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裡總有些比遇見鬼還要更讓人驚悚的事——悠遠如是想。
坐在電腦桌旁、比現在還要長的低馬尾垂過肩前、彷彿出生於優渥環境般地穿戴整齊而高級、看起來養尊處優的男孩子……他當然不可能認不出來。
雖然記不起具體年齡,但這個男孩是大約十歲或十一歲左右的悠久——原本應該是要年長他三歲的兄長。
看縮水的兄長泰然自若地坐在電腦桌前毫無異色地翻著兒童不宜的刊物,悠遠有些遲疑地思考要不要把那些東西收起來。
說起來,是只有身體變小嗎?還是其實連心智也?
悠遠糾結了一下子,最終還是朝房內的人開口。
「哥。」
那孩子聞聲抬頭,瀏海下如同透徹玻璃珠般的淺藍雙眼印入悠遠的倒影。
悠遠看見兄長不太明顯地蹙起眉心,稚嫩臉龐的額間擠成了川字,又很快地舒展開來。
「悠遠嗎?」孩童的聲調沉穩,打量完佔據門口的人後回應。
悠遠「嗎」?會這麼問就表示眼前的兄長應該是連記憶都退回幼童……但心智的話、呃,不好說。悠遠抱持疑惑地暫時下了結論。
「哥哥,你還記得自己的年齡嗎?記憶呢?」
「我是穿越了時空嗎?最後的記憶……曾外婆說要去騎馬、不對……姊姊們好像把什麼東西關起來了?但我——我應該在前院訓練杜賓,接著要上家教。」年幼的悠久用慣用手的虎口抵著下巴,整頓了腦海裡的記憶,將還記得的東西一一拼湊起來。
「訓練杜賓?」悠遠也跟著思索起自己記憶裡有關於哥哥訓練杜賓的記憶,確實有過幾次,但這還是不知道現在的兄長是退回到幾歲的記憶。
說起來兄長說了穿越時空,難道剛升上大一等開學的悠久和眼前的兒童對調了嗎?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總之……爸爸跟舞都已經起來了,哥你也快點梳洗……你房間有衛浴——以及,未成年就不要看不合法的東西。」悠遠往房裡踏了幾步,拉開分離式浴室的門。
「我知道了。不過,我需要新的盥洗用具,畢竟這不是現在的我的東西。」留著長馬尾的男孩子闔上眼前幾乎全新的腥羶書籍,毫無異色地離開桌邊,等待比自己還年長的弟弟拿來新的毛巾與牙刷。
在這種地方有點潔癖果然是自己的哥哥。悠遠暗自想著,又環顧了兄長的房間。
那是間一塵不染,整潔又有些空曠的房間,書籍、CD規律地擺放在壁架與櫃內,壁掛上有熨燙平整、套上防塵袋的套裝跟一件他其實很少穿出門的單寧材質外套。
在梳洗的時間,悠遠也大致向縮小的哥哥解釋了一下目前家裡的情況,包括是什麼時候開始在父親家住、還有兄長在國中時撿了鳥居舞回家,從此家裡多了美其名管家,實際卻是打雜小弟的傭人。
接著悠久問起屬於未來自己的手機的事。
顯然悠久並沒有使用臉部辨識或是指紋辨識之類的功能,而是採輸入數字的方式,他把自己想過的密碼都輸入過一輪,但顯然無法解開。
「我從出現在房間裡就在試。」用著超齡語調的悠久開口,同時視線也往電腦看去,「顯然長大的我採用的密碼並不是現在的我會理解的邏輯。」
「我當然不知道你會設什麼密碼……你總是喜歡獨自做什麼。」悠遠理所當然地表明自己的不知情,最後兩人也沒在這件事上爭辯太久,就往客廳吃早餐。
當然毫不意外地得到奏海跟舞錯愕的神情。
結束早餐後悠久從自己房間的衣櫃裡檢視半晌,果然沒找到合身的輕便服裝,既然不在母親的家,自然也沒有姊姊們的騷擾,所以他想好好地出門放空一下。
奏海看著家裡的大兒子變成孩童的模樣,說實在也有些懷念,但同時這個時期的大兒子也是他最不擅長的時候,畢竟他幾乎沒有參與兩個孩子的成長。
悠久國中時帶著悠遠跑來跟他擠一間公寓,所以他才開始和兒子們一起住,甚至還在大兒子理所當然的強硬下換到現在這個社區住宅居住。
變成兒童的兒子行為舉止上有著那個家裡留下來的行為教養,雖然不是不好,但那孩子顯然還沒對環境真正放下心,不然他會表現得更隨興而放縱。
假日準備到朋友餐廳幫忙的奏海將家裡交給舞後就帶著兩個兒子一起出門,將他們載到附近的鬧區後駛車離去。
悠遠帶著自己的哥哥往服飾店挑了套比較休閒的童裝,兩人才開始逛街。
「那麼你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嗎?」看著只比自己肩膀高一點的兄長,悠遠問,他也沒想過悠久可以這麼快接受自己可能是身處於不同世界的狀態,表現得出乎冷靜。
不過他本來就不是會大驚小怪的性格。憶起童年的記憶,悠遠這才發現雖然這個悠久比以前被關在冷凍室時的年紀再稍長一些,但以自己現在的角度來看是真正的小孩子。
一個因為家庭因素而成長得超乎冷靜、又或許是壓抑的孩子。
