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明清小说采正》
魏子云
数年前,我的研究生李寿菊,论文是《三遂平妖传》研究。指导老师有责任为学生提供研究资料。凑巧,在这学生的研究过程中,我在中央图书馆的汉学中心,读到《中华文史论丛》刊出的一篇欧阳健作:《三遂平妖传原本考辨》一文,把学界早已认定的四十回本《三遂平妖传》是冯梦龙根据二十回本补作的说法,一一提出了证见,作了否定。结论是四十回本乃原本,二十回本则是从四十回本删减而成。论证肯切踏实,理路指标贯通。此一认定,诚是一大发现,堪正前贤误说。遂将之影印,交给李寿菊,要他回去详读,十日内提出一篇“否定”报告。我知道他否定不了。于是李寿菊的《三遂平妖传研究》,便是从欧阳健先生这篇论文的基础上向前发展出的。迨两岸开放探亲以及学术交流之后,我嘱李寿菊把他的学位论文,寄给南京的欧阳健先生,遂成了志同道合的文友。前年春,我返乡探亲,相遇于上海复旦大学;去年春,南京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召开的“明清小说研讨合”,台北去了二十八人,本人亦其一。(由于我痴长于众人,推我为团长。)从此,欧阳先生与我书信往还更密,几无一纸不论文不谈艺,可以说,本书乃我向他催索来的。原命书名是《明清小说的发现》,当全稿由香港转到,一一拜读之后,感于这书名有语意上的瑕疵(“发现”二字成了“明清小说”的动词),遂商之改为今名。
实际上,欧阳先生的这部三十万言的巨着,为数虽仅四十馀部书的研读心得,可是,这二十多篇文章提供给我们的读书方法,以及其所呈现的博学鸿辞与精辟独到的采正,嘉惠于学界者,良难以斤两计以升斗量的。
此书是初版,且大陆亦不重印,版权属于台北的“贯雅”。也特地在此予以说明。
欧阳健先生的这部《明清小说采正》,是一部读书心得,更可以说是一部明清小说的鉴赏集腋。厨川白村氏在《苦闷的象征》一书论及“鉴赏”时,曾说:“鉴赏即创作。”老实说,欧阳先生的这部书,诚是一部具备有独到之见的“创作”。
论起“小说”来,往古视为“小道”,连“辞赋”都被视为“雕虫小技”,乃“壮夫不为也”的细事,遑论“小说”?“小说”在汉时,尚被视为是“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虽有稗官搜采,也祇列于末流(见《汉书·艺文志》)。虽说,“小说”本于虞初,称为小说之祖。按虞初是汉武帝时人。再往上推,在先秦典籍中的寓言,甚而说《三百篇》中的故事诗,都能列为“小说”类目。但如以独立体式论,“小说”应形成于唐宋,抵明清遂集其大成。可以说,明清两代是“小说”极为昌盛的时代。长篇巨帙,章回编目,全是明清的创制体式。而且是各门各类,凡宋人已有的“小说”门类,明清无不概括,且更有增广。是以论述明清小说者,如无丰赡学养,超人才智,势难入其门墙而登之堂奥的。今读欧阳健先生这部《明清小说采正》,在其读书心得所呈现的精到见地,诚有如武陵渔人之发现了桃花源那样的境界层次。非博学又具有千慧目万慧心者,绝难臻乎此境的。
该书“采正”之文,共二十二篇。如《三国演义》、前后《水浒传》以及《荡寇志》,还有《西游记》、《儒林外史》、《镜花缘》,都是社会大众耳熟口详的说部,但在欧阳先生的笔下,写出来的读后心得,则是一篇篇堪以醒目提神的清凉剂。何以?因为在他的“采正”观点上,见到了前人所不曾见到的书中美景之域,道出了前人所不曾道出的精辟之论。如论《三国演义》,此文的论点是《诸葛亮艺术形象的本质与灵魂》,构筑本文着眼的则是有关诸葛亮为刘备决策的部分,以此例举了作者塑造诸葛亮这一人物的内外在形象。内,正诸葛有文韬武略的经天纬地之才;外有君子之威重温恭的辅贤佐圣之德。一举隆中之对,诸葛即建议刘备以荆州为家,刘备以不忍背恩于刘表为拒。终于造成了曹操驱大军南下,孙刘合兵破曹。这一仗虽然胜了,荆州也得到了,却是借来的,遂有了借荆州、索荆州、割三郡(江夏、长沙、桂阳)等问题产生。以至到了后来的麦城死云长,造白袍死翼德,结局到白帝城宴驾,全由于刘备之未能采纳诸葛隆中对的此一远见。伐东吴的举措,诸葛曾力劝,说:“吴贼逞奸诡之计,致荆州有覆亡之祸,陨将星于斗牛,折天柱于楚地。此情哀痛,诚不可忘。但念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贼若除,则吴自宾服。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可是刘备兄弟情殷,报仇心切,不听。冒然率师东下,步上了败亡之路。必然耳!
