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军终于撤退。当年的马来亚跟世界各国殖民地人民一样,开始积极争取国家独立。然而,英国政府有意组织马来亚改为马来亚联邦(Malay Union),希望借以延长其殖民地统治。
马来领袖拿督翁嘉化领导成立马来政党巫统(UMNO),大力反对马来联邦,全面维护马来人的利益。华人社会方面,当时华人的政治力量还是一片支离破碎,没有一方能够代表整个华人社会。华人对地方政治漠不关心是有其特定原因的。当时的马来亚华人一开始并无落地生根的念头,他们南来过番不外是为了讨一口生活,希望有一天能够衣锦还乡,落叶归根。
1948年,新的《联合邦宪法》(Federal Constitution)通过后,严厉限制外来移民获得公民权。只有那些父母是在马来亚出生,或在马来亚住上15 年,而且能操英语、马来语的人才能申请为公民。
新宪法同时也恢复了马来苏丹原有的权力,和马来人的特权,尤其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必须以马来人占大多数。
1948 年 6 月,英政府宣布施行紧急法令,全面对付共产党。更糟的是,马来亚共产党(前身马来亚人民解放军),拿起武器,走入森林,对英军展开武装革命斗争。在这种情况下,华人的政治力量更被分散了。
在那样的政治劣势之下,当年华人领袖陈贞禄和马来亚华团组织好不易取得共识,联手组织一个华人政党来填补华人的政治真空。马来亚华人公会于 1949年 2 月 27 日,在紧急法令实施八个月后成立。
1949 年,45 岁的父亲正值壮年,而且在马来亚生活和经商了 15 年,已经累计一定的社会经验和人脉。我撰写此文时,思考他当时的处境,以及纵观他后来所参与的地方政治、社团和公益活动,就其所投入和专注程度来看,我认为父亲当年乃被当时的大环境和呼声所感召,认同马来亚华人必须对所处社会给予更大参与和付出。
漂洋过番的父亲称得上是一个知识青年,组织和办事能力不俗,人缘好,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在这样的个人特质之下,以及侨民社会背景的牵引下,他很自然地走上服务社会的道路。
潮州人的自我认同和宗族观念非常强烈,崇尚讲潮州话,对自己人感觉亲切和愉悦,海内外都一样。不管是家族或同乡,做生意或谋事业,潮州人都会带着周边的人一起做,相互支援。过番的年代,世界各地都有潮州会馆设立,以团结乡民,协助新客适应新环境为首要宗旨。其他籍贯如:福州、闽南、客家、海南、广东、广西、兴化等也有自己的宗亲组织,本质都一样,但潮人在这方面,常有过之而无不及。
另外,一个值得留意的宗族特点是,潮州人对祭拜妈祖的虔诚和拥护程度令人咋舌。潮州人历代靠海靠天吃饭,经常出海捕鱼或出访海外,因此在海上的平安就显得格外重要。妈祖是海上的神,不论潮人走到哪里,他们始终供奉妈祖。对妈祖的崇敬和推崇,除了向天祈求出入平安,风调雨顺之外,同时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寄托,希望借以排除海外生活种种困难,避开天灾人祸。
“拜老爷”是源自潮汕地区的传统祭祀活动。潮州人特别是妇孺到庙里上香“拜老爷”,也形成了一种宗族文化认同或社会凝聚力,让人觉得安全和有了强大依靠。
妈祖是潮汕地区最常见的民间宗教信仰,源于北宋。据说,宋太祖建隆元年(西元 960 年),在福建莆田的林家生了个女孩。这个女孩的一生充满传奇。出世后,她一声不哭,父母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
