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政治的塵埃落定,圖紙上的線條終須化為現實中的鋼軌。南迴鐵路長達十一年的興建歷程(1980-1991),是一部臺灣工程史上極其壯麗又悲愴的史詩。它所面對的,不僅是險峻的中央山脈,更是變幻莫測的地質、狂暴的氣候,以及人力與機械的極限。「逢山挖洞,遇水架橋」這八個字,不足以道盡其萬分之一的艱辛。這是一場人與山的搏鬥,每一寸軌道的延伸,都伴隨著無數的汗水、淚水,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在南迴鐵路總長98.2公里的路段中,近百分之四十的路程於隧道與橋梁之上,共計有36座隧道與158座橋梁。在這眾多的隧道中,長達8,070公尺的「中央隧道」,無疑是這條鐵路的心臟,也是最艱鉅的挑戰。在長達十餘年的時間裡,它都是臺灣最長的鐵路隧道,直到2003年才被北迴線的新觀音隧道超越。
這條隧道的興建,由南迴鐵路工程處主辦,並由當時臺灣最具實力的榮民工程事業管理處(榮工處)承包。然而,即便是經驗豐富的工程團隊,在中央山脈南段破碎的地質面前,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曾親身參與中央隧道西口工程的鐵道局東工處第四工務段長廖明誠,其回憶為我們提供了珍貴的第一手見證。
首先是極端惡劣的工作環境。隧道越深,通風效率越低,當時的施工機具多為柴油驅動,產生的大量廢氣與高濃度二氧化碳,混合著地底滲出的濕氣與高溫,讓隧道中宛如人間煉獄。廖明誠形容,送風機雖不斷將空氣打入,但送到深處的都已是熱風,工人們幾乎是在四季如夏的悶熱與有毒氣體中搏命工作。
其次是後勤補給的夢魘。工程地點地處偏遠,杳無人煙,單是為了將機具與材料運送至工地,就必須先開闢長達二十多公里的蜿蜒便道。然而,南臺灣的颱風與豪雨,時常在一夜之間就將這些辛苦開闢的便道與橋梁沖毀,一切歸零。「一切都要重來,」廖明誠回憶道,「有次(工程)因此耽誤一兩個月,才重新將材料運送進去。」。更可怕的是隧道內的大量湧水,曾有一次颱風豪雨,洪水甚至淹沒隧道口,光是抽水就耗費了三個月,所有機械設備付之一炬。在如此艱困的條件下,工程進度極其緩慢,有時團隊日以繼夜地奮鬥一整個星期,前進的距離甚至不到一公尺。
最致命的威脅,則來自於腳下這片不穩定的土地。南迴鐵路正處於菲律賓海板塊與歐亞板塊的擠壓帶上,地質破碎脆弱,隧道開挖時的坍塌風險極高。無情的落石與土石崩落,奪走了數名工人的寶貴生命,他們或被巨石擊中,或在瞬間被掩埋窒息,將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黑暗的山腹之中。
※南迴鐵路主要隧道列表
圖片來源:人間福報,王文靜
在臺東車站前,靜靜地矗立著一座「南迴鐵路殉職人員紀念碑」。這座由時任臺灣省主席連戰先生題字的紀念碑,是為了緬懷在南迴鐵路興建期間,因公殉職的21位工程人員。他們的名字,是這條鐵路榮光背後最沉重的註腳。
在2012年南迴鐵路通車二十週年的紀念活動上,臺鐵特別邀請了殉職人員的遺眷參加,他們的回憶,讓我們得以窺見那段歷史中令人心碎的片段。
家屬蕭全軒的弟弟,是在趕赴工地的途中發生車禍,送醫十天後不幸離世。而他離世的那一天,恰巧是他的女兒出生的日子。這位從未見過父親的女孩,如今也已長大成人。這段悲傷的往事,讓蕭全軒一度拒絕參加紀念活動,最終才鼓起勇氣前來,希望這段歷史不被遺忘。
另一位遺眷劉俊卿的弟弟,則是在安朔段進行高壓電工程時,不幸遭到電擊身亡,當場心臟破碎。劉俊卿悲痛地回憶,當時的急救人員甚至不知道弟弟的傷勢如此嚴重,在送醫途中還持續為他進行心臟按壓。從此,每當他搭乘火車經過安朔段,心中都充滿了不忍與傷痛。
這些殉職人員中,有三位是榮民,分別是陳伯平、黃大耀及劉文金。他們將生命的最後歲月,奉獻給了這片土地的建設。臺東縣榮民服務處至今仍維持著每年春秋兩季在紀念碑前舉行祭祀的傳統,以感念這些築路英雄的犧牲。
這21條生命的逝去,提醒著我們,南迴鐵路的每一寸延伸,都是用無數人的血汗與非凡的勇氣換來的。它不僅是臺灣工程技術自立的里程碑——相較於有日本顧問協助的北迴線,南迴線完全由臺灣本土工程師獨立完成,象徵著技術的成熟與自信——更是一座由無名英雄們用生命鑄就的豐碑。當我們今日安然地搭乘列車,在光明與黑暗交錯的隧道中穿行時,不應忘記那些將自己永遠留在黑暗中的築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