像这些,前人如毛宗岗说,虽已论及,却未道出《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之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写刘备与诸葛,用的乃是侧笔,而非直笔。说起来,《三国演义》的主线人物是刘备,历史观悉以蜀刘为正统。实际上,真正的主脚塑造的是诸葛亮。欧阳先生的这篇有关论及《三国演义》的采正,便以诸葛亮的“决策”,来提出这部小说塑造人物的形象,乃运用的侧笔之微妙。说:“刘备自言得孔明:‘犹鱼之得水也。’但鱼还是刘备自己。”但从“决策”事上看,小说的作者却处处写诸葛孔明的驾乎刘备之上。但诸葛是从,刘备是主。是以诸葛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与兴刘扶汉的大计,奈刘备乃一沟渠之辈,焉能储海洋之水?处斯之境,诸葛只有以德辅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矣!
欧阳先生说的这些有关诸葛的治国乎天下“决策”,都是由于刘主的干扰而未能付诸实行的为憾!这些,盖小说家塑造诸葛先生的形象,取用侧笔之妙手也。
由于我对《三遂平妖传》一书,尚有一些认知,因而对其中《〈平妖传〉是〈水浒〉的姊妹篇》一文,特别注意。欧阳先生对于这一部分,研读得似乎更为认真而仔细,竟字字句句的对证,遂寻出了两者间的同胞关系。不但面貌相似,而且血统同源。在所指《平妖传》的王则,竟与百二十回《水浒全传》的王庆,无论“外观”、“出身”、“经历”、“性格”、以及他们的行事,如“官府勒索”、“造反”之后的“结局”,无不如出一辙。像这些,都不是前人曾经发现到的。
关于此一问题,倒给我们提出了一些《水浒传》可以据以推研四十回本《平妖传》以及百二十回本的的内容,应如何予以归属的证凭。第一,早时的一般说法,“王庆”与“田虎”的部分,是袁无涯刻于万历四十二年(164)的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中的,其先的版本是没有“王庆”与“田虎”这两部分的。如今,欧阳先生发现了《三遂平妖传》中的“王则”,却又与一百廿回《水浒传》的“王庆”如同一人。这么以来,有两个问题产生了。还是《平妖传》抄袭《水浒传》呢,还是《水浒传》抄袭《平妖传》呢?这两部分,都有板行于嘉靖年间的纪录。(见《宝文堂书目》)所以欧阳先生说:“情况就复杂了。”第二,《三遂平传》原本考辨一文,业已界定四十回本是原本,二十回本是从四十回本删节而来。此一问题既经肯定,则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之“王庆”,当是抄袭《平妖传》的。然而欧阳则据此推想在今见的百回本《水浒传》之前,也许还有一部包括“王庆”与“田虎”故事的《水浒传》,认为袁无涯的百廿回本《水浒传》,不至于平空加添了“王庆”、“田虎”二传?此一推想,应是合乎理则的。尚待考索就是。
试想,欧阳先生的此一发现,岂不是给学术界挖到了一线新泉源吗!
