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父
魏子雲之女貞利書于97年8月8日
十多年前那次回家,父親嘆著氣說:女兒啊,爸爸走了以後我這些書和資料可怎麼辦哪!
當時,父親剛遂了他自己的心願,完成百萬字的大時代故事-「土娃」,「金土」、「梅蘭」三部曲(榮獲中山文藝獎),身體還很硬朗,又有母親貼心照應著,我心裡總奢想這樣的好景永遠不會起變化。但是,那次離開前,回望站在門口的年邁雙親,和他們背後家中滿牆的書卷,想到老人家話語中的遺憾-五個孩子沒一個繼承志業的,鐵門在身後闔上的一刻,忍不住悲從中來。
「梅蘭」裡的諸多情境,有我成長的軌跡,父親在書桌前抿嘴深思和孜孜爬格子的身影,是每一幅回憶中亮著燈的深情角落。父親的文學愛好和寫作生活自我有記憶起就在了,通常下班吃過晚飯父親就坐上書桌趕稿或查資料,常見他服五分銖止頭疼,有時也由我們手中搶一顆小圓糖含著提神。而今,我彷彿又看到父親早年用的那只檯燈,底座上站著的瓷獅子在黃光下張口怒吼。一路走來,從沒聽父親怨過,然而,我和哥哥弟弟卻像商量好了似的,都選擇了不受這份苦。如今看得出,我們誰都覺著了心頭上那份虧負。不,應該說是心疼,心疼父親從不曾強求我們。
真沒見過像父親這般不講究生活的文人,不能講究的時候不講究,能講究以後還是不講究。父親的文學地位不折不扣是在他那張數十年如一日的垃圾堆似的書桌上埋首出來的。稚齡孫兒鑽進鑽出書房找爺爺時,總不免踩過父親散落在地上的書冊紙卷,窸窣作響。照母親的話說,住再大的房子也只是讓父親擴張這些寶貝的侵略範圍。在我看來,母親最偉大的貢獻,就是對父親的諒解。有一次回家,二老並坐茶几前,父親在剪報紙,放下的剪刀母親接過來剪蝦鬚,兩人遞來遞去毫無怨尤,我笑稱爸爸那天剪下的文章有著海鮮味,而餐桌上那盤美味蝦也沾了點文學氣息!
南京東路三段的空軍眷舍-光復東村,是我幼年記憶伊始之地,是我仰著頭看父親上班下班,看文人票友進出往來的家。詩人紀弦(本名路逾)的弟弟一家住在斜對門,路叔叔來看親戚都順道找父親聊聊。韓國名學者許世旭早年在師大修讀博士時在巷底租住過幾年,常與父親討論問題寫他的論文。勵志作家宋瑞伯伯(吳詠九)是隔了幾條巷子的鄰居,獨生女是我兒時玩伴。從這裡,父親牽著三歲的我走出長巷,去空軍總醫院看母親和剛出生的弟弟,另一隻小手握著一包油酥豌豆,幸福滿足畫面深印至今。
兩岸開放前,父親因金瓶梅相關研究與大陸學者通信(韓秀姐曾扮信使多年,與父親一直保持往來,父親逝後她每次來台都邀樸月探望母親),他擔心會惹麻煩,一部分信件交給我保管。回想起來,他對我這個唯一的女兒還是有嬌寵和期待的,偶爾伴隨父親參加藝文活動的除了母親多半是我。我結婚時,父親用毛筆寫了封長函給介紹人,發抒女兒于歸的心情與期許,一時令高雄婆家和海軍少將介紹人不知所措,父親嫁女百感交集。
與文友往來,父親腦中從沒誰窮誰富的念頭,只佩服紮紮實實做學問的人。陳紀瑩伯伯總是西裝革履,笑語連連;覃子豪伯伯黝黑清瘦,讓人無法跟他馳名海內外的情詩連想在一起;周夢蝶伯伯謹慎自持,飄忽如詩;司馬中原叔叔說話像他講鬼故事一樣精采;孫如陵伯伯翩翩優雅頗有林肯總統的神韻。那些會寫文章會唱平劇的阿姨;艾雯、嚴友梅、郭良蕙、侯榕生、徐露,個個是漂亮寶貝,我都管她們叫姑姑。印象深刻的還有,戴蘭村叔叔(葉泥)每年大年初一拎一盒蛋糕上我家為母親慶生,在那個清苦的年月,他走進長巷的身影是我新年莫大的歡盼,我至今掛著結婚時戴叔叔用紅紙親書的祝詞橫幅。父親任職新聞局時,有一次帶我去辦公室參加茶會,會場裡遇到朱西寧叔叔和劉慕沙阿姨帶著三千金,幾個小娃兒抓著點心吃不停,誰想到她們日後個個叱吒文壇。同場,一位年輕英挺著軍裝的尉官走過來,父親要我稱呼余叔叔,余光中是也!
我也記得季季姐早年參加文藝營後決定步上寫作之路,畢業典禮後穿著虎尾女中制服北上找父親,母親讓她躺在我家大床上休息,父親把季季推薦給皇冠平伯伯,不久就成為極受歡迎的寫手,她那本「夜歌」我一直珍藏著。父親教導提攜喜愛文學的年輕人不計其數,母親從旁協助不遺餘力。我念的理工,還有的半調子文藝感,大概是教這份環境硬給浸漬出來的。
中國文學博士李壽菊(現任教德明財經科技大學)跟著父親二十多年,和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還多,幾次大陸文學交流之旅,壽菊像女兒般一路照顧。壽菊哽咽道出一事;某次在大陸搭火車北走,大夥歡談中父親突然離座,過了一陣仍未回,壽菊起身去找,見父親在兩車間過道凝神外望,原來火車會經過父親老家安徽宿縣但不停站,未幾,父親手指著窗外嚎慟起來,躬身顫抖,最後蹲下來哭了許久方止。聽到這事已是父親故去之後,我自責起來,懊悔不曾真正瞭解過父親,不然,怎可沒有一次陪父親回去過。父親青年即離開老家,大時代一隔四十年,祖父母沒能捱過苦日子就都撒手了,父親對此未嘗一日釋懷,他是獨子。父親六十歲時,大哥悄悄安排了兩桌壽宴,父親到場大發雷霆,怒責說父母生死未知豈可慶生,到他辭世沒再做過生日。讓我略感安慰的是,民國八十七年父親南下擔任院校國劇演出比賽評審,唯一一次在我家小住了幾天,每天早上開車送他去會場,下午接他回來,挽著他的手爬上公寓四樓,他故意發出嘿嘿喘聲像個小孩,回台北告訴母親在我這兒住得愜意。
父親晚年自練書法,寫得一手好行書,母親說就像他的人-活脫靈動,我極喜愛父親的字,手邊留的都是至寶。父親告訴我,人一生最終的成敗在乎「性格」,在遺物中發現一小疊名片,父親兩行書法寫製的「行不得則反求諸己,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是他一生的座右銘吧!
兒時與父親一同生活的光復東村拆遷多年,原址早已是名樓華廈薈萃的商業重鎮,找不到半點老村遺跡。然而,那一大片灰瓦下炊煙裊裊的人間景象,卻從不曾自我腦海模糊過,通往光復東村12號我家的長巷依然清晰,心底那一份繾綣也隨時喚得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