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歷史現場
明永昌 / 文
回不去的歷史現場
明永昌 / 文
一九九七年,那是我在新加坡的第八年。
香港回歸的前一天,我和家人守在電視機前,看交接儀式的轉播,一插播廣告就轉台,深怕自己錯過什麼。
香港一百多年來的殖民歷史宣告終結,我不在現場,卻在一千五百九十九英里外的新加坡,收看電視轉播。還記得當時我邊看邊在心裡埋怨父母,為甚麼不讓我飛回香港,見証這一重要的歷史時刻。
午夜時刻,看著英國國旗緩緩降下,中國國旗升起,我告訴自己,以后有這樣的歷史事件,我一定不能再錯過。
那年我十六歲。三年後我入伍,依照新加坡法律規定宣誓為國效忠。
二零一一年,台灣慶祝中華民國建國百年,我在現場,距離新加坡兩千零一十八英里的台灣。
十月十日當天,我在離台灣總統府不遠的一條街上觀看閱兵。我把相機緊緊握在手中,目光時而落在路上的軍車,時而朝向天上的軍機,時而又轉到周圍的群眾,豎著耳朵聽他們對這一重要的歷史時刻有什麼看法和感受,深怕自己錯過什麼。
歸鄉之路
從一九四九年算起,民國在台灣已經超過一甲子。母親是台灣人,嫁到香港時,台灣還沒解嚴。我五歲那年,台灣開放居民到中國大陸探親。然而,真正等到我那國民黨老兵退役多年的外公踏上歸鄉的路,又是再過幾年的事情。
奶奶的父親以前是做小買賣的,他在文革期間的不幸遭遇,使得奶奶輾轉來到香港以後,就很少再回去家鄉,也不大願意提起往事。六四事件發生後,父母決定舉家移民新加坡,說是為了我們好。
就是這一件又一件的歷史事件,左右我父母以及他們的父母,是否得背起軍囊和槍,在甚麼地方定居,能否與親人團聚,當中會有多少心酸眼澀可想而知。
帶著落葉般支離破碎的家族史印象,懷著見証偉大歷史的心情來到台灣。此時台灣導演魏德聖一部以台灣歷史上著名的“霧社事件”為背景的電影《賽德克巴萊》正在上映。因為擔心無法在新加坡上映,或即使上映也因為其血腥畫面被剪得支離破碎,因此在台北期間便抽空去戲院看了這部電影。
在電影中,賽德克族馬赫坡社的頭目莫那魯道准備向日本人發難,被那個從小受日本教育,取了日本名,成為日本警察的賽德克族人花岡一郎發現。當一郎再三勸阻,莫那魯道問了他一句:“你將來要進日本人的神社,還是我們賽德克祖靈的家?”
族群掙扎
生你的人是賽德克,養你的人是日本,你要為哪個族群盡忠?看到這裡我不禁感嘆,要求一個夾在敵我之間、族群掙扎的人,在兩種身份之間作出選擇,這樣的要求實在太殘忍。又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也被這樣要求,該如何抉擇?
對於許多人來說,香港是香港,台灣是台灣。香港對台灣人來說,可能只有短暫旅游或出差的經驗,香港人對台灣也一樣,談不上甚麼感情。但香港父親台灣母親,香港出生新加坡長大的我,無論是香港或台灣,對我來說都有一份特殊感情難以掩飾。
細細琢磨,這種情感其實應該不難理解。一九八四年,中國和英國就香港問題簽訂了《中英聯合聲明》,台灣土生土長的背景,不妨礙羅大佑創作出《東方之珠》這樣的不朽名曲,來描述香港的悲情。
瞬間釋然
即使是台灣作家楊渡,在回憶起香港回歸日當天,看著英國國旗緩緩降下,中國國旗升起那一剎那,也有“仿佛百年來的委屈與心酸,百年來殖民地台灣有過的悲哀感,竟與香港歷史重疊,讓人想落下眼淚”的心情。
在慶祝百年雙十節的台北街頭,看著象征三民主義和革命精神的青天白日紅在風中飄揚,我瞬間釋然,對於父母當年不讓我回香港一事,選擇體諒他們的隱衷。也許幾代人遭歷史事件撼動,本可平淡的生活因而風雨飄搖,他們已不忍心再將我曝露在任何政治紛擾之中,寧願我在星島安穩生活。只是長期沉澱在心的那一件又一件的歷史事件,交織而成的那份情感,對我而言始終難以割舍,不管一九九七年的那個夏天,我在哪裡。(完)
聯合早報(2011-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