鱷魚與象
鄭順聰/文
那兒有對兄弟,立正站好,收緊下巴面容緊張。在穿廊旁噴水池畔,高瘦挺拔的校長,手擒著釣竿,大聲訓話:
「學校的水池不可以釣魚,聽到沒有!」
「是的,校長,我錯了!我錯了!」
那個哥哥,也就是在下我鄭順聰,從校長手中取回釣竿,領著弟弟,三歩併兩步,趕緊逃回家去。
水池回復平靜無波,隱身池中的鱷魚目睹整個過程,鼻孔撐大冒出點點氣泡,心頭暗暗想著:
阿聰這个猴死囡仔,侵門踏戶走來我遮釣魚,毋驚死啊!
但那個鄭順聰很無奈啊!週日下午好想釣魚啊!只是一個突發奇想,便帶著弟弟跑回學校,勾餌拋線入池,妄想那些瘦弱的吳郭魚上鉤。
沒想到,魚沒釣到,反被校長林傳明逮個正著,訓了一頓。
鄭順聰童年的遊樂地,不外乎跑回土庫仔阿媽坐鎮的農村嬉遊,或到民雄街上兜兜繞繞,家裡是座工廠,機械工具鐵片不危險,只是玩乏了。於是在傍晚放學或空閒的假日,那個鄭順聰常跟弟弟折返學校。在傍晚,炎熱的夏天摻冰塊似地稍稍降下了溫度,制服仍在身,鞋子早擸到一旁,赤著腳連側門都懶得走,直接翻過圍牆,在學校的西北角落地。
猶記得那兒有棵欖仁樹與鳳凰木,雜草叢生,蜜蜂的刺曾扎入他們兄弟倆的皮膚,痛雖然痛,但猴死囡仔不怕,繼續往學校衝過去——玩旋轉地球、吊單槓、爬竿、蹺蹺板、盪鞦韆,且爬到大象溜滑梯的背上,那是童年的聖母峰,也是胸懷壯志、志在千里的起點,鄭順聰想要成為鄉親們崇仰的醫生,更要成為偉大的太空人,像王贛駿搭上火箭直穿蒼穹、探索神迷敻遠的外太空⋯⋯此時,大象不耐煩了,咚咚咚自粗厚的肚子中發出聲音:
徛佇遮死豬鎮砧!緊趨落去啦!
時間在後頭催促了,那個鄭順聰必需長大,要從高處的幻想滑下現實的地面,滑向他怎樣也料想不到的未來——他的滑道很詭異,對打貓鄉親而言,猶如瀕臨絕種的山貓,藝術、文學、寫作,在貧困多難的土地上,這是外太空墜落地球的隕石,鄭順聰撿了起來,珍稀且危險的物質在手心化開,艷紅熔鑠著金黃——那是司令台兩旁的鳳凰木,在蟬聲激鳴的畢業季,金黃的花穗中綻放艷紅花朵,這道消失的風景,是鄭順聰童年忘懷不了的意象。
燦爛的鳳凰木底下,每天上午第二節與第三節休息時間,全校學生都要走出教室,就著放送頭的音樂做早操。而鄭順聰最期待的,是有個阿伯騎著腳踏車前來兜售點心,長條的油炸麵包皮裡夾纏奶油與水煮蛋,那樣的滋味,二十年後在基隆廟口重現,原來,在北部叫做營養三明治,料多價格爆貴,但童年時的滋味,夾在回憶的三明治中,又廉宜又親切。
操場中央就是世界的核心,鄭順聰手握棒球,飆球速猛力一擲正中教室玻璃的不是他——而是垂直拋往空中,他高舉著手套去接,最後是臉「神」到,痛得哀爸叫母。
鄭順聰知道,這操場曾發生過無數次世界大戰。某次外校的棒球隊前來挑戰,軍容壯盛,事前還做操跑歩喊隊呼,備有整套球棒球套,而東榮國小是臨時組成的雜牌軍,皮膚髒黑配備破爛,鄭順聰的球技最差,只好當捕手。只見投手球一出,鄭順聰不僅沒「神」到,還滾到後頭的水溝,遍尋不著,只好暫停比賽,出動兩隊球員去找回。
那一場比賽,東榮雜牌軍大敗外校正規軍,但從中午打到天黑掉一半,正規打球時間不多,多是在吵架,吵那顆鄭順聰打擊出去⋯⋯往游擊區滾地而去⋯⋯鄭順聰邊看邊跑⋯⋯球傳到一壘腳同時踩上壘包⋯⋯兩軍為此爭執不休⋯⋯「人先踩到壘包啦!」「球先傳到手套啦!」「Safe!」「Out!」「Safe!」「Out!」⋯⋯吵到最後怪到鄭順聰身上⋯⋯「鄭順聰你就全力衝刺,看球創三小!」「你若不看球就會安全上壘啦!」「你看大家吵起來啦!」「就要打架啦!」
