不做了。那時候在協作同儕裡面,我背的重量最重,大家都說我很會背。後來想想,要不是我小時候跟tama種田,幫忙搬肥料、背肥料,不然我也不會練成這樣耐背的身體!tama到現在還是農作,只是以前也會幫忙氣象局背電瓶,在塔塔加那邊,所以後來就有你們知道的工殤事件。

 

協作要背的東西很多,鍋碗瓢盆都有,當然還有酒。登山客喜歡在爬到定點後喝酒,打開行李後,他們帶來的都是很豪華的包裝漂亮的酒。還有一次我背了一個大東西,想說怎麼這麼大一個,敲起來聲音也很特別。原來是一顆大西瓜。竟然有人想要帶一顆大西瓜上山,當協作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登山客。每個人都很不一樣。

 

到了現在我身上背的這個是鋁架,加上頭帶,可以背各種東西,加起來60到80公斤沒問題。還好我以前做過協作,不然當巡山員要背很重的東西上山,肯定沒辦法。山友們最喜歡拿手舉牌在海拔標高處拍照,那個手舉牌是我們要幫玉管處背上去的。定位的手舉牌不怕風雨、颱風吹走,可以放很多年,可是真的很重,還要有鐵鍊架好。

 

巡山員要巡視林地,看有沒有盜伐的山老鼠,有沒有違法的狩獵陷阱,或是在裡面烤肉的。像現在的颱風天,常常臨時也要上山救人。我身上的鋁架也背過大體。如果是打獵背水鹿的時候,要讓水鹿側坐在鋁架上。但人的屍體,要讓它垂直掛著,就是屍體背對我的樣子,腳才不會讓一直拖到山路。背過大體的鋁架,我就不會再用了。

 

雖然背過很多酒,但我家裡的人都不菸不酒的。以前在東埔國小、同富國中這種地區學校很多原住民,在部落教室裡面排隊搶電腦玩,但到了台南就不是了。高中的同學以為原住民都很愛喝酒,會有歧視啊,沒想到我是一個不喝酒的。雖然我當了個好好學生,不過大家總嫌我不愛講話,比較少社交。

 

到了大學我還是不太愛講話,不過大學同學們反而很喜歡原住民。他們問我哪裡來的,我說我是南投的布農。他們就會好奇地繼續地問下去:南投的,信義鄉的,東埔的布農族。但因為我比較害羞,所以他們去夜衝唱KTV時,我都早早就回家了,打電話給tama跟cina報平安。

 

你們認識我tama,因為工殤事件跟文化的事。爸爸在人緣比較好,所以部落也會有人說「你們看看阿山的兒子,要多學學他」。我也是會壓力很大哩。因為tama都去搞那些文化的、抗議的事情,所以小時候打獵我都是自己來。水鹿的眼睛那麼大,我第一次看也嚇到。

 

我第一個打的是山羌,第二個是飛鼠,第三個是山羊,最後則是山豬。飛鼠最笨,小時候剛開始就一直打到。我們在晚上用頭燈照,看到飛鼠的眼睛。關掉頭燈後,重新開燈要瞄準,發現飛鼠還是盯著你,沒有逃走,牠們看到燈光或烤火還會主動靠過來。山羊不好打呢,有時候我要整個人貼上去給牠一記鎖喉,僵持一個小時。當協作的時候我也會幫忙解剖山羊。現在打獵變少了,也有限制。所以部落裡面的人,如果晚上沒有找到動物的屍體,那麼我隔天一大早就會去把鹿背回來,不會留在那裡讓登山客發現。

 

你問我上山的工作這麼辛苦,最快樂的成就是什麼?沒什麼成就,最快樂的就是要回家了。倒數第二天,卸下山友們昂貴又沈重的高級酒瓶,一起慶祝明天要回家了。因為我從小到大打獵或登山都是一個人比較多,所以早上在林道的時候我也說到,我那時候會帶cina的錄音帶上山,聽到cina唱歌的聲音,眼淚就會流出來。如果你要請我唱一首歌的話,我就唱那首〈回家〉吧。

 

那是tama跟cina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他們國中國小就到林班去工作,是工作時唱出來的歌。後來「飛魚雲豹音樂工團」出過一張布農專輯《林班原住民族的悲歡離合》,就是林班歌,現在應該買不到了吧?

 

布農的歌我都聽得懂,聽久了也會唱。現在孩子的族語,我的cina會教他,但我沒有有像tama、cina那麼會講了。有時候我覺得很可惜的是,我的tama-hudas很早就過世了,如果我有早點「出來」就好了。就是出來到這個世界啦。

 

我常常在想「如果」的事情。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去日本,現在不會是這個老婆。如果當時沐子,你們的老師,沒有幫忙我們抗爭的話,就會像木松說的一樣,從原住民運動開始的勞資糾紛不會被注意到。

 

信仰真的對我們很重要。當時tama已經插管了,到了要放棄治療的階段,如果不是信仰,cina沒吃飯、每天一直禱告,發生了醫生也嚇一跳的奇蹟,那麼現在我可能只剩下媽媽了。抗爭的時候我才升國中而已,還曾經練習寫信給cina鼓勵她。

 

做文化的事情也是很辛苦,後來tama已經好了,從醫院出來,還是要到台北去抗爭。因為他的堂兄沒有活過來,所以要繼續抗爭。那時聽tama說,他們不是要去討錢的,抗爭要的是原住民的權利,「還不都是為了部落」。原住民工作的權利很重要,但像後來繼續文化的抗爭,擋到其他人的財路,家裡的電話就會響起來。台中的流氓很兇,威脅說要到家裡來殺tama。我其實很心疼他們從我小時候就在抗爭。還好堅持過來了,如果沒有從醫院活過來,那麼tama可能也死在那些流氓手上。

 

看這個雨,颱風過去的差不多了。部落裡面很安全,只是tama的敏豆被風擦傷,變得黑黑的就很難賣出去了。明天我還是會繼續做巡山的工作。有時候想起小時候幫忙搬肥料,tama也很辛苦。再後來又想想老婆跟小孩,就知道什麼叫苦,所以意志力強起來,再累也咬牙背上去。cina唱的歌就是我最喜歡的歌。你說〈回家〉沒有在專輯裡面嗎?我也不曉得,可能叫作別的名字吧。

 

tancini saikin mudan mahanimulmul,

ukas bunun siailku asa tatangis.

nani saikin hai-iap tu masikua,

mahanivang nak isang,

mais miliskin tama-cina hai mintatulun saikin.

 

一個人獨自行走

心中很寂寞

沒有人來安慰我

很想大哭一場

我不知道將要何去何從

心中非常著急

想起愛我的父母

心中真的很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