在本书二十二篇“采正”中,有五篇写明末时事的历史小说,一是《辽海丹忠录》,二是《警世阴阳梦》,三是《梼杌闲评》,四是《剿闯小说》,五是《樵史演义》,后者两部,都是因书中文字有“违碍”大清国之处,如以“虏”、“酋”、“贼”称呼对敌时的北辽,到了清朝都认为“违碍”,列为禁书。这些书都写有许多真实的史事。至于《梼杌闲评》,亦称《明珠缘》,还有《警世阴阳梦》,都是写太监魏忠贤祸国史事的。《辽海丹忠录》则是以毛文龙为中心的论述辽战败迹史实的评断。或者可以说是一部以小说为体式的史评。总之,这五部描述启祯两朝史实的小说,除《梼杌闲评》之外,大都寂守邺架,极少被人注意,而尠为人知。对于这几部描写明末启祯两朝历史的小说,虽各家写法不同,看来写作的目的则一,都是基于论咎明亡关键的史观。
欧阳先生对《警世阴阳梦》的问世,说是一部在中国小说史上——特别是历史演义小说史上,值得重视的一个崭新现象。欧阳先生的此一说法,指的是此书出版于崇祯元年六月,在魏忠贤死后未及一年,阉党的馀势尚未沈寂,就斗胆的刻出悬之国门了,这在小说史上是少有的事。继着便是另一部《峥霄馆评定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斥奸书》也于该年出版了。这两部书都是四十回。写得最像小说的,应是《警世阴阳梦》。作者署称“长安道人国清编次”,自称是魏忠贤的早年莫逆,所以“阳梦”写的是他与魏忠贤做朋友时的一些事情,“阴梦”则写魏忠贤死后,他在梦中梦见了魏忠贤死后的种种。“阴梦”十一回,“阳梦”二十九回,虽有些荒诞,却充满了劝善的深意。魏阉的重要党羽,如崔呈秀、魏广微等等,也都一一丑形在笔下。这类书却出版迅速,一二年之间,竟出现了五六种之多。也足证时人对奸人之痛恶心情矣!
这些,都是欧阳先生笔下推誉的要义。
不过,欧阳先生对于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则评价不高。这些小说只是及时呕吐心头愤恨的积愫而已。
关于《辽海丹忠录》这部小说,更是一本抒写时事的小说。所写史事,起于万历四十七年迄于崇祯三年五月,写到袁崇焕下狱止。由于这部书已遭清朝查禁,今日本内阁文库尚存有孤本,遂得公之于世。否则,我们今天那里还能读到欧阳先生的这篇论文。
书凡八卷四十回,崇祯二年五月翠娱阁刊本。内容写的全是有关万历四十七年(1619)到崇祯三年(1630)这十年间的北方战争史事。书以经略皮岛的毛文龙为中心人物,自还穿插了担任督师的诸人。当然,熊廷弼、袁崇焕也是其中重要人物之一。关于这一段南北战争的史实,督师熊廷弼问斩,斩下首级传示边塞。袁崇焕判以凌迟,寸寸片片割死。可是这些大臣,都曾陛见,且赐上方宝剑,赐金、赐袍、赐馔,一旦疑而失宠,便以最极刑对之。像这种身居上位的皇帝,庙堂上还会有忠臣出现吗!读明史崇祯长编等等,也能令我们感受到朱由检这个皇帝,只是聪明,在与臣僚问对时,反应极为敏捷,能适时提出关键问题,迫使妄奏者,不能回嘴。如袁崇焕知道事难为后,荐举老臣王象乾入边,总督宣大,专任插酋抚赏事宜。行前陛见,奏云:“从容笼络,抚亦可成。”崇祯则说:“御夷当恩威兼济,不可专事羁縻。”这时在旁的大学士刘鸿训,奏称:“闻虏酋知王象乾至,退去六百馀里。”上则问:“退去在何方?”鸿训不能对。像这些小聪明,可谓之为“英明”吗?但一遇大事,他就衡量不出轻重了。譬如有功于国的大臣,怎可一有所疑则磔,一有所愤则斩,一有所厌则撤;且一有所喜则赐,一有微功则升。有一年之间官升二级而官至极品者。像毛文龙都是“太保”之爵,休说袁崇焕了。
像这么一位处理政务没有章法的皇帝,再加上属下的宰辅与文武臣僚,都是些像王象乾、刘鸿训这些人(袁崇焕荐王象乾入边总督宣大已年逾八十),国家怎能不一步步走上亡国之地!