那顆球成了永恆的爭議,鄭順聰沒成為棒球選手,更不可能是太空人,只能循著記憶,先聚焦在司令台上,老蔣總統的半身銅像就在最裡頭,孩子最愛摩挲世界偉人的光頭。後頭,是工字形配置教室,出了校門口,水塔灰敗高大的形影矗立,鄭順聰口中分泌唾液,想起了𥴊仔店清涼的枸杞茶。
而鱷魚潛伏在那兒,身上被爛泥所包覆,就在水池中,永遠在那兒,時光流轉,畢業生與退休老師一輪又一輪,鱷魚永遠在那兒,不會動也不會咬人,要待回憶勾沉而起,回到那個清淨明亮的純真時代,想起那些令人畏懼卻影響一生的老師:簡健造,總罵鄭順聰散行散行,一副嚴峻的臉,在課堂上大發議論,諸多意見刻印在鄭順聰的腦袋皺褶深處;相對的是指導樂團的詹瑞瑛老師,那樣的溫婉與美麗,開啟鄭順聰對音樂的喜好。若老師請假,往往是護士代課,學生聞之變色,因為護士非常兇,底下同學不乖,拿起教鞭就打⋯⋯在民雄街上,常遇到盧俊雄老師騎腳踏車晃遊,鄭順聰先吞下口水,然後嚴正跟他敬禮;郭金獅老師綽號金毛獅王,東榮國小的優良傳統,就是要勞動服務割草,在金毛獅王嚴厲的指揮下,勒起袖子硬拔牛筋草搞得滿手是土烈陽晒又髒又癢⋯⋯此時,回憶響起了聲音,傍晚,湯正雄老師永遠在那兒,穩重的他打起軟網來如此靈巧,軟式網球不若硬式的一失手就飛到外太空,旋轉的角度與巧勁更為重要,球落地時的彈跳聲,還有球正中拍心那般的扎實有力,是東榮國小傍晚最經典的聲音⋯⋯
當時的害怕、厭惡或嬉鬧,都轉化為美好的回憶。那個鄭順聰,更惦念曾經同處校園的同學們,大家擠在大象溜滑梯背頂,高台多風,看著遠方,時間在後頭催促著,得從高處的幻想滑落現實的地面⋯⋯大部分的人順利溜下,有人摔傷頭,甚至逸出滑道⋯⋯
東榮國小的孩子,大象那般開闊,善於承受環境的嚴苛;又如鱷魚,沈潛低調,若衝出水面,必定勇猛銳利。
這句話講爛了,但鄭順聰仍要說,東旭初榮,他以東榮國小為榮。
於是返鄉時,他常帶太太與孩子回母校,走過那似非實是、似小實大的校園,跟孩子們說說老師與同學、趣事加糗事。
然後,就出現以下的對話:
「喂!喂!老象,彼个敢是鄭順聰?」鱷魚講。
「嘿啊嘿啊!伊大漢啊!閣𤆬太太佮囡仔來。」象講。
「伊轉來創啥,敢講欲來我遮釣魚。」鱷魚講。
「上好遐好膽啦!」象講。
「真歹講,伊人痟痟。這二十偌年,我尾斷去啊,歸身軀攏漉糊仔糜,未堪啦啊!」鱷魚緊張。
「我身軀遛皮,腰脊骨嘛䆀去啊!伊莫來我遮趨啊!伊肥甲若豬,有夠大箍啦啊!」象共鼻仔夯懸懸,對空中,吐一口大氣!
【個人簡介】
鄭順聰,嘉義縣民雄鄉人,東榮國小,民雄國中,嘉義高中,中山大學中文系,台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業。
曾任《重現台灣史》主編,《聯合文學》執行主編,現專事寫作。
著有詩集《時刻表》,家族書寫《家工廠》,野散文《海邊有夠熱情》,長篇小說《晃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