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年五十八歲的黃麗娟五官清秀,眼睛炯炯有神,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她時而皺眉、時而展顏,透過明快的手語和豐富的表情傳遞著她一生的故事:「我是黃麗娟,嘉義出生、台南畢業、二十一歲嫁到水林,有三個小孩,大女兒、二兒子、小女兒,現在在農會辦事處工作,謝謝大家來採訪。」說完她直視著鏡頭微笑。
雖然她僅僅用三言兩語就概括了一生,但在她的沉默與微笑背後,卻隱藏著許多戲劇性的故事,在看似平凡的細節中充滿了不為人知的經歷和情感。
一歲時的高燒與無聲的世界
黃麗娟手語名示意圖
(右手比出食指與小指,手掌朝下,再以伸直的食指指側接觸右眼睫毛處,然後平行著向右移動。 )
#生理特徵
黃麗娟出生於嘉義中埔的聽人家庭,父母與其他兄弟姊妹皆為聽人,作為長女的她,曾也有一段短暫的時間聽得見父母的呼喚和歌聲。但一場一歲多時的麻疹,引發了超過四十度的高燒後,她走進了無聲的世界。
根據台灣聽力語言學會90期電子報[1],導致後天聽力失能的原因繁多,包括病毒感染如細菌性腦膜炎、麻疹、及腮腺炎引起的併發症,以及慢性中耳炎、噪音性聽損或年老性的聽力退化等等,許多意外皆有可能使我們聽力受損,成為聾人群體之一。
黃麗娟的人生便是這樣起始於一場「意外」,但她對此並沒有太多的記憶,而是在長大之後才從母親那裡得知這段過往。因此對她來說,導致高燒的原因並不是一件需要追根究柢的事,在那之後的才是她有所記憶和發揮的人生。
第一個手語名字:當睫毛彎彎遇上耳垂男
到了應該上學的年紀時,父母送黃麗娟送至臺南啟聰學校就讀,就像大多數聾人一樣,她從學校老師那邊獲得了第一個手語名字,也建立起她與聾人社群之間的橋樑:
「右手比出食指與小指,手掌朝下,再以伸直的食指指側接觸右眼睫毛處,然後平行著向右移動。」這個手語名視覺化地強調了睫毛又長又翹的形狀,我覺得看起來也像少女在化妝時會把眼線勾長的動作。
當她反覆打出這個手語名時,我彷彿看見學生時代的黃麗娟,睫毛彎彎眼睛眨阿眨的,觀察著關於這個新世界的一切。在這個聾人社群中,除了有替她取名的老師、年紀相仿共同成長學習的同學、還有整天如小鳥般四處飛舞的共同語言:手語。
幾年後她還會遇見一個男孩子,每次遇見他,心裡就會有特別的感覺,好像原本四處飛舞的小鳥就會躲進她的身體裡。她注意到別人有時叫他“耳垂男”,手勢是「拇指和食指伸直,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彎曲觸掌心,食指指尖接觸耳垂,然後收起彎曲至掌心,重複動作兩次。」;有時則稱他為“孟”,「五隻手指張開微彎,手掌朝下在頭頂上呈寶蓋狀,上下移動兩次。」這是他中文名裡的第二個字。
那是小學六年級,相對同齡們孩子更早的年紀,睫毛女與耳垂男開啟了青澀早熟的交往。回憶起這段四十年前的往事,她使用了一個準確又美麗的手語詞:「雙手食指與中指伸直,且兩指緊緊靠在一起,從胸前向心臟的位置重複移動兩次。」這個手語詞的意思是「來電」。
後來兩人越走越近,就像「來電」手勢裡的食指與中指一樣形影不離,終於在交往幾年後,決定將緊靠的食指與中指,變成相碰的大拇指與小指(手語詞「結婚」,打法為左手拇指伸直,掌心朝右,右手手掌朝內伸出小指,兩手相碰。)睫毛女與耳垂男國中畢業後共組了家庭,婚後兩人搬至雲林水林的先生家。
當時黃麗娟才二十一歲,即便在當時仍是屬於早婚一族,她說她考慮到先生的爸爸中風,且先生的姊姊出嫁後,家裡沒有女生能協助照護,於是決定就早早嫁過來,婚後她和先生並育有二女一男,就此承擔起媳婦、妻子、母親照顧一大家子的責任。雖然只是平淡帶過的幾句話,但言談中能感覺到她年紀輕輕就得張羅一家大小的勇氣與責任感。
手語名的存在,讓大家知道我們的不同
在求學時代,老師並沒有特別提到手語名字是聾人社群很重要的一環,只是自然直接幫每個同學取了名字,因此她也很少去思考擁有手語名字背後,其實有許多層次的文化意義。當問及她是否曾幫同事、明星或家人取過手語名字呢?她直覺說「都沒有」,因為並不是身邊的人都會手語,所以似乎也並沒有取手語名字的機緣。
若要稱呼孩子,則會以「姊姊」、「阿弟」、「妹妹」代稱,三個孩子中,大姊最熟悉手語,能用一點手語一點肢體動作與母親交流,老二和老三也都看得懂手語,但似乎要打出手語會有些懶惰或害羞,因此較少以手語溝通。
不過隨著訪談的循序漸進,她回想起曾替幾位女同學取名,例如稱一位朋友為「拇指和食指指腹相觸,中指和無名指彎曲至掌心,小指伸直表示女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輕觸太陽穴」比起過往的案例中,較多手語的「賦名」過程是單向式的被給予,在這個案例中,黃麗娟則表示在為朋友取名時,都是有經過和朋友討論後同意而取名的。從這個小細節處也可以看出她善解人意體貼的一面,或許也跟她曾經被取過不喜歡的手語名字,並為之感到不舒服和困擾的經驗有關吧!
滿足於一個手語名字
當問及有些聾人都有兩個甚至三個手語名字,會不會希望有其他手語名呢?她說「睫毛女」這個名字就很好,很滿足了,希望大家都以這個名字稱呼她、記憶她。雖然訪談中她也自嘲:「以前眼睛比較大,現在比較看不出來,眼皮鬆掉了。」
但是這個名字從年少的學生時代陪伴她到現在,走過結婚、生子、擔任媳婦、妻子、母親的長長歷程,回憶一路以來雖然乍看平凡卻深刻有意義的一生,她睫毛彎彎的眼睛又眨了眨。
參考資料:台灣聽力語言學會第90期電子報
此篇文章為2024年新增,全文公開刊登,非2023年出版《「以我的名字呼喚我」十二位聾人的人物故事》人物誌內容,歡迎點選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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