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故事

　　「那個、妳不休息一下嗎……」她瞄了一眼自己實際上什麼重點也沒記下、只充斥著無意義塗鴉的記事本，有些心虛。

　　「不需要。」赤明寫字的手停也沒停，左手還拿了另外一份文件三不五時就再撇頭看看，絲毫沒有要理會旁邊這名尷尬的訪客。

　　可是、她好餓……
　　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自己扁下的肚子，青雀一面想著自己以後應該在包包裡面多準備幾盒餅乾，一面無奈地再次將視線投往辦公桌的方向。

　　「咦！」她忍不住驚叫。「大、大將？」
　　快步行至桌旁，她伸手搖了搖倒在桌上的女子。

　　什、什麼情況？不吃飯的小妹妹昏倒啦──！

－

　　隔天。

　　「我不用，謝謝。」仍然正眼瞧也沒瞧她一眼，昨晚因過勞昏倒的阿帕拉契大將赤明今天又恢復了雷打不動的鐵人模式，用一樣的專注、一樣的效率甚至是一樣的姿勢角度繼續昨天未完的工作。

　　「工作怎麼可以不休息也不吃飯！」青雀不敢置信。

　　赤明停下手裡的工作，抬頭望著她的眼神裡沒有一絲起伏。「可是我得去練武場了。」

　　青雀這才注意到赤明不知何時已經將剛才一大堆的文件整理成疊，整齊地放到桌旁的籃子內表示已簽核完畢。

　　「妳留著自己吃就好。」最後望了一眼那盒放在自己桌上、看起來精緻可口的手工便當，赤明斂下眼眸，轉瞬間消失在青雀眼前。

－

　　再隔天。

　　「我把食物做成了飯捲，一口就可以吃下一個。這樣總不會干擾到工作進度了吧？」

　　望著眼前這名顯得有些小得意的精靈女子，赤明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將她的模樣記在了腦海裡。
　　青雀。奇怪的澤塔建築師。

　　在工作途中不自覺地摸到了便當盒底部，赤明這才發現青雀為她準備的食物早已被自己一掃而空。

－

　　「爸、媽──就說我來阿帕拉契不是來找男朋友的，是來工作！工、作！這兩個字聽得懂嗎？」

　　想著要來交還便當盒的赤明來到轉角，卻意外地聽到青雀與她遠在澤塔的父母間的通話。

　　「沒有男朋友。上次那個已經分手了──什麼？才不是我沒有好好對待人家、不是那個問題啦！」

　　赤明站在轉角邊，看著青雀比手畫腳地向電話那頭澄清，有時很激動卻只能壓低聲音輕喊，雖然最後掛上電話前又重拾了笑容，但赤明還是在她的通話結束後從角落走了出來。

　　手持著青雀造型溫馨可愛的空便當盒，阿帕拉契大將的眼神清澈澄明。

－

　　──妳需要男朋友嗎？
　　青雀忘記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點頭了，但那正是她如今站在這裡、手中捏著這幾張薄薄紙張的原因。

　　「……我可以問一下這個『好男人列表』是依照什麼標準篩選的嗎？」

　　赤明瞄了一眼她的副官，對方立刻上前說明。

　　「這個是當時百人武鬥大賽的季軍。」說話風格與她的打扮同樣沉穩俐落的副官指著列表上的人名一一解說，「這個上個月帶領軍隊去野外鎮壓清剿了暴動的生物，這個月歸來預計將獲頒更高的軍階，薪水也將調漲。」

　　她頓了一下，從胸前口袋掏出一支軍用筆。「青雀小姐若有覺得不錯的可以圈起來，我再安排你們一一見面。」

　　看著被塞進手裡的多功能戰術筆，青雀忍不住將求助的眼神投向赤明。

　　赤明從善如流，接過「好男人列表」後指出：「這個，很認真。」
　　「……好？」
　　「這個，也很認真。」剛才那名據說要被漲薪水的軍官名字旁被畫上了一個小圈。
　　「那個……有除了認真以外的評價嗎？」