「沒有。原本是想問從母親家離開後的事情……但從你們的反應看來是我多慮的。並沒有被那邊的人打擾吧。這個地方的我原本該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大學生開學得比較晚,你現在除了打工以外通常會去找朋友吃免錢飯、大部分看起來像是虛度光陰遊手好閒。」悠遠不留情地開口,當然他也知道即使兄長看起來毫無作為,卻總在他人不注意下一個人完成各種規劃。
「朋友?他有能以這種交情稱之的對象嗎?」他指的理當是原本這個時間的悠久。
「姑且稱做朋友……但大哥是怎麼看待對方的就不是我的理解範圍。」悠遠回應,同時也開始熟悉起這樣用字遣詞的悠久,既懷念而疏遠。
而接下來悠遠就看見從書店走出來的,正是能被稱作悠久朋友的對象們。
「欸?是悠遠啊,早安……那個小孩是?」跟弓一起從書店走出來的世輝看著悠遠身邊的孩子,儼然讓他想起某個人、更甚他覺得這個孩子就是那人的縮小版。
「這個迷你版日下部是怎麼回事……噢、我是說,迷你悠久?」弓稍微彎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能與孩童平視,這個和對方髮色瞳色甚至眼型和眉毛上揚角度都相似地讓人摸不著頭緒,但從沒聽說過還有一個這樣的小孩存在。
「是本人沒錯。」在一旁的悠遠替兄長答到。
「咦?」世輝與弓的視線同時往悠遠看去。
四個人在附近的咖啡廳找了沒人的偏僻角落坐下,從悠遠口中得知早上發生的事情。
「這樣啊?一早起來就變成這樣……」接收完所有的資訊後,世輝感到不可思議地開口。
「那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日野弓,嗯……你平常都叫我小日的,我身邊的是雪乃世輝,你們是從國中開始認識的,你都直接喊他名字,偶爾混雜各式各樣的稱呼。」
「請多指教,但我並不是那個悠久,我沒有能跟你們用這麼親近的名字稱呼彼此的交情。」悠久平靜而理所當然地回應,世輝跟弓被他不合年紀的說話方式弄得有些不習慣。
「這、這樣啊……」
「不過,既然你們是他的朋友……也許他曾經向你們提過自己的手機密碼?」他從口袋掏出手機置於桌面。
世輝眨了眨眼,順手接過去,在上面按了幾個數字後成功解鎖。
「謝謝。原來你知道嗎?」他的視線往世輝看去。
世輝原本只是隨便試試,他也沒想到原來直到現在悠久還在用這組數字——用他的生日,雖然自己的生日被當成摯友的手機密碼很奇怪,但他被悠久說服過一次,於是也沒在糾結到底為什麼會用朋友的生日當密碼。
悠久終於能夠檢視「自己」的手機,稍微滑了一下後發現沒太大的幫助就乾脆關掉。
「有點像我第一次見到悠久的時候……有種把人拒之在外的氛圍。」看著眼前的男孩,世輝回憶起升上國三的時候轉進自己班級的悠久,那時候的悠久還是短髮,跟現在的悠久和眼前的小悠久都完全不同。
「這麼說來,很少聽見悠久說自己的事情,原來小時候是長髮嗎?第一次見到悠久的時候他是短髮,雖然現在頭髮又留長了……你願意說說自己的事情嗎?」世輝看向悠久的眼神相對平時柔和,或許是因為摯友變成了小孩、又或許是想起當年雖然身在人群,卻可能不怎麼喜歡跟人群接觸的悠久。
他其實也不太記得是怎麼變成無話不談的摯友,但一起相處的幾年間他也逐漸信任對方,視對方為重要的友人。
「我不知道雪乃……我不知道世輝想從我這裡聽說什麼,既然他沒有向你透露過,那麼也希望你別從我這裡打探出任何消息。」
但顯然現在的悠久對他並不具備相同程度的信任,他乾脆地一口回絕,得到回應的世輝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又很快地消化完情緒。
「果然悠久的應對讓人感到很疏遠,即使現在在我面前的是原本的他,他也只會叫我不要涉入太多……不管什麼時候,悠久都是一樣的。」世輝心想那或許就是悠久不想被他人理解的事情,也許他跟悠久的關係還是沒有到什麼都能談的程度。
「看來日下部從小就是個麻煩的孩子。」弓撐著臉頰失笑,「既然你不喜歡談自己的事情……我們也不會強迫你。畢竟從來沒有人可以脅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嘛——噢,當然有時候雪乃是例外。」
悠久又看了世輝一眼。
「我想也是,畢竟你知道他的手機密碼,雖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或許確實跟你的關係不錯。」
悠遠並不想加入哥哥們的聊天話題,他伸手招來服務生打算點杯飲料,畢竟總不能白坐人家的空桌。
「我們也還沒決定要點什麼呢……雪乃想吃什麼?」弓看著悠遠找來服務生,就把面前的菜單攤開和世輝一起看。
「啊……我就一般的鮮奶茶,這裡還有甜點……悠久有想吃的東西嗎?」世輝並沒有特別的想法,在看見菜單上還有常駐的甜點品項後就詢問坐在自己對面的金髮男孩。