至于袁崇焕之杀毛文龙,不要说时人对袁之专横嫉恨,有所微辞,就是后代史家的公正评断,也绝少同情袁崇焕者。《丹忠录》所写,竟以毛文龙为中心,称之为“毛帅”,故事情节虽是一部表面上写的是为毛文龙呼冤,实际上所要写的,还是崇祯朝的朝纲隳坏。这部分,之所以只写到崇祯三年五月,袁崇焕已被逮下狱数月止,正意在有所留白。若写到袁崇焕被磔,能不对崇祯之一有所疑,即杀功臣的事,有所微辞于说部吗?也许,序文写明作于崇祯三年五月,乃是故作隐笔。应知袁崇焕之磔,在崇桢朝似还无人敢批朱由检的逆鳞。未悉欧阳先生以为然否?
翻阅《明史》之明人所写有关袁崇焕史料,可以令我们体会到袁崇焕这人,是胸有大志而识浅视短,尤喜大言浮夸,遂为自己造成悲剧。他的忠于君国,期已有所作为之心,应是肯定的。可是他对军事,既无战略常识,又无战术才具。对北辽军事实力,也不甚了了。兼且对辽人的战骑奔驰,今东而明西,更无应敌良策。遂导致大军尚在北塞,而大敌竟然南下陷遵化而威胁京畿。处此情势,又怎能不弃北而南保都城?若是情形,君上对他纵无通敌之疑,只意此一战略之失,未受君命舍北而南旋,袁崇焕也应下狱,诏命三法司问罪。何况,他以主帅之尊,未经君命,居然下书给敌方,商请和议。这种行为又何止是识浅视短,简直是稚童之无知也。全是基于他在君前夸口说的“愿假以便宜,计五年而东虏平,辽可复”这些话,在他心间作祟。因而天真的想出的,自谋“下台”之道。辽方若是接受了他这一 “和议”,则那句君前的浮夸之词,也就不致于有“查功”兑现的难堪局面了。然而他又怎能不去想到这样的一封出于敌前主师私下去请求“和议”的书信,要担当了多大的罪名?还用得着敌人用作反间吗?
袁崇焕中进士后,选官只是一个县令,然而他胸怀灭虏大志,自信有兵家才具。际兹北辽犯边,时时陷城掳地,涂毒生灵;督师大帅,一再更换而虏炎日炽。既有人献计愿去督军灭虏,在上位者,焉有不乐而权用之理。是以袁崇焕不过数年,便由七品县令而官至兵部尚书、右督御史又加太子太保。极品矣!平辽的尚方剑,只准袁崇焕一人掌有,原已赐给王之臣、满桂二人的尚方剑,为了统一事权,全部收回。所以袁崇焕仗恃了他手中的这把剑,除去了令他厌恶的毛文龙。
不错,毛文龙出身于屯田千户家的袭职而列于军籍。由熊廷弼用为都司起,基于他是军家后裔,人又聪明干练,比起袁崇焕,他虽无功名,却有战陈与领兵的常识。而且曾习骑射,在熊廷弼麾下,英勇的冲锋陷阵,因而屡建奇功;险死战场者再。后经朝鲜之助,驻扎皮岛等群岛,屯田开垦,对外迫商纳税,且训练士卒,力求自力更生,足食足兵,使各岛成为环卫形势,且有复全辽的大志。有大臣称其功,上疏表赞,遂陞为总兵官,成了北辽的心腹大患。但自袁崇焕接任督师,对于毛文龙的这种据地为王的行径,颇为不满。再加上毛文龙知兵,对于北辽内部矛盾,又颇为稔知。对于辽海地理形势,以及对辽战略,有他与袁崇焕不同的主张,遂发生了意见分企,而时生龃龉。但袁是帅,毛是部属,应听从袁的指挥。于是,袁崇焕便仗恃了这一主帅之权,订立了“禁海”之令。名义上是防制奸细侵入,实际上则是掣肘毛文龙在皮岛上的独立发展。这一纸“禁海”之令,皮岛的通商以及食粮等等,都受到封闭。而且袁只准皮岛需要的东江粮米,由关门起运,道路纡远。毛请求由东莱起运,以期捷便。袁崇焕遂以商谈为名,到双岛会面。毛文龙那里想到袁心中早已蓄有除去他的安排。竟在酒宴上两相欢洽之后,出毛不意,将毛逮捕,递去官戴,数毛十二大罪,不容毛辩,即命手下参将以尚方剑斩杀。这虽是《丹忠录》的小说所写,却也显示了明朝当时士人,对袁之杀毛的责误之鸣。
《丹忠录》第三十八回写袁与毛初次相会饮宴的场面是:傍晚,毛帅设帐房在崖上,大陈水陆,款待督师。督师也欣然相接。初时还坐席隔远,到后边督师叫移桌相近。督师又开怀畅饮,附耳细谈,极其欢洽。到二更,各回帐房。这简短的描写,便写出了袁崇焕初见毛文龙的自尊形象。坐席与陪席,还有尊卑上的主客距离呢!