　　赤明沉默了一下，似是在認真思考。半晌，她抬手指向列表上的第一個人名，「這個常常偷懶。」
　　「不過他是百人武鬥大會的冠軍。」副官補充。

　　青雀看著她們兩人一來一往，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說了。

　　「那個……」

　　只見赤明又將視線投向名單稍下方一些，抬了抬下巴：「這個，喜歡小賣部的寶〇力。」

　　救、救命……

－

　　「好男人列表」最終又衍生出了「好男人相親」，青雀在見過一個又一個相貌、種族、性格、背景都迥異的軍官後，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我覺得、妳們挑選『好男人』的標準不太對勁……」

　　奉命前來關心的副官挑了挑眉，「他們都是菁英中的菁英。」

　　「不是，我說的不是他們的比賽成績或是軍功什麼的。」青雀指了指上週她被安排去見的那名軍官照片。「凱文，妳們知道他為什麼從軍嗎？」

　　「那跟他的表現無關。」

　　「那妳知道克萊德其實是單身主義者嗎？」

　　「……這是一個新的情報。」

　　「還有埃里克，他已經有三個女朋友了。還有──」

　　副官皺著眉，隨著青雀的點名一一將腦海中的名單劃去。

　　一陣子之後。
　　「那寶〇力呢？」副官問。

　　「呃……他就是凱文。」指了指照片上笑得燦爛的男人，青雀小小聲地補充：「為了追克萊德才入伍的。」

－

　　「是名單上的選擇不夠多嗎？」接到副官的回報，赤明抽了個時間來探望始終相親未果的精靈建築師。

　　情緒已經平復不少的青雀正在桌前整理她今天一整天下來針對練武場的觀察紀錄，包含他們軍人的使用、訓練習慣等，以規劃出適合他們的新場地──這才是她來到阿帕拉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找什麼見鬼的男朋友。

　　放下手中的筆，青雀撐著頭抬眼看向赤明，眼神有些哀怨，「為什麼這麼熱衷於幫我找男朋友？」

　　「因為妳說妳需要。」赤明答得毫不猶豫。對她來說，一個舉手之勞便能解決面前人的煩惱，沒有道理不做。

　　青雀被梗了一下，只好轉移話題：「那妳呢？我聽說妳也40了，這在妖族中應該也算成年了吧？」對上赤明疑惑的眼神，青雀補充：「就是，男朋友啊。妳沒有考慮自己也交一個嗎？」她見赤明仍是一副懵懂的模樣，索性將身體轉了個向正對赤明，彎起腿盤著坐在辦公椅上。

　　「妳有考慮過，自己的人生想做點什麼嗎？」檯燈的暖光柔柔映著青雀的側臉──赤明想起上次她好像說過，光源的色溫也會影響人們工作時的心情：刺眼的白光易使人精神緊繃，反而不利於效率提升。

　　事實上，赤明也不知道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未來的日子，妳希望它是什麼模樣？」青雀想了想覺得好像有些抽象，回身將桌上未完的設計稿立起，指著那張手繪的預想圖向赤明講解。

　　「就好比現在我在幫你們想的設計一樣。我發現你們的軍人其實還挺喜歡使用那間地下圖書室的，雖然有點偏僻。」青雀絮絮叨叨了許多，像是機能、採光、動線等考量以及現有設計的缺陷，回過神才意識到赤明那過於專注的眼神，笑容不禁染了幾分羞澀。「我想，如果未來你們的工作區域可以變成這個樣子──那應該會很棒吧。」

　　指了指手中的黑白構想圖，她忽然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將其重新舖回桌面。

　　從桌旁的筆盒中又抽了幾支色筆出來，青雀壓著紙張一邊塗畫一邊開口：「想像這些是很有趣的。會是什麼樣的人在這裡、抱持著怎樣的心情、窗外的風景又會是如何──」

　　「妳看。」她重新立起又被她加工過一番的構想圖，晶亮的眼映著夜裡的燈光，笑容熠熠。「未來如果會是這個樣子的話，是不是很讓人期待？」

　　原本僅有黑白灰三色的設計草圖被她簡易地填上了色彩，那份她所描繪的願景，躍然紙上。

　　「對了，明天晚上的時候妳有空嗎？我在附近發現了間有趣的店，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越來越擅長自說自話的光精靈某人搖著筆桿，伸長的腳在桌子底下輕輕踢著。「工作沒做完也沒關係，人嘛，總是要先休息一番才會有力氣繼續。」

