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法的非我

《靜坐引導》

2018.04.07 色法的非我

朱倍賢 主講

简体版


今天的主題是「色法的非我」。

在開始靜坐之前,可以先做一點簡單的伸展運動,活絡自己的筋骨。利用這個機會將注意力從散亂的思維抽離開來,從擔心、緊張、飢渴抽離出來。讓自己當下滋養的來源是來自於身體的觸感。這不是隨便的一種觸感,而是身心脫離開擔憂、脫離開喧鬧,是欲望跟焦躁正在減少的那一種觸感。

儘量讓身心完全浸淫在這樣的觸感、這樣的氛圍。你的心越能夠跟這種滋養、這種滿足連接上,你就越不需要垃圾食物。這種滋養是可以延續的,是可以綿密、沒有中斷的,是不需要透過競爭的,所以你可以很放懷地受用。心裡面確知,受用這樣的滋養對自己是有好處的。佛法的解脫道,就是在這樣的滋養、補給之中,開發出來的。

多花一點時間去跟呼吸相處,去跟身體的觸感相處。再一次地,嘗試讓呼吸的經驗,或者是觸感的經驗,不僅僅是中性的經驗,而是正面、正向的經驗。它是脫離開喧鬧感之後的觸感,它是正在抽離出擔憂的觸感。那種放下複雜的欲望,在簡單之中滿足的觸感。

如果你覺得這個太抽象了,可以嘗試著透過尋伺的方法問自己:負擔正在減少的身體感覺是什麼?擔憂正在被擱置下來,那個呼吸的感覺是怎麼樣?然後練習更全然地浸泡在這樣的經驗裡面,所以你整個人都是被這樣的一個出離所包圍、所滋潤。

今天這個主題,是需要有一個認真投入的態度才容易完成的,所以抖擻起自己的精神,令自己正念在前,知道就算是十分鐘認真地聽聞跟練習佛法,有時候都勝過於漫長的時間虛度著。

今天的主題是跟「非我」有關聯的。很多人以為「非我」是一個很難的話題,它好像是佛教裡面最高的教法。實際上並不一定是這個樣子。它可以是一個非常樸實、非常直接的教法,這個教法跟我們上週談的主題是有關聯的。我們上週談的主題,是去比較、去更深入地認識:什麼是值得的,什麼是不值得的;什麼是應該放下,什麼是應該去開發的。

「非我」,這裡面探索的,不是「你有沒有自我」,「你的自我是不是五蘊所組合的」,這樣的哲學問題。「非我」討論的是:值得把它當成是我嗎?這個適合當作是我嗎?在繼續探索這個題目之前,我們要先明白,在這裡「我」是什麼意思。這裡的「我」就是執著的同義詞,就是心在面對境界的時候,所會發生的一些具體的動作。

舉例來講,這個「我」/所謂的「我執」出現的一個具體的動作,就是「住在裡面」。現在在你覺知範圍裡面,你可以感覺得到身體,可以感覺到身體不同的角度,好比說身體的觸感、身體的冷暖。現在姿勢的狀態,它的緊鬆、它的運動、它摩擦的感覺、它的疆界。或者乃至於你心裡面想像的,呈現出來的身體的影像,這些都是跟身體有關聯的。

對於一個解脫的聖者,面對這樣的身體,他雖然有覺知到這個身體,那些觸感、那些影像的生跟滅,可是在這個覺知之外,他沒有多餘的會產生痛苦的動作。其中一種多餘的會產生痛苦的動作,就是當你在面對身體這個經驗,當你感知到有身體時,心是住在裡面的。你可以看看你現在的心,大概是什麼程度的「住在裡面」。

「住在裡面」意指你把這個地方當做是棲身之所,是你落腳的地方。你不是純粹以生滅、以變異、以觸感的流逝,這樣的角度來看待它。你是在跟身體多做了一層連結,那個連結「我的身體」、「我是在這裡的」。你甚至有具體的主觀上感覺到:「我」現在就住在「這個身體」裡面。可能這個我本來在外面的,跑到裡面來,身體比你的自我大、比你的自我小,不管是什麼樣的形勢,這種「住在裡面」的連結方式,這是「自我的形成」其中的一種方式。

