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專制的底層美學:記廖亦武

反專制的底層美學:記廖亦武

吳介民

二月中旬到大稻埕的「小藝埕」,聆聽一場朗誦表演會。演出者是來自中國四川,現居德國的作家廖亦武。廖是中國當代最奇特的「民間故事」收集者,打滾社會邊緣的餘生詩人,也是走唱江湖的賣藝者,他表演的樂器包括口琴、洞簫、轉經缽,還有他情緒音域變化度很高的嗓子。他把算盤當吉他來撥。

廖亦武在六四之後朗誦長詩〈屠殺〉,繫獄四年,在黑牢中結交三教九流,從先鋒派嬉皮詩人,「不關心政治的無政府主義者」,變成了底層社會的記錄者。他自稱四處打洞的耗子,專聽強盜、小偷、殺人犯的故事。不止如此,他也記錄了當代中國底層各種奇特人物的生存方式與話語,有人將之比喻為中國的特寇(Studs Terkel)。讀過《中國底層訪談錄》,便知道他描寫庶民生活的功力。他的訪談風格頗突出,少鋪梗,單刀直入發問,讓讀者如臨現場,融入受訪者的陌異經驗,時而打斷受訪者,介入受訪者的情緒而引導話題。他的「田野技巧」有多大成分是監獄中磨練出來的,令人好奇。他的文字如照相寫實,毫不留情揭人瘡疤,是一種寫實主義的殘酷。

圖片來源:《新新聞》

他在《六四,我的證詞》中描寫1989年,六四之後他「流竄」四川各地,有一天在成都龍泉驛撞見的奇觀:一個偷桃子的瘋女孩,被幾個大漢沿街拖行羞辱,在夏日滾燙的瀝青路面上,這女孩屁股燙得冒青煙,還遭性侵,有兩百餘人參與這場荒謬的鬧劇。廖亦武說,大概是同樣的群眾,就在不久前,上街抗議示威遊行,設路障燒軍車,同解放軍對峙。廖對中國群眾陷入「癲狂時刻」的集體行為刻畫得令人心驚。

廖1997年某天訪談「底層詩人趙大虎」。趙大虎是他「文人」系列中的一號人物,遊民般蜷居在北京魯迅文學院的教室,鎮日做著揚名立萬的文學大夢。廖亦武筆下的趙大虎自稱:「我的靈魂是高貴的,可我的每個細胞都很賤,我常有當眾撒尿的衝動。」趙大虎的故事,可見廖對「文人」這個類屬的界定,透顯著來自底層社會之酸蝕般的自由,對照傳統中國士大夫特權身段的惺惺作態。然而,趙大虎最自豪的還是自己的詩,據他說,被拿到文學院的研討會上去講評。廖觀察力敏銳,幽默而善於比喻。他在美國一場訪談中說:中國人群聚的「紐約法拉盛,是沒有共產黨的中國」。他說法拉盛街上的氣味像極了中國的市集;他為了貪方便跟中國騙子買了假電話卡而念念不忘。廖的專長是說故事,你問他宏觀問題,他還是用故事回答你。

圖片來源:《新新聞》

在小藝埕的晚會中,廖亦武最吸引我的,不是他那直白控訴中共屠殺的詩歌朗誦,不是那段泣血般的洞簫演奏,也不是他那身修行僧裝扮(光頭、袈裟、腳穿皮鞋),而是他在即席問答中論及的台北印象。廖剛在德國和台灣兩地出版《六四,我的證詞》,在台北國際書展給了演講。他說他對台北感到失望。整個書展空間就像大型菜市場,每個攤位彷彿都在叫賣廉價貨色,競相打折,書好像蔬果魚肉,今天賣不完就不新鮮了。書商還聘請美女模特兒促銷,書本煞似可擦身上的香水。而書展主辦單位替演講者準備的座椅同樣粗陋不堪,讓人覺得不受尊重。廖亦武幾次將台灣跟西方國家做比較,說台灣是「原始民主」。

廖的評論使爆滿的會場擠出幾許笑聲(尷尬、或會心的笑?)。他的觀察確實洞穿了這些年來台灣出版界庸俗商品化的窘境。接著幾個問題圍繞著中共對於人權的迫害,台灣應該如何防衛中共的併吞與統戰。還有一位來自拉脫維亞的朋友,提到他的國家如何艱辛地與蘇聯(俄羅斯)比鄰相處的歷史。