　　她朝赤明俏皮地眨了眨眼，「這是我活了這一百多年來的經驗談喔。」

　　青雀一開始只是去為他們蓋房子的。
　　她的堅持是在設計之前，她必須實際接觸過建築未來的使用者（們），於是才有了她與赤明的謎之辦公室觀察之旅。在對赤明的觀察途中，她發現這個看似冷酷的小妹妹生活極度不平衡，從早工作到晚，整天不吃飯都是家常便飯（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是因為赤明小時候受訓就經常挨餓，已經習慣忽視自身生理需求）。身為曾經的工作狂，青雀決心不讓赤明步上自己的後塵，在準備自己的便當同時也做了一個給赤明。

　　一開始並不太順利，但她觀察了幾天赤明的習慣後，改良了供餐內容與時間（Ｘ），終於讓忙碌的赤明小妹妹願意一邊工作一邊進食，好好對待自己的胃。

　　赤明想著受人恩惠之後應該要有所回報，又正巧聽見青雀與父母的通話，這才想著不然幫她解決「交不到男友」這個煩惱，應該也是美事一樁吧。

　　結果青雀當然是沒有從這詭異的相親中得到男朋友，反而更加確認了一件事情──赤明這個小妹妹，不，這整個阿帕拉契的軍人們都很奇怪。她忍不住開始好奇，難道赤明對生活、對未來都沒有想像嗎？在看「好男人列表」的時候，她在乎的是這個人的性格、品行甚至是夢想，但赤明著眼的卻只有能力與對工作的投入。

　　她沒有說，但她覺得赤明工作的樣子就像機械一樣。

　　那或許出自一種年長者對幼小者的關心，以姊姊身分自居的青雀忍不住在看見些有趣的小東西時帶回去與赤明分享、觀察她的反應，然後再尋找能讓她更有興趣的東西回來。她向赤明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歷，當然也抱怨了很多生活上的大小事，而赤明都只是靜靜地聽著。

　　一直以來，赤明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活。她從小接受最殘酷、嚴苛的訓練，就只為坐上如今的位置。然後呢？在這個位置上，她每天機械式地處理、解決所有被呈上來的問題──她不愛她的人民，也對這個國家沒有什麼情感，她還在這裡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還沒有人能夠打敗她，讓她得以迎來終結。

　　直到有一天，青雀出現了。
　　赤明其實聽不太懂青雀跟自己分享的大部份事情有什麼值得在意的點，但卻漸漸習慣她的存在，以及她向自己灌輸的、全然陌生的概念──理想、夢還有愛。

　　她不知道跟青雀在一起時這種暖暖的充實感是什麼，但她知道，這就是她想守護的東西。

　　新建築落成後，青雀就要回澤塔了。她和赤明之間依舊維持著聯絡，甚至延續了從前青雀因為擔心赤明都不吃飯而總是約她的「飯友」關係。對擁有瞬間移動能力的赤明來說，沒有遠傳也沒有距離。

　　她倆之間的關係親密到有一天青雀的朋友終於忍不住問她，真的沒有跟那個小妹妹在一起嗎？（對，青雀並未向他人提及赤明的身分與名字）青雀愣了很久，直到下次和赤明見面時都還有些茫然。

　　「赤明……我問妳喔。」
　　「嗯。」
　　「妳，嗯……如果我吻妳一下的話，妳會有什麼感覺？」
　　感覺？赤明歪著頭看她，忽地從座位上起身，俯身將唇輕輕印上。「這樣？」

　　──自己放大的臉，在赤明那雙清澈如海潮般的眼瞳裡，一清二楚。
　　青雀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已經屏住了吐息，直到肺部隱隱開始發疼。赤明的長髮再次拂過她的臉頰遠去，猛然恢復呼吸的青雀意識到──空氣中似乎還殘留有淡淡的，屬於赤明的氣息。

　　「青雀？怎麼了？」

　　完了。
　　這是她腦海裡，唯一剩下的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