佛陀所教的非我/無我,所教的anattā/anātman,講的不是你有沒有本體,你自我的疆界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的自我的本體,最終是不是空性的,他討論的不是這樣的問題。而是討論:如果你現在住在身體裡面,你會有多大的程度因為身體而受苦。因為你平常那麼習慣性地住在身體裡面,你把這當作是家了。你是那麼習以為常,像是穿著衣服,像是蝸牛背著自己的殼一樣地扛著這個東西走,你看待它的方式,一直都是「這個就是我住的地方」。

那裡面有一種「這是屬於我的」這樣的情感,這樣的評估,這樣的認知。這就叫做對於你的色法、對於你的身體產生我執,起碼它是產生我執的一種方式。你這樣做會帶來苦,你難道不知道這個色法、這個身體,是不斷在磨滅、在耗損,它是一個正在老化的機器。你難道不知道這個身體內在的器官,沒有一個是那麼樣地堅固、可靠,每一個內在的器官,都會因為過度的操勞,因為會被不同的事物所侵襲,而敗壞得更快速。

當身體敗壞,當身體改變,當身體生病,當身體死亡,你這種跟身體連結的方式,這種「我住在裡面」,難道不會產生出威脅感嗎?你不會感到被威脅嗎?因為這個身體無時無刻地在改變、在老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快速地踏在最終會死亡的這條道路上。所以你幾乎是無時無刻地都在緊張,都感覺到威脅。因為你無時無刻地以這個為家,你的心是住在這裡面。

你住在這裡面,有沒有可以不因為這個身體而痛苦的方法,你能不能透過吃藥、動手術、很照顧自己的身體,就使得那個逼迫、那個壓迫、那個包袱、那個威脅感不產生?你沒有辦法的!只要你還繼續住在這裡,你的心還是用這樣的方式跟這個經驗連結,你還是用這樣的方式來看待你的身體,你就有苦。而這個苦是根深蒂固的,不管你是有錢、沒錢,不管你是享受著天倫之樂或是孤苦伶仃,不管你是健康與否,它都在那裡。

這個苦是直接跟你的動作有關係的,直接跟你形成自我有關係的,是你在身體中產生「我與我所」所促生的。你對於身體的這種連結方式,幾乎是不間斷地把這個當作是你住的地方,不間斷地把這個看作是你所擁有的。這個「我執」是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性,一般人就算不住在身體,也住在受想行識裏。

簡單來講就是,如果你要拔除掉這樣的習慣性,這種在面對身體時,不斷有住到裡面的衝動和慣性,那是需要反制約、需要練習的。你要把這種住在身體裡面的慣性,就像是把一個樹根拔起一樣。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一直強調,佛法裡面的斷我執,不是一個有沒有我相的問題而已。它不僅是有沒有破除我相,有沒有疆界感、有沒有實體感這麼單純的問題,它是更深的,是一個在行為層次上面一種慣性。這就是為什麼,最高的佛法不是無我相,最高的佛法是放下執著、是放下欲望。

要對於什麼叫做我有正確的理解,要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是從動作上去理解,而不是從形而上的哲學上去理解。你要知道「住到身體裡」這種動作,是可以被揚棄、可以被拔除的。它好像是個毒癮一樣,可以透過反制約而消失掉,使得你的肌肉裡面、腦子裡面、身體的細胞裡面,都不再存有這種記憶,不再存有這種需要、這種飢渴。

除了住在身體裡面之外,你還用什麼樣其它的方式,把身體當作是我、我所?其中一個例子就是,你還在對你的身體有期盼。期盼它能夠提供給你更多,能夠透過這個身體帶來更多、更棒的,可能是更新奇的滋味。好比說如果讓自己苗條了,讓自己變得看起來年輕一點,讓自己長高一些,讓自己的眼睛、眼神變得更嫵媚一點,讓自己的肌肉變得更大塊一點…。