只見對方伸出掌心示意他暫停,隨後向剛來到桌邊的服務生點了一壺熱的大吉嶺並多加一小壺牛奶。
世輝還想再說什麼的情緒被中斷,他想小時候的悠久真的很難相處……國中的時候,至少還有表面上的客套。
但相處起來最輕鬆的果然還是現在的悠久。
世輝放棄與難搞的兒童摯友溝通,再點完餐後就開始與弓交談。
然而小悠久還在消化方才打開手機後快速瀏覽過的資訊。
那個……「有錢大家賺$有坑齊心跳」的群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在腦袋裡充滿問號的同時不動聲色地跳出該群,並將其他群組也簡單閱覽過一遍。
令他在意的群組只有三個人,背景是……是眼前栗髮青年的照片,然後對話……也都圍繞著被當背景圖的人,他能猜到當事人絕對不曉得有這麼一個在專門討論他的群組。
即使從不在意,但他開始懷疑未來自己的性向了。更何況世輝還知道自己的密碼鎖。
飲料跟甜點很快地就被端上桌,世輝接過檸檬蛋糕後將他推向悠久的位置。
「雖然我不知道現在這個時期的你喜不喜歡檸檬類的點心,不過跟我們一樣大的悠久很喜歡。」他溫和地道。
「啊……那麼,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悠久的猶豫只有片刻,他並沒有特別偏好的食物,所以當世輝說將來的自己喜歡檸檬蛋糕的時候他確實有些好奇。
但總不是自己現階段的記憶。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穿越時空、又或者是身體跟記憶一起退回童年,所以眼前的人他根本沒有任何記憶,但他的優點就是能迅速理解並接受現階段的狀態。
四個人都沒有要緊的行程,在咖啡廳度過了一段與平時不同卻也愜意的時光,即使面前的悠久是小孩,弓還是忍不住朝對方分享近期的音樂劇,顯然悠久的藝術造詣是從小培養的,即使年齡變小也能順利接上他的話題。
直到傍晚,大家才在弓的要求下拍了一張難得的照片——悠遠原本並不想入鏡,但發現世輝帶著央求的目光後妥協配合,只是選擇站畫面最外圍,讓兩個哥哥去圍著變小的自家兄長——雖然小悠久的臉還是一樣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
在謝過替他們拍照的服務生後才各自回家。
「下次不要去那間咖啡廳了。」歸途中悠久突如其來地向弟弟開口。
「什麼?」悠遠則被悠久的發言弄得有些不解,從哥哥的眼神裡讀到了些許不贊同。
「怎麼了?長大後就看不見了嗎?那間咖啡廳的洗手間不太乾淨——廁所間格上掛著模糊的影子。」
「我有去洗手台,但沒進到廁所裡……」悠遠確信自己並沒有見到不該出現的東西,而且也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
「是嗎?總之下次別去了,看起來不像掛在那裡太久,可能是新來的……總之不要去干涉,我們回家吧。」
「啊……好。」聽著兄長久違的警告,悠遠點點頭,繼續走在回家路上。
但那間被兒童悠久警告過不要再去的咖啡廳,卻在幾週後變成回復原來年紀的悠久允許能進的店家,並因為檸檬蛋糕而成為常客。
「悠久小時候真的很難親近呢。」
某日,又是三人聚會,世輝這次沒再點檸檬蛋糕,而是朝悠久感嘆到。
「雖然有那張照片在,不過……我對變成小孩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悠久無所謂地聳肩,歡快地分切蛋糕往嘴裡送。
「我倒是沒有經歷過不好相處的日下部……你小時候是沒什麼表情的類型耶。」弓從手機翻出那張縮小的照片,那孩子不形於色的照片被放在當事人面前。
「哼嗯——真的是我耶。」悠久瞄了一眼照片,那套因為恢復原來年紀而穿不下的童裝他還沒找機會處理。
「不管跟你說什麼都被冷處理,跟不親人的貓咪一樣。」
「欸?那麼——你是想要我再多親近你嗎?」悠久笑了出來,故意往世輝的臉湊,在對方被自己嚇到睜圓了雙眼時故意揉亂他的頭髮。
「我現在不是回來了?而且那孩子真的是我的話——也情有可原,畢竟每個人心裡都有不想提及的家務事,我家悠遠也沒有跟你們聊過不是嗎?」
「這倒是……這麼說來、歡迎回來,悠久。」世輝的眼裡帶著終於放鬆後的柔軟,失而復得的感覺很好,他還是習慣相處上不拘小節的摯友。
「那麼為了慶祝我回來,晚上世輝做檸檬舒芙蕾給我吧?」悠久把手肘搭在世輝肩上,做出得寸進尺的發言。
世輝的回答是露出和善的微笑,給這個打著來家裡吃晚餐兼飯後甜點主意的摯友額頭一記響亮的彈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