毛文龙一死,北辽已无心腹之患,遂分三路攻取遵化,进迫京师。袁崇焕虽即率军南下,保卫京师。反因此加重了他引敌南侵的口实之一,便以失机败事,兼证其有通番引虏图京之卖国罪而下狱受审。已不是“功到雄奇即罪名”的饰词,可以遮掩其误国大罪的了。固然,史载毛文龙所统士卒不过两万馀众,竟请二十万众的银饷,其贪心亦罪当死。然其经营皮岛与海屿作为北方制辽的基地,多请金钱,带养岛民,也不无理由。憾是袁崇焕识浅,未能运用上毛文龙的皮岛之治。个人的身裂名毁事小,危及朱明社稷速亡,良是历史上的罪人。虽有忠于君国之勋,似乎难折其误国之罪。不过,崇祯诏命“磔之”,却未免太残酷了。欧阳先生说:“《丹忠录》以极迅捷的速度反映了所处时代最大的历史事件,但又绝非粗制滥造的宣传品。书中不仅饱蘸浓墨塑造了毛文龙独奋孤忠的英雄形像”……以及其他如“杜松等民族英雄的形象,也都光彩照人”。从小说的艺术上说,诚是的论。
明清两代的小说,论量,委实可以用“充栋汗牛”论。至今尚有不少未被发现的,就是着有目录可考者,也鲜有人去阅读。如本书提到的杜纲与储仁逊,就是两位不曾被人知道的小说作家。《歧路灯》也是近年来方被论及的一部长篇巨帙。还有不少小说的书名,早已为人熟知,作者是谁却不知道,如《水浒传》、《金瓶梅》,已是家喻户晓的书,作者是谁?至今还无定论。(笔者已有证肯定是屠隆。)像杜纲,就是《南史演义》与《北史演义》的作者,另外,还有《娱目醒心篇》也是他写的。欧阳先生说《娱目醒心篇》是明清以来文人拟话本创作的殿军,南北史演义则填补了历史演义小说的空白。这两部小说之所以能在小说史上占一席地,正因为前人不曾写过南北史的演义小说。同时,又把作者杜纲的生平,寻到一些史料,加以充实。这些短短的“采正”,都是极重要的史笔。至于如《娱目醒心篇》一书的内容探讨与析论,更是欧阳先生有诗才的史笔议论。在此我就不必多费唇舌了。
另一天津人储仁逊,遗有手抄本小说十五种之多。储先生抄录的这十几种小说,其中有一部分,已见孙氏《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却还有一部分,连书目也不曾列到。因为储仁逊先生的这些抄本,并未梓印留传,好在天津南开大学图书馆的善本书部收藏了这一部分抄本。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为了编印《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欧阳健先生访书的脚步,步入了南开大学图书馆,发现了这一部分抄本。经过欧阳先生打开一一仔细阅览,不但把标目“十四种”更正为十五种(抄本有两种《于公案》,一为六回,一为十回。入目者误为一种。经欧阳先生阅读后,方始发现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于公案》,遂为之增订为“十五种”)虽然,这些抄本如《阴阳斗》即《阴阳斗异说传奇》、《聚仙亭》即《混元盒五毒全传》、《守宫砂》即《三门街前后传》等等,应说全是从旧有通俗说部抄录来的。但一经与旧部对照,欧阳先生遂发现这一些抄本,并不只是抄录,而是既加“厘正”,又加“改作”,已不是原说部的原样。这一发现,自可想知储仁逊的这十五种抄本,实应特别予以重视。想来,储氏此一抄本中的,“厘正”与“改作”,应是给后来研究这十五种小说者,甚而可以对所有明清通俗小说的研究,都可能蕴藏着丰赡的时代观与艺术观。窃以为此一发现的可贵者在此。