你可以檢查得了,心在面對身體時,是不是有著這種期盼,這期盼是看得出來,是可以觀察得到的,它是一個動作。就好像你平常有求不得苦時,你對一個東西在引首殷盼的時候,那個飢渴感、那個逼迫感、那個感覺、那個觸感。你可以觀察在面對身體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一種對於它未來的變化,它能夠帶來的、新的、不同的經驗,有亢奮、有憧憬。

一個禪修者在這些小的地方不斷地檢驗,乃至發現到小小、一點點的期盼跟憧憬,他都警覺,都知道這是內心在產生出迷想、產生出美感時,就在做對治了。一個精進的禪修者發現到,心把身體當作是一個可以住進去的地方,住在裡面、當作是家,他就已經警覺到有這樣的動作。他揚棄這樣的動作,透過不同的角度,一個是立刻讓這樣的動作終止,另外一個是透過其它的角度,使得這樣的動作不延續,在未來發生的可能性越來越低。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以前一直講「非我不是一個法印」,它不是在講述實相,不是在講述空性。「非我是一個價值的評估」。想想看,如果你對身體有期望,把你的希望寄託在身體上,把這個當作是你新奇的、快樂的經驗的來源,你會不會因此而受苦,這值得你這樣做嗎?你難道不知道身體是會老化的,它是不斷在變遷、不斷在磨損。你的心臟不斷在費力地跳動著,它每一次跳動都是一個磨損、都是一個消耗,都有出差錯的機率。

如果你把希望、把意義感寄託在這個地方:讓我這輩子身體變得…,它能夠提供給我…。甚至還有人把希望寄託在來世:因為我的福報,讓我變得漂亮、讓我變得英俊瀟灑,或者甚至是讓我沒有身體,以虛空為體、與宇宙同遍…。那都是痛苦的來源。你看得到嗎,有這個身體它只是一個經驗而已,它就是生生滅滅的壓迫感,就是生生滅滅的觸感。你另外對身體產生出的這個動作,叫期盼、叫亢奮、叫等待,你是如此根深蒂固、習慣性地,在針對著你的身體期待、亢奮,你在等待著未來新的身體的經驗。

這些動作在讓你不能夠寧靜,不能夠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平安,那個不會被因緣條件動搖的平安。你不能平安的原因,是因為你寄託的地方,它本身就是動盪不安。你怎麼可能期望把希望寄託在這個地方,而能夠得到真正的平安,你的願望能夠得到滿足呢?所以非我是一個價值上面的評估:你有沒有說服自己的心,知不知道這是不適合當作自我的,這是不適合當作是屬於我的。

為什麼不適合呢?因為如果你把這個當作是我或者我的,你就會因為它而受苦,因為它而害怕,因為它而擔憂,會因為它而感受到被威脅。怎麼能不感覺到被威脅呢?你扛著這個根本不適合當作是自己的東西,把它當作是自己一樣,那麼樣地親愛,那麼緊密地跟它連結,幾乎日常的經驗裡面,你從來都不是以一個外物的角度來看待它。你都是不斷把它看作「這就是我」,或者「這就是我的」,難怪你的心充滿了苦、充滿了恐懼、充滿了困惑、充滿了不安。

「我執」的另外一種呈現的方式是欲望,當你的心在面對身體的時候,所產生出來的「想要從中汲取快樂」。「我執」另外一種表現方式是依靠,你的心因為身體而有安全感,覺得「我在這裡」,「我的身體沒事」。「我執」還有一種表現方式,就是依著身體在產生出故事情節,在想像著,以這個作為主題,懷念著身體的過去、過去的身體,期盼著未來的身體,以這樣的情緒,作為你故事的主軸。

佛陀所教的非我,主要就是要幫助我們去看到,這個在產生出痛苦的具體動作,你光是把這個動作停止下來,往往是不夠的。因為你採取這個動作的慣性非常地深,所以你不會只是因為讓這樣的動作緩解、停止幾次,這個習慣性就會改過來。你必須要練習,把這樣的動作看得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明白做這個動作會產生出來的過患。