“林默”,昵称“默娘”。默娘自幼聪颖,8 岁读书,10 岁开始诵经礼佛,13 岁跟着老道士玄通学法。16 岁与同伴闲游,偶然临井照妆,井中有神人授铜符一双。从此,默娘的本领更加高强,有“机上救亲”、“铁马渡江”、“龙王来朝”、“祷雨济民”、
“灵符回生”、“奉旨锁龙”、“断桥观风”等驱邪救世的神异行为。她还用法力降伏顺风耳、千里眼、晏公和高里鬼,让它们改邪归正,成为自己的助手。由于生于沿海都巡检之家,她熟习水性,能驾船、挽缆,巡游于岛屿之间,常于风浪里救助遇险的船舶。
宋雍熙四年(西元 987 年) 重阳节,默娘白日飞升。莆田人相信她有超凡的力量,帮助人们解灾脱难,于是为她建庙,尊称妈祖。有三类人最信奉妈祖,一是渔民,二是守卫海疆的水兵,三是海商。这三类人都在海上讨生活。妈祖信俗很快传播开去,至中国南北沿海,还有海外华人移居之地。几百年来,妈祖信俗文化已经超越了地域范围和族群范围,深刻地影响了潮汕文化,成为漂游四海的华人思念祖国家乡的精神之根,也是维系海峡两岸血脉相连的共同文化符号。
永平港河边的天后宫(也称妈祖庙)早在港主或更早时期就已经设立,香火袅袅。根据潮人前辈的回忆,永平老街场的天后宫早在 1848 年开埠之初即已设立,每年照例会在妈祖诞聘请戏班酬神,同时给本地居民提供一定的民俗文化娱乐,调剂沉闷的务农生活。不过,日本在 1941 年入侵马来亚时,日军放了一把火将河边的天后宫给烧个精光。
1952 年,老街场居民大迁移至永平新村以后,天后宫也搬迁至妈祖路。从那时起,父亲一直是天后宫的中坚份子,曾担任总务职位多年。早期的天后宫是比较简陋的亚答屋建筑,1960 年代,董事部发起筹款才兴建了钢骨水泥的建筑。今天,永平天后宫的匾额上可以找到的永平潮州先辈的名字,包括:曾美洲、许瑞昌、许岳钦、许永添、许耀存、许两强、高松江、杨吉阳等,他们都是当年天后宫的主要建设者。
我记得小时候,妈祖诞时会跟随母亲到天后宫去“拜老爷”。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是妈祖诞,董事部一定请外地的戏班来演酬神戏,一演五天,热闹非凡。我的小学老师杨楚玉女士追忆,当年妈祖诞演出最受欢迎的是来自新加坡的新老赛桃潮剧团,演出潮剧包括:《薛刚反唐》《苏六娘》《杨门女将》
《唐伯虎点秋香》《临江楼》《醉打金枝》《六子哭坟》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名剧,老少咸宜。
有时,天后宫也会聘请老赛凤剧团前来表演福建歌仔戏,以满足地方上其他籍贯居民对闽剧的需求。当年,村里的父老喜欢自己自制长木凳,把它搬到戏台前,让家里的妇孺小孩能够好好地欣赏大戏表演。戏台下,来了各种各类的小食和冰水流动小贩,整个神诞好比一场热闹的大庙会,吸引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籍贯村民,男女老幼,肩摩踵接。
妈祖诞主办者备有各种青果、饼干给善男信女投标。信众可以选择即时付还捐献,或是先赊后缴,隔年再付。我母亲最钟意跟老爷要一桶杂锦饼回家,因为铁桶里有小孩们喜爱吃的各种饼干。
妈祖诞对父亲来说,是一年里非常重要的日子。他是庙里的头人,整天窝在天后宫的大厅里,忙着指挥、处理庙庆的大小事务。我们小孩总会上前去喊他一声“阿舅”,希望可以讨得几毛钱,以便可以到摊档去大快朵颐。他多数只望望我们一眼,掏给几个银角,就打发大家看戏去。
父亲对于他的社会工作非常投入,常替人主持公道,排纠解纷,常常搞到深夜才骑着老铁马回家。回家后,妻儿都上了床。第二天一早,他又匆匆出门赶去天后宫,周而复始。从 1950 年到 1970 年间,父亲不只全情参与神庙、社团、政党的公益工作,他还长期担任永平学校董事、永平中学董事兼总务,会议和活动之多,忙碌程度可以想象。
