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喀郎用《陌生人》說「被噤聲」的故事──45 歲的他,強壯又溫柔的說再見

2019兩廳院目擊者計畫/ 王新茜

2019舞蹈秋天 阿喀郎‧汗《陌生人》彩排記者會/攝影周嘉慧

在記者會的前幾天,我問平常有在看舞、跳舞的朋友「你有什麼問題想問阿喀郎.汗(Akram Khan)嗎?」她跟我說,沒什麼想法,好像這名字很耳熟,卻一直沒什麼接觸,「只知道他很有名。」沒想到,基於一樣的原因而去向她求問,也換來類似的前提。我想,難道阿喀郎.汗真的只有「名氣」嗎?不可能,那是我們還不懂他。

微陰的臺北午後,阿喀郎.汗特意用中文說了聲:「不好意思」,向等著一睹他強大魅力的媒體們致意,說明等等的彩排只會「輕柔的走一次」,因為身體還沒完全醒過來。這不是第一次阿喀郎來到臺北,45 歲的他早在不到 30 的新銳年齡,向臺灣觀眾呈現自己的獨舞作品;過了十多年,這將是最後一次,我們看見他的全長獨舞作品──這次在「舞蹈秋天」演出的《陌生人》(Xenos) ,從 2018 年 4 月首演後,陸續在各國展,向觀眾說再見;更讓這位享譽全球的英國編舞家獲得英國勞倫斯・奧利佛獎舞蹈傑出成就獎。

舞好難懂?那先從認識藝術家開始

相對許多臺灣的年輕藝文觀眾,幾乎都是科班出生,我並不是這樣子的人。新聞系的我,常覺得格格不入,更曾一度懷疑自己,根本看不懂舞。但,我還真的不在意,看懂與看不懂是相對的,每個人都能對台上的舞蹈有不同的聯想,便是藝術有趣且迷人的地方。說到這裡,沒錯,如果進了劇場,坐了一個多小時,都不知道台上在做什麼,也會鬱悶無聊吧!所以,我的方式就是讓腦中塞進很多關於舞作、關於編舞家的資訊。如果夠理解一個人,就能理解他的所言所行,我總這麼想。

因此,在記者會前,我花了一點時間,看了他近年不同時間、接受的不同訪問──他談起自己的童年、作為父親的反思、藝術家對社會該盡的責任。他的回答總鏗鏘有力,也帶著一股關懷,他在意我們居住的世界,他盼望更好的未來。

在這次記者會的現場,他與翻譯坐在一起,接受臺灣媒體的聯合訪問。在短短十多分鐘,他深思熟慮、小心翼翼卻也輕而易舉的談著自己的作品,用簡單的字詞討論複雜的概念,同時還能關心蹲在身旁、舉著麥克風的工作人員手會不會酸,用手勢和眼神示意:「沒關係,可以低一點!」但當我們回顧阿喀郎的過去,就會知道他並非從小就是這樣的人。

2019舞蹈秋天 阿喀郎‧汗《陌生人》彩排記者會
2019舞蹈秋天 阿喀郎‧汗《陌生人》彩排記者會

小時候的阿喀郎 不愛說話又叛逆?

阿喀郎.汗出生在英國溫布頓,父母皆為孟加拉裔。小時候的阿喀郎不擅言詞,總在人群中很「隱形」。但這不代表他害羞,因為他其實享受當眾人的目光焦點。因此,他跳舞,從 3 歲就開始跳舞。甚至之後在學校參加才藝競賽,現在作為當代舞蹈家的阿喀郎,用一首麥可傑克森,獲得了冠軍;他說也是從這個時候,班上的同學們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不過真正讓他步上舞蹈之路的是,在母親鼓勵他去學印度傳統舞蹈「卡薩克」之後,年僅 13 歲的阿喀郎就加入了英國導演 Peter Brooks 全長 9 小時的史詩製作《摩訶婆羅達》,跟著在世界巡演 2 年。阿喀郎回憶這段時間時,認為就是它「形塑的現在的自己。」青少年階段就出國巡演的阿喀郎也說自己非常叛逆。他在澳洲偷了一輛車、在洛杉磯偷了一些電池,警衛抓到他,更找了警察,但他笑說:「我很會道歉」,因此放過了他。

現在的阿喀郎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原本最愛吃小熊軟糖的他,甚至為了不讓小孩跟他一樣蛀牙,戒掉了它。帶去排練室的點心搖身一變,變成養生又健康的堅果與果乾。在當爸爸之後,更說是孩子迫使他思考未來,但想越多「未來」,就越在思索「過去」。之前哪裡做錯了?因此,他希望說更多別人的故事,更多過去被噤聲的故事。

《陌生人》就是這樣的故事。在一次世界大戰時,其實有 150 萬的印度士兵參與戰爭,但阿喀郎回想,這件事怎麼在學校都沒有讀過?因此,在《陌生人》中,他將化身印度士兵,以舞蹈說出這段被歷史忽略的「過去」。

在記者會的尾聲,我向他發問:如果這是年輕觀眾第一次看他的作品,有什麼訣竅或是視角嗎?阿喀郎並沒有小看青年觀眾,並非直接給出明確的方式,例如「看一些一戰歷史」、「可以觀察音樂、燈光」,他提出了一個「思考」,到底在數位時代中,「劇場」還能有什麼意義?

「首先,這可能不是能讓人享受的作品」說著說著,原本戴著帽子的他,甚至拿下了帽子,語氣微微的激動起來,卻循循善誘。「現在我們可以用手機、平板就看見劇場作品,我們想要全世界就在我們的房間裡。」但,文化是透過人與人的相處而來的,像是史前時期的山頂洞人會圍著火,唱歌跳舞。「現在,我們誤以為網路上的『社交』,就是在『社交』。」阿喀郎不這樣認為,因為「真正的互動是你能看見我、聽見我、甚至聞到我」,而「劇場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個避難所。」

不畏創作艱澀作品:這是觀眾的幸運

這長達 3 分鐘的答案,好幾百字,從遠古說到科技、社交媒體與劇場,將一連串看似與「舞蹈」不太相關的領域串聯。即使我坐在離他有點距離的地方,他仍直直看向我的眼睛,那眼神裡有火光,那張臉不輕言。作為一位觀眾,我崇拜且尊敬這樣的藝術家,當他將自己的眼光與世界連結,試圖用自己的聲音與作品,喚醒更多的意識,對於觀眾的我們來說,這是莫大的幸運。要謝謝他的勇敢、謝謝他的用力而行,因為他其實也可以只創造出「美麗」的作品就好,輕輕地討好,何必碰觸艱深冷僻,觀眾更可能嫌棄「好難懂」的作品,對吧?

短短的 15 分鐘公開彩排裡,他一人掌控舞台,在現場音樂家和燈光的互相搭佐下,在一個高高的斜坡上奔走;在地面旋轉、轉動手臂,在一個又一個重拍下,展現令人震懾的肢體能量。這是 45 歲的他,希望在世人眼中留下的模樣,強壯又溫柔。

在《陌生人》之後,阿喀郎並非就要消失在世界廣大粉絲的目光中,在不將再有全長的獨舞作品後,他將繼續編舞、也會繼續跳舞。用劇場與世界並與過去連結,說他想說的故事──歷經不擅言辭、叛逆,走到現在的阿喀郎,仍會繼續前行。

2019舞蹈秋天 阿喀郎‧汗《陌生人》彩排記者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