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acay 林投心   

那一片多刺的防風林,有著柔軟的心

沿著Ciwkangan(長光部落)的產業道路彎進張菊蘭ina(女性長輩)的田地,像是翻開阿美族野菜圖鑑。作物隨處生發,這邊是輪胎茄,那邊是野莧,海邊常見的林投樹,在一角兀自獨立,像是自己冒出來的。ina用手中的鐮刀對植株比劃,指出林投的心就在那裡。

文/王巧惠    攝影/安比

*本文出現之母語皆為海岸阿美語(長光),並沿用受訪者慣用字詞。

在大大的野菜田裡,看見什麼吃什麼

金剛山腳下的尋常午後,張菊蘭ina在她的talo’an(農田中供休憩或供農事使用的場所)張羅日常的餐食。川燙kalang(螃蟹),複熱麻竹筍雞湯,舀一碟山羊腸道殘渣醃製的fukah(酸筍),抓一把嗆辣的阿美族小洋蔥,再擺上現採現煮的林投心鹹肉湯。她在鐵皮搭建的簡易廚房裡揮汗忙活,覺得菜色不夠,又去採些lapot(地瓜葉)加菜。ina將飯菜擺滿餐桌,牽起家人的手吟唱謝飯歌。

湮沒在奶白湯色中的林投心,入口柔滑如層疊的嫩筍,先嚐到鮮甜,而後帶點微苦,仔細咀嚼之際,一陣酥麻自口舌蔓延,那是林投心獨有的風味。阿美族野菜料理總以煮湯為首選,林投心也可以炒肉絲,ina最推薦的吃法,則是清燙後直接蘸辣椒或豐年果糖,品嚐食材的原味。

曾因種植俗稱「玻璃珠」的阿美族小洋蔥,受到原民台採訪,ina對獨自照料的兩甲田地感到自豪:「你看,跟菜市場賣的都不一樣,都是我們傳統的野菜。」她每天清早下田採收菜蔬,到長濱街上的早市販售。相對於毗鄰的蔬果行,ina擺賣的多半是在地野菜,菜葉也常見蟲咬痕跡,那是作物自然生長的證明:「因為是自己要吃的,沒有在灑農藥那些。」

想吃什麼菜,就種什麼菜,ina的田裡盡是阿美族傳統生活植物。她為家人種下幾株林投樹,嘴巴想念時,就採收一些。種植林投樹並不困難,砍下一段樹梢,連莖帶葉插在土裡,就會自行發展。ina以自己的田園餵養家人的胃口,也滋養族群內建的味蕾。

ina回想起小時候拿林投葉做手錶玩的時光。

從採集到種植,餐桌之外的地景變化

林投在當地叫做「talacay」,海岸阿美語裡,這個詞也指稱鳳梨,或因相似的形貌,而在語言裡被並置。做為本土常見的防風林種,林投樹與沿海岸線而居的阿美族部落相依而生,有著「吃草的民族」之稱的阿美族,自然不會放過其食用性。

名列「十心菜」之一的林投心,取自林投樹梢的嫩莖,一年四季皆可採收,11月到隔年3月,是長得最為肥美的時節。ina種的林投心早已吃完,就到哥哥家門前拿一點。

她在豔陽下揮刀,叨唸著此時的林投心長得比較短小,水分也較少。砍下莖幹末梢,削除底部粗硬的纖維,再層層剝開葉片,ina不忘叮囑:「拿這個一定要戴手套,不然會很刺,還會癢癢的。」硬葉邊緣與葉背有尖刺列隊,切口泌出的植物鹼接觸到皮膚便發癢,ina快刀取出的心,不一會就因氧化而泛黃發黑,必須泡水保存,並且盡快料理。

撿拾滿地的殘葉,ina回想起兒時的遊戲。她順著纖維紋理撕去林投葉帶有尖刺的外緣,渺遠的童年時光慢慢琢磨成形,為wawa(小孩)復刻一只林投葉手錶。ina猶記部落蓋有茅草屋舍的舊時光景,她常跟著大人前往海邊,wawa們隨手取材遊玩,旁觀部落長者採集林投心。原本遍佈海岸的林相,如今變得稀疏,為了維護生態環境,海巡單位明令禁止採摘林投。想要林投心入菜,現在只能從私家栽種的植株取用。

砍下嫩莖,剝除帶刺的葉,就可得到林投的心。

想吃也不一定吃得到的部落限定滋味

自ina有印象以來,長光就是一個植有林投樹的部落。族人用以充作圍籬,除了為面海的家屋遮風,兼作備用的食糧。在那個物資不豐的年代,每當有人築牆造屋,或是家有婚喪喜慶,總是整個部落動員幫工,主人則為出力的族人製備餐食,「以前的人沒有錢買菜,只能自己找菜,自己家、鄰居家,有什麼就採什麼。」家門前的林投樹,手起刀落就成了盤中飧。

因為處理費工,林投心在市場上並不多見,成為族人眼中的珍饈。年節期間正逢林投可食部位長得最多、最飽滿的時刻,平常僅供自家食用的林投心,ina會在此時整理一些在攤位上販售,七、八支一把販售一百元,總是迅速搶購一空。因為是難得一見的菜品,遊子返鄉、家族團聚之時,族人們總想一嚐。

「就算是一樣的菜,拿回去煮一樣的煮法,味道就是不一樣。我都跟媽媽說,那是因為媽媽的手。」ina的大女兒San在外地工作,時常想念媽媽的味道。從生活經驗累積的野菜知識,ina謙稱:「跟在老人家旁邊,看著看著就會了。」五名子女品嚐著她日復一日的家常,食草的文化基因就這麼內化在身體裡,召喚他們的歸返。終有一日,他們也將回到這片母親照養的土地上採集、種植,順隨家園的作物週期,更迭復始。

talo’an搭設的簡易廚房裡,ina料理著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