1951 年,老街场山顶仔平群学校迁到新村,按政府要求以地立校名,故取名永平学校。新学校坐落在新村中央,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切都由董事部重新张罗、筹备。我最近翻查网上星马旧华文报资料库,得知父亲在二战后的 50 年代初就参与平群学校董事会。1952 年,永平学校新校舍筹建期间,父亲担任其中一名董事(家长代表),积极协助学校建设。1956年开始,永平华社又开始兴办永平中学,开始时附设在小学部。1958 年,校方取得中学办校准证。1958 年因小学部接受政府津贴,改为国民型,小学董事部只得另组中学董事部。中学新校址就在小学隔壁,于1960 年始大兴土木。1961 年中,永平中学新校舍正式启用。
中学董事部初期以小学董事部原班人马为班底,后来教育法令要求另组中学董事部。因此,1960 年爸爸又出任第一届中学董事会董事,尔后一度出任总务一职多年,直到 1971 年他去世为止。大哥育生回忆说,永中创校初期,父亲耗费了好多时间和心血在永中的大小事务上。
永平中学是一所独立中学,完全依靠社会的捐献,筹办和经营的任务因此极其艰辛。父亲自己受的教育不多,但他生前了解教育的重要性,为了替地方上的子弟创造一个在地升读中学的机会,忍辱负重,跟地方上一班热心华教人士联手把学校兴办起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种付出和投入精神如今看来令人非常赞叹。
我长大以后,对我国华人先辈最钦佩的一件事就是:华人不论到什么地方去,一定要先开办学校。也许先辈们深知,教育可以兴邦,教育可以兴旺民族。
几乎同一个年代,爸爸也投入地方政治活动。当年的永平镇,在街上做生意的以潮州人居多,潮州人开办的杂货店就有十几家,因此或许比较能够支援社会的公益和教育事业。也许由于这个原因,潮州人在社团、学校担任董事者比其他籍贯略多一些。占居民大多数的福州人,对种植事业比较专注,倒乐得让其他籍贯人士去给社会出钱出力。
战后,英国政府开始准备让马来亚独立,在各地推出地方议会选举。1953 年 6 月 28 日,永平举行首届地方议会选举,选出八名地方议员。我后来从一位乡长的口中得知,由于父亲在地方上的社会工作表现不俗,获得各籍贯村民拥戴,所以后来他被地方上的马华公会笼络,代表联盟政府参加地方议会选举。我从旧新闻剪报资料证实,1961 年,父亲代表联盟马华公会在永平 C 区上阵。选前,联盟群众大会在康乐戏院对面的大操场举行,投票站在永平学校。
成立于 1951 年的劳工党,干部都是年轻力壮的知识青年,能言善道,在民间有强大的号召力。劳工党跟人民党组成强大的社阵,在全国各地给联盟政府非常大的压力。所幸是次地方选举,父亲众望所归,以他在各籍贯村民中的良好人脉和服务口碑,替联盟政府赢得议席。
除了父亲,地方上的潮州侨领许耀存、曾美洲、许岳钦、魏友益、许两强,福建乡贤邱廉书、福州乡贤林依伍、刘意光、程亨斌、黄忆水、黄敬修、林仁信等都曾先后是那个时代联盟的票选议员。
执政的联盟在永平地方议会选举略占上风,但竞争异常激烈。地方上社阵的代表人物有邹修民、陈昌祥等,恰好都是福州人。
地方议会后来因 1963 年马印对抗事件,政府担心印尼趁机武装闹事,导致联盟政府借机取消民主选举。过后就采用直接委任制,从此大段时间多党议员出任地方议会事务的局面不再出现。
爸爸投入了地方政治活动以后,忙碌有加。由于他总是骑着一辆脚踏车出门,他的“脚车议员”形象标记深入民间,极为鲜明。他的服务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其他籍贯的社会里,而且为了服务选民和乡亲,有时候逼得要奔走到邻近的城市去,协助人家料理、解决各种政府手续和疑难。
我 1963 年 4 月 7 日出世前两天,《星洲日报》地方新闻标题报导:永平脚车议员许瑞昌车祸入院。爸爸竟然在我出世前一日出了车祸受伤入院,还在医院躺了好一段时间。
