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view with Ming Pao Newspaper

香江過客足跡遍新界

余滿華﹕戰爭教曉我珍惜              

余思詩 /《明報．非常人物》，2000/5/12

余滿華只是一名香港過客，但這名過客比很多香港人更「老香港」。

年多以來，她每到周末就拿著地圖到新界不同角落走走逛逛，發現了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她把這些故事寫下來，輯錄成書──《香港老地方見》，帶香港人去欣賞香港。

這份熱誠，源自她對香港人和城巿的鍾愛，因為當她還在加拿大，已經決定前來香港工作之時，上帝吩咐她﹕「你要為那城求平安」﹔這份愛，亦是在她經歷越戰，逃難的歲月之後衍生出來。

越戰時死裏逃生

四月三十日是越戰結束二十五周年紀年日，約余滿華在當天做訪問有特別的意義。

余滿華在越南出生，在越戰中成長，一九七八年，越南排華，她前往中國，後乘船逃至香港，在難民營住了十個月之後，獲加拿大收容，一住二十年，最近兩年因工作關係重臨香港。

問余滿華對紀念日有甚麼特別感覺，她以平和的語調說：「到現在我仍然憎恨戰爭，我反戰，但是，戰爭教曉我珍惜現在。」

這句話出自余滿華的口，盛載著無比重量，事實上，她人生的頭二十餘年都在戰爭的隂影下度過。

「越戰期間，經常有戰機及飛彈在頭頂上掠過。我有時會和爸爸一起坐在陽台上看戰機，辨認那隻是美國的 F16，蘇聯的米格 19 . . . 」

這種危難中的冷靜好像難以理解，但戰火連天之際，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又可以怎樣﹖

「我父母沒有選擇立即進防空洞，他們的信念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生命，走和不走沒有分別，有時最近炸彈的那個人未必死，遠的那個反而死。

「我姊姊有個朋友，在美軍轟炸停止後探頭出防空洞想看個究竟，怎知就在把頭伸出去之時，一塊硬物突然從天而降擊中他，當場死亡。」

那時余滿華一家十口住在法國代辦處。一次，美軍轟炸法代辦處，她和爸爸正在家中，聽到飛機俯衝發出的剌耳呼嘯聲，繄接著一聲隆然巨聲，她家的房子劇然震動。父女倆以為房子會倒塌，他們就此一命鳴呼，及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髮毫未損。這次經歷就像死裏逃生。

又有一次，1972年底，美國持續十二天不分晝夜轟炸北越，包括河內在內。余滿華每天在清晨五時許，趁轟炸行動暫停，和清晨井水較為清澈之時，冒險上街擔井水回家。她聽到途人說離她家不遠的一條街道昨晚遭到轟炸。她立刻趕去，「那些平日很熱閙的街道給夷平了，不見屍骸只見血，真的知道甚麼是粉身碎骨，感覺我和死亡很接近。」

珍惜活著的一刻

一九九六年，她重返越南，感覺好像做夢。

「你完全不能相信那個地方能有和平的一天。」她說。在余滿華的記憶中，越南的戰爭一場接一場，永無寧日。

越南歸來，余滿華與好友孔德鶯合著了一本書──《越過生命河》，講述她們在越戰烽火中，在南北越兩邊成長的經歷。

「你們著書是否為了反共？」一位南越西貢來的朋友問她們。

「我們不是反共，是反戰！」兩人不約而同地回答。

經歷過戰爭，余滿華深深體會到生命的無常，因而更加珍惜活著的每一刻。「很多人的自由是與生俱來的﹔我的自由卻是以性命搏回來的，所以，我很珍惜活著的每一刻，見到的每一個人。這刻我有想做的事情，就立刻去做，因為我不知道下一刻是否還在世。」

尋找新界老村的故事

余滿華珍惜的，不止是自己的生命，更是在不同時機下遇到的人和地。

一九九八年夏天，余滿華因緣巧合，有前來香港工作的機會。一天，她偶然在古物古蹟辦事處看到一個關於香港馬灣考古的展覽，她在辦事處內發現錦田吉慶圍，和一些新界老村的單張，覺得很有意思，很有趣，於是拿著地圖去找吉慶圍。

往後兩年的每個周末，她都單槍匹馬闖新界，到處尋找一些連香港人也未必聽過的地方，發掘那裏的故事。

採訪當天，余滿華帶著記者和攝記進入元朗，把吉慶圍、永隆圍、水頭村、水尾村，以及香港五大族﹕鄧、文、彭、候、廖的歷史，如數家珍，邊走邊講，逐一告訴我們。記者隨便指指巴士車窗外的某條村、某棵樹，或某間祠堂，她隨即給記者說個故事。記者這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忽然間好像成了「遊客」，竟然答不上半句嘴。

這些故事，除了靠翻查資料得到之外，更是她實地考察時結織村民的收獲。「村民大多十分雀躍，難得有人珍惜他們的歷史，興趣盎然聽他們講古。」

有一次，余滿華去長亭古寺，和看守古寺的一位老先生聊天，詢問古寺的歷史，老先生不知道，說若找到資料便給她保存。一個月後，她重返長亭古寺拍照，老先生坐在一棵大樹下的石板凳上，遠遠看見她，就興奮地喊起來﹕「余小姐，我有東西給你！」然後，在一個又殘又舊的旅行袋中翻了很久，翻出一份髒兮兮的資料送給她，令她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余滿華把三十多個關於新界的故事寫下來，後來輯錄成《香港老地方見》一書，為新界留下點點記錄。

最近她有另一個構想﹕「我正在走訪坪洲、筲簊灣、香港仔、吉澳等地的漁民，聴他們說故事。人人都說香港是由一個漁港演變成今天的國際大都巿，但到底這個演變過程是怎麼樣﹖漁民的生活，他們的故事，又是怎樣的，相關資料少之又少。」

(後來，這本書出版了，書名是編輯發明的，一長串，《做漁民，好辛苦，攞到魚，好滿足──十個香港漁民家庭的故事》。)

余滿華也說不出今次會在香港留多久，但她肯定地說﹕「活在這一刻，我就抓緊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