讓你的價值觀越來越清楚,讓你的方向感越來越確立,知道不要去扛起那些不值得扛起的東西。不要去迷戀那些最終一定會讓你失望的東西,不要去依靠那些一定會倒下來的東西。這就是為什麼,「非我想」的作用跟「不淨觀」、跟「他想」、跟「無常想」、跟「食之過患想」,都是一樣的,而不是一個獨尊的最高法義、法印。

它不是在闡述一個實相上面的真理,而是在幫助你認知你的動作,評估這個動作的價值。所以最終,你能夠因為徹底地揚棄,而且擺脫了這種依賴經驗、捕捉經驗、住在經驗裡面的習慣性。這種對於經驗產生亢奮感、產生美感的習慣性,都能夠完全地剔除得乾乾淨淨,那個狀態叫做阿羅漢,那個狀態叫做涅槃,它是一個所有的毒癮都已經乾淨的狀態。

你的起步要怎麼修非我想呢?除了以上講的那些角度之外,還有一個角度就是,在面對身體的生生滅滅,你可以常常去反問自己:為什麼在屋子外面的那堆垃圾,被火燒、被垃圾車帶走,被雨淋、被太陽晒,我是無動於衷的;為什麼若有一些事情發生在這身體上,我卻是很擔憂的、很焦惱的、很害怕的、很生氣的?答案就在於:因為你對於身體這些經驗多做了一些動作!去留意那些動作。

如果覺得剛剛講的那麼多的動作太複雜了,那麼就專心地去觀察其中的一種,一種你特別容易契入的動作。好比說住在身體裡面,看看你有沒有這樣的慣性,身體影像的呈現,身體觸感的生滅,習慣性就是住到這個裡面去。你把這個當作是家,在認知上把這個當作是家,在情感上把這個當作是家。

你能不能夠練習,走到什麼地方去,不管你身在何處,都不像蝸牛扛著它的殼一樣,你面對的就只有眼前這個觸感的生滅,或者苦迫感的生滅。你讓那個「要住進身體裡面」的癮頭,未來的癮頭沒有機會發生,讓當下的這種癮頭被揚棄、被對治。

或者是你要在接下來的禪修裡面,專心地看另外一個動作:你是不是在期待著,是不是在對身體亢奮著。去找一個你容易下手、容易觀察得到的我執的形態:你有沒有在依靠著這個東西,在對它產生出幻想、產生出故事,鑽進去、為了它著迷而深度地觀心著它。有沒有看到,光是想到未來的身體,你就有一種興奮、就有期盼,那個都算。那都是多出來的動作,你的心在跟你的身體產生出的連結,那個都是苦的鏈。

繼續清楚地了知身體的觸感、動作,同時觀察著,這裡面有沒有多出來的連結,要住到裡面的那個習慣有沒有一直在發生。清楚地了知那樣的動作,看看你能不能夠更長時間地去截斷這樣的動作,不跟這樣的動作相應。已經發生的動作,不用懊惱、不用氣餒,冷靜地觀察它,當這種我執已經發生的時候,那也是觀察的機會、也是修行的機會。

當你沒有發現到有那種住到身體裡面的動作,那也很好、保持著,知道現在的心沒有跟身體做這樣的連結。你現在是正在斷除癮頭的過程,你在練習儘量不要去重複這樣的癮,所以那個癮頭不會被強化,它會因為你長時間不使用它,而被弱化。

見以見為量,聞以聞為量;看只是看,聽只是聽,感覺只是感覺,這裡面有沒有多出來的動作,多出來的連結的方式。多出來的動作就是,你在對於所看到的、所聽到的、所感覺到的,在情感上面連線,把它當作我、當作我的,那種親密感、親愛感。

(靜坐結束)

【回向文】

世間崇高的地位,

乃至生於天界,

做世界的君主,

這些榮耀、成就,

比不過須陀洹果的榮耀與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