爸爸中选了议员后,他更加热衷地介入镇上的红白事。每天早上天一光,就匆匆忙忙在店里用一个铁面盆泡一条祝君早安热毛巾洗脸,品了几口潮州功夫茶和用了简单早餐,对伙计交代好当日业务安排,又出门去忙碌他的社会事业。
2019 年 10 月 10 日,我去永平拜访福州长辈,现年 81 岁的陈昌祥先生,他是父亲 1961 至 1964 年间,永平地方议会的票选议员同僚。陈昌祥当年代表社阵中选,当年才 24 岁,而我爸当年都已经 58 岁了。他回忆说,虽然大家隶属不同政党,但我父亲是位好好先生,做人完全没有什么架子,也不会推却责任,从不在会议上跟别人起争执。凡他接下的任务,一定会努力去完成。
我的姐姐们最近回忆,尽管爸爸是社会闻人,但整天奔波在外,孩子跟他并不怎么亲近。他实在太忙碌了,没有什么时间可以陪伴孩子和家人。
父亲情牵潮人社会,对乡亲事业非常热情。他于1967 年至 1968 年间,担任峇株巴辖潮州会馆董事,同时兼任潮州会馆永平代表多年。2019 年 9 月,我去峇株巴辖潮州会馆寻找他的足迹,发现墙上、特刊里都留下他的资料记载。
间中,父亲也曾担任永平电火有限公司董事、永平杂货京果公会理事,以及永平中华义山管理会理事。我大哥育生追忆,父亲对社会红白事参与非常深入。尽管他在晚年的个人经济能力拮据,但依然对社会公益事业乐此不疲。每逢过年过节,父亲一定为永平老人院里的孤苦老人张罗物资;老人生病离世,爸爸几乎包办了他们的棺木与料理后事。凡村民的结婚喜庆,他乐于担任证婚嘉宾。此外,他还经常给饥贫交迫、遭遇灾难的村民,不分籍贯,给他们送去米粮,雪中送炭。
我长大以后,回顾爸爸从政的一生,也拿他跟 90年代以后的马来西亚政治工作者的从政做法比较,发现爸爸为民服务的风格非常传统,视同拱璧。但是在个人经济不振的情况下,爸爸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儒家济世胸襟,恐怕苦了他自己,也连累了家庭。
《战国·孟子·离娄下·第二十九章 》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以上名句是指把别人挨饿看作自己挨饿,把别人被淹没看作自己被淹没。比喻设身处地,急他人所急,替他人着想。父亲或许正是“人溺己溺,人饥己饥”这种儒家慈悲情怀的最忠诚的实践者,一生光明正大。
父亲劳累了大半生,1970 年开始身体不适,健康很快就衰败。他几乎是操劳过度,不曾好好地休息过,甚至不曾有过什么物质上的享乐,就这么匆匆地走了。他老人家走得太快,也来不及给子孙后代有机会回报他的巨大付出。他离去的那一天,他的同乡、友人、村民等在葬礼上给予他非常高的礼赞,他们都不舍得一个好人那么快就走了。
2006 年,我第一次踏足潮州坪溪乡上社,拜访不曾相见的同父异母高龄大哥育奎先生。说来非常奇特,大哥鼻翼翕动的样子,简直是父亲晚年时的模样。那一年,育奎大哥夫妇住在父亲年轻时候住过的一所石墙老房子,房子有些破旧失修。
我在那座老房子跟老人家回顾着南洋的旧事,思绪在翻转:我父亲推开那房子的门扉以后,他乘着火轮船,去了非常宽广、遥远的南洋,他的生命或许因此比家乡的那道彩虹还要璀璨。
父亲走的那一年,我才八岁,当年实在太年幼,无法深入了解长辈的坎坷人生道路。但我小小的心灵始终知道,爸爸一直是村里一个倍受尊敬的大人物。父亲离世快 50 年了,永平这座山城,再也不是他年轻时代的面貌。时代不断向前推进,这个国家竿头日上,想必父亲九泉之下定会觉得快慰。他和他那一代各籍贯乡人对永平所做出的种种牺牲和建设,终于结出了累累的果实。
我想说一句:“爸爸,您真了不起!”
柔佛州苏许连宗祠在峇株巴辖召开大会。
摘录自《海不扬波》,出版社:嘉阳,年份: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