关于这些抄本之所以认定是天津人储仁逊之手抄而厘订者,也是欧阳先生的细心翻检,考证出来的。依据所写考据史料,给以肯定这一部分抄本,乃是天津人储仁逊,字拙庵,行七,尚精于医卜堪舆之术;年籍业已查证清楚,生于同治甲戌(1874)年二月,卒于民国戊辰(1928)十二月。这些釆正,嘉惠于后人者,何可以言表。
虽说,本书中的其他诸篇,也许《五色石》与《八洞天》两种,还有遭禁的《剿闯小说》等,流传不广,非一般读者所习见,其他如《西游》、《荡寇》、《三言》、《两拍》、《镜花》、《飞龙》、《儒林》、《歧路》以及《隋史遗文》、《丁山征西》等,虽众所熟稔,可是,当我们读了欧阳先生对于这些书的阅读所见,准会打心底感叹说:“我怎么没有想到,没有见到?”譬如最后补入的一篇《论红楼梦甲戌本》,论辨《红楼梦》甲戌抄本(十六回)引发出的脂砚斋问题,欧阳先生又提出了他的新判断。他的证见引据,他的沿流溯源,无不有其所建立的理路。论争虽或难免,我则认为他的此一新说,足有据可以成立的。我非《红学》参予者,无能多所费辞矣!
欧阳先生的这本书,值得一一推荐的采正,委实多多,良非序文所能涵盖,亦非笔者学养所能步及。有一次,应邀为台北育达高商的教师讲:“如何写论文”,在结论时,提出了三句话:㈠立一论点须有千万点的慧心慧目观照。㈡读一文须有百千文的点线面为助。㈢是以写论文的人,在读上既要专又要博。所以胡适先生曾说:“为学要如金字塔,要能广大要能高。”意为作学问写文章,决不是为了要写某一篇文章(任何文章),方行去寻找资料,凭着聪明东翻西检获得了一些概念,便可下立论的。尤其,在读书作文时,要想从“采正”二字着手,去寻求新的发现,如无博大广袤之学,专于此精于一之蕴藏,要想立说创意,似乎不是心里想到,笔下就可做到的事。就以欧阳先生的这二十篇读书“釆正”之文论来说,那一篇不是以千百文的点线面为助凝结出的?那一篇不是打从千慧目万慧心观照出来的?我纵未认识欧阳健先生,只是从这二十篇文章的义理与辞章来看,亦足以令我想知,这必是一位在明清小说上,投下精力最少有二十年以上的时间的智者,方能营筑如此之成绩的。“绩”也者,必须一丝丝而亿万转缠成之也。
读了欧阳先生这部书之后,曾不止一次的向朋友推荐说:“这部书不是我们台湾的学人可以写得出的。因为我们台湾的学人,几乎无人有这分傻劲,穷其毕生之力,一部部在这些巨帙说部上着眼而用心。”试看,欧阳先生的这部书,为数虽只二十,若加上涉及他书,则又何止百焉!
我之所以说,像这部《明清小说采正》是台湾的学人写不出的,不是指的“才能”,而是指的“时间”。我们台湾的学人,一无时间专注于此(读如此多的说部),二也忧其所作无发表的园地。可以说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拉杂写来,由于心头积丝欲吐,看来已非叙赞之义。就这样交差了吧!
辛未端阳后十日于台北安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