廖亦武這個人的存在,就是極權主義的見證,他在私人聚會中直率地說,他是因為恐懼自己再度入獄而選擇流亡。最近幾年中國的氣氛非常糟糕,許多維權、異議份子紛紛「被失踪」。如果再被抓進去關個十年,他的人生就到盡頭了。因此,非走不可。但是,他強調,反專制是因為專制的醜陋侵犯了他的美感。他的反抗是基於美學的理由。

廖在獄中與死刑犯親近。他曾經為一個死刑犯辦了一場「毛規格葬禮」,代價是雙手遭反銬二十三天,逼成一個「瘋子」。體驗過極端醜陋的酷刑與羞辱,使他對人性的脆弱充滿警戒與同情。出獄後這些年,他仍須在特務的監控下賣藝寫作,書稿數度被抄,只得不斷重寫。負責監管他的警察,主動提供他「改行」的機會,比如開店擺攤賣衣服(要他把批發來的衣服安上名牌標籤);又表示要提供優厚經費請他寫作《麗江混混》。但他都拒絕了。這些例子可見中共「維穩」技巧的高超,如同廖亦武說的:中共現在的統治術就是利誘先行,無效便鎮壓侍候。人們對於中國政府維穩經費超過國防經費的說法耳熟能詳。這麼龐大的錢,是怎麼花掉的呢?除了購買先進監控設備、鎮壓武器、行政官僚開銷等等,還有一種花錢方法就是「撒錢維穩」。這些錢一部分分潤到社會基層,動員群眾協助政權控制社會(實際上便是控制人民自身)。例如,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在坐牢之後被軟禁在山東老家,作息日夜受到監控,除了便衣公安,當局還用錢買通了整個村子,驅使村民協同警察控制陳光誠全家。在一個由陳家人拍攝、偷渡出來的視頻中,陳光誠平靜篤定地訴說著他和家人的處境,鏡頭掃到陳家牆頭上探頭探腦的鄰居村民。這個政權真是個結合了現代技術與封建性格的怪胎。

我們問廖亦武:你認為人永遠受不了物質利益的誘惑,為何你可以例外?他的回答是逃離。廖亦武選擇以流亡來逃離這個滋養他文學靈感的母體。我們又問:你離開中國,到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不會中斷你的寫作計劃嗎?他毫不猶豫地說:我知道的故事一輩子寫不完。過去半年他周遊美國的中國城,也聽到許多精彩的從中國逃逸的故事。

廖亦武這個人和他的故事,提醒我們兩岸社會之間存在著巨大差異,包括政治制度以及人們對於「文明」與人際關係的態度。然而,兩岸之間許多面向的距離正在快速拉近。最後沉澱下來的,會是哪些微妙的歧異呢?廖亦武說台灣還處在「原始民主」,讓我想到歷史上新生民主社會的脆弱。而近年來兩岸之間的政商利益網絡,如藤蔓般急遽生長,這些貨幣利益已經攀附、鑽生到社會的每個角落,它們是否會腐蝕、甚至瓦解台灣尚未發育完好的民主制度呢?在商品拜物教統治的蒼穹下,某種粗俗醜惡的美感,不正在拉近兩岸的距離?

我們一夥朋友和廖亦武在深夜道別,在台北一條昏黑的街上。分手前看著他健朗的身形,頑皮的神采,簡約的面部線條,我想起他在獄中「不顧死活地用竹簽、棉花蘸紫藥水創作」的〈給母親〉(1991年3月)的第一節:

你總嫌我的詩句太長

而現在,命運卻把你的兒子

壓縮成一個短句

這個短句還在被刪減

直到只剩下一堆皮囊

一個面目全非的強姦過的詞

與性、性器官、性暴力勾連的詞彙,充斥於廖亦武的寫作中,但這些詞彙不是眩目的魔幻隱喻,而是他生活過、體驗過的真實。他一再說:我是不懂政治的。我反覆玩味他這句話,他彷彿說「反對共產黨專制」不是他流亡的理由,他反抗是因為「來自底層的美學」不容刪減壓縮。

(〈「來自底層的美學」 不容刪減壓縮〉,《新新聞》,第1304期(2012/0/01-07),頁58-61。作者為中央研究院社會學所副研究員,清大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執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