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貢院位于南京市秦淮區夫子廟學宮東側,又稱南京貢院、建康貢院,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影響最廣的科舉考場,中國南方地區開科取士之地,也是夫子廟地區三大古建築群之一,夫子廟秦淮風光帶重要組成部分。
【作者】
吳敬梓
一ˋ清朝人,出身書香世家,自幼聰穎,由於不善治生,性情又豪縱,祖產幾年之間,揮霍殆盡。
二ˋ晚年旅遊揚洲落拓縱酒,死於客中,著有儒林外史ˋ文木山房詩文集。
【文體】
一ˋ敘述范進五十四歲始獲進學,鄉試居然中舉,喜極而瘋,經其岳父嚇止而癒。寫學子熱中功名之醜態,世人炎涼勢利之惡狀,發人深省。
二ˋ本文以「中舉」這件事為主線,巧妙融入周邊人物和事件,藉以反映科舉的醜態ˋ事態的炎涼ˋ人心的扭曲。作者對胡屠戶著墨較多,中舉前ˋ中舉後判若兩人,胡屠戶以傲慢言行ˋ小人勢利嘴臉來看待范進,其時正式當時一般勢利小人看待讀書人的縮影。
范進進學回家,母親妻子,俱各歡喜;正待燒鍋做飯,只見他丈人胡屠戶,手裏拿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走了進來。范進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麼德,使你中了個相公,所以帶瓶酒來賀你。」
范進唯唯連聲,叫太太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棚下坐著。母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業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面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面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種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
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范進道:「岳父見教的是。」胡屠戶又道:「親家母也來這裏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吃些;自從進了你家門,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可憐!」說罷,婆媳雨個,都來坐著吃了飯。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醉醺醺的,這裡母子兩個,千恩萬謝。屠戶橫披了衣服,挺著肚子去了。
次日,范進少不得拜訪拜訪鄉鄰。魏好古又約了一個同案的朋友,彼此來往。因是鄉試年,做了幾個文會。不覺到了六月盡頭,這些同案的人約范進去鄉試。范進因沒有盤費,走去同丈人商議,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不要得意忘形了!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屁!』我聽見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過意不去,捨給你的,如今癡心就想起老爺來!
這些中老爺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見城裏張府上那些老爺,都有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像你這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鵝屁吃!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裏,替你尋一個館,每年賺幾兩銀子,養活你那老不死的娘和你老婆才是正經!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錢把子,都給你去丟在水裏,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一頓夾七夾八,罵得范進摸門不著。辭了丈人回來,自己心裏想:「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幾個同案商議,瞞著丈人,到城裏鄉試。出了場,即刻回家。家裏已是餓了兩三天;被胡屠戶知道,又罵了一頓。
到出榜那日,家裏沒有早飯米,母親吩咐范進道:「我有一隻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到集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的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慌忙抱了雞,走出門去。
才去了不到兩個時辰,只聽得一片聲的鑼響,三匹馬闖了來;那三個人下了馬,把馬栓在茅草棚上,一片聲叫道:「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母親不知是甚麼事,嚇得躲在屋裏;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說道:「諸位請坐,小兒方才出去了。」
那些報錄人道:「原來是老太太。」大家簇擁著要喜錢。正在吵鬧,又是幾匹馬,二報、三報到了,擠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滿了。鄰居都來擠著看。老太太沒奈何,只得請一個鄰居去找他兒子。
那鄰居飛奔到集上,到處找不到;直尋到集東頭,見范進抱著雞,手裏插個草標,一步一踱的,東張西望,在那裏尋人買。
鄰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哩。」
范進道是哄他,只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
范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
鄰居道:「你中了舉人,叫你回家去打報子哩。」
范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隻雞去救命,為甚麼拿這話來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
鄰居見他不信,劈手把雞奪了,摜在地下,一把拉了回來。
報錄人見了道:「好了,新貴人回來了!」
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三兩步進屋裡來,見中間報帖已經升掛起來,上寫道:「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高中廣東鄉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
范進不看便罷,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兩手拍了一下,笑了一聲道:「噫!好了!我中了!」說著,往後一跤跌倒,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他爬將起來,又怕著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著,不由分說,就往門外飛跑,把報錄人和鄰居都嚇了一跳。走出大門不多路,一腳踹在池塘裏,爬起來,頭髮都跌散了,兩手黃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眾人拉他不住。拍著笑著,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眾人大眼望小眼,一齊道:「原來新貴人歡喜得瘋了。」老太太哭道:「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麼『舉人』就得了這個拙病!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娘
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
眾鄰居勸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們且派兩個人跟定了范老爺。這裏眾人家裏拿些雞蛋、酒、米,且款待了報子上的老爺們,再為商酌。」
當下眾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捉兩隻雞來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鄰居又搬些桌凳,請報錄的坐著吃酒,商議:「他這瘋了,如何是好?」報錄的內中有一個人道:「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
眾人問:「如何主意?」
那人道:「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歡喜得很,痰湧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打他一個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你並不曾中。』
他吃了這一驚,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都拍手道:「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於肉案上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又一個人道:「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鼓就往東頭集上迎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
一個人飛奔去迎,走到半路,遇著胡屠戶來;後面跟著一個燒湯的二漢,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正來賀喜。進門見了老太太,老太太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福!」外邊人一片聲:「請胡老爹說話。」
胡屠戶把肉和錢交與女兒,走了出來,眾人如此這般,同他商議。
胡屠戶作難道:「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得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閰王就要捉去打一百鐵棍,發在十八層地獄,永不得翻身。』我不敢做這樣的事。」
鄰居內一個尖酸人說道:「罷了!胡老爹!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閰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又打什麼要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這筆帳上來!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閰王敘功,從地獄裏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
報錄的人道:「不要只管講笑話。胡老爹這個事必須這般樣,你沒法子權變一權變?」屠戶被眾人拗不過,只得連斟兩碗酒喝了,壯一壯膽,把方才這些小心收起,將平日的兇惡樣子拿出來,捲一捲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眾鄰居五六個都跟著走。老太太趕出來叫道:「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眾鄰居道:「這個自然,何消吩咐?」說著,一直去了。
來到集上,見范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髮,滿臉污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兇神般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甚麼?」一個嘴巴打過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
不想胡屠戶雖然大著膽子打了一下,心裏到底還是怕的,那手早顫起來,不敢打第二下。范進因這一個嘴巴,卻也打暈了,昏倒於地,眾鄰居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漸漸喘息過來,眼睛明亮,不瘋了。
眾人扶起,借廟門口一個外科郎中姚駝子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了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范進看了眾人,說道:「我怎麼坐在這裏?」又道:「我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夢裏一般。」
眾鄰居道:「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出幾口痰來,好了。快請回家去打發報錄人。」
眾鄰居道:「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
范進一面自綰了頭髮,一面問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臉。一個鄰居早把那一隻鞋尋了來,替他穿上。見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來罵。
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
鄰居一個人道:「胡老爺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
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
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老爺,還怕後半世靠不著麼?我時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你們不知道,我小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說罷,哈哈大笑。
眾人都笑起來,看看范進洗了臉,郎中又拿茶來吃了,一同回家。 范舉人先走,胡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面;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到了家門,屠戶高聲叫道:「老爺回府了!」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眾人問報錄的,已是家裏把屠戶送來的幾千錢,打發他們去了。
范進見了母親,復拜謝丈人。胡屠戶再三不安道:「些須幾個錢,還不夠讓你賞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