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黃應貴教授主編《日常生活中的社會運動》,是清大人社院「新世紀的社會與文化」研討會第八本論文集,歷經2019年到2021年講論、研討、審查到編輯出版的漫長過程,原先的研究群匯集社工、社會學、人類學、教育學以及一線的社會運動者,有很高的企圖,也讓討論難以聚焦,又因為各式各樣的因素,最終五位作者未能完成,只剩下四篇文章,這個出版有相當的「意外」性質。
2021年11月14日,新書發表會在台大文學院演講廳舉行,由清大人社院學士班張嘉鳳主任、台大人類系教授林開世代表致詞,都肯定這本書對研究新興現象的前瞻性,以及對學術社群帶來的衝擊力。
本次新書發表會有三位評論人:台大社會系何明修教授、台大人類系呂欣怡副教授、北醫醫學人文研究所林益仁副教授,針對本書的不同面向提出討論:何明修教授從社會運動的研究脈絡來定位本書,指出台灣從解嚴後開始的研究(以宋文里、徐正光《台灣新興社會運動》為代表),1991年黃應貴教授的〈東埔社布農人的新宗敎運動〉揭竿呼籲:納入運動者主觀想法,重視「什麼是台灣社會運動」的本體論問題(可是後續幾乎無人響應),本書《日常生活中的社會運動》可說是三十年後的隔空呼應,不過,何教授認為社會運動很難從本體論來討論:狹義的社會運動肇生於現代性的批判思考、現代國家興起(直接對抗關係)、資本主義的階級分化,是一個歷史產物,也已經一定程度納入制度(法律、日常話語等),況且,社會運動只是改變社會的方法之一,其效果也非常有限,例如探討動物權的政策變動,動物權倡議運動對政府的撼動,遠不及於網路批評台大虐貓的「鄉民正義」,即是社會運動乏力的例子,而社會運動的成效與否和對手的屬性有關,也未必是社會運動的團體內部所能解釋,另一個盲點是社會運動行動者有多重身分,可能在內部和外部都有複雜的矛盾,抓住「主要的矛盾」可以有助於了解集體的面向(但就要面對集體與個人之間的複雜關係),總結來看,何教授認為當今更為關鍵的課題,是探討諸多社會運動的分析概念(如政治機會結構、構框、情感動員等)是否仍然有效再現當代社會運動的樣態?
在當代,確實可以看到一個趨勢,是社會各個領域藉由「政治化」來形成議題,公私不分也是當代的常態(以女性主義運動為代表),且這比階級革命更有吸引力,在日常生活就可以實踐,但這也反過來凸顯日常生活必須和公共領域辯證,到底國家和制度扮演的角色是什麼?社會運動者如何被培力?行動者的關鍵地位也確實必須被認真對待。
呂欣怡副教授則從「日常生活的社會運動」的標題出發,過去認為社會運動是一種「非常」狀況,衝擊日常來反省和改善既有情況,「日常」又「社會運動」看似是個「矛盾修辭」,但反而很結合田野經驗,如果定義成改變現狀追求夢想的行動,那當代似乎就有非常多元的例證;她以報導人的生命經驗來帶入討論,有位對抗工廠污染的行動者,他認為離開社會運動的原因是「對抗」令他疲累,因為對抗的過程和標的往往無法自主,反而,投入社造計畫更能有效實現自己的想法,而最近他說他的任務要回到生活來經營,這樣不斷轉變的過程讓他至今都能有效維持自己的運動能量,換言之,確實在運動者的生命經驗中「日常」是一個很重要的面向。
呂教授從四個面向切入討論:什麼是日常生活呢?(英文是Daily Life?Everyday Life?)Lefebvre的批判觀點認為Everyday Life是各種異化、權力、商品的場域,但除了批判以外,在人際互動和遭逢、稍縱即逝的情感,也是當代人類學研究了解情動經驗的重要媒介;日常生活和社會運動的關係是什麼?在這本書透露的近於倫理的行動(追求更善的生活),認為未來可以更好的想像,根植於我們身處的制度與文化,這也呼應Mauss的觀點:既使現狀千瘡百孔,可能性仍是從此而生,現實是基礎,也是改變的對象(延伸來看,外來的資源/資本主義未必是阻力);日常生活的改變如何可能?這也可說是care的勞動投入,可以讓社會(日常生活)存在,通過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和改變來建構社會現實,這三個面向是本書著力甚多的部分;但第四個面向是研究方法如何可能?就還有欠成果,需要有更多創意來分析日常生活的研究方法。
林益仁副教授則從自己的經驗談起,在1990年代「熱心社會參與」寫在求職的自介裡面,仍會被口試委員反覆詢問,可見在當時社會參與和「反常」有關,而老師也提醒他,生態學是一門挑戰體制的學問,老師也被列入戒嚴時期的黑名單,之後到世新社發所教學,學生對社會運動的經驗豐富也有相當的衝擊,一起上街頭開記者會(不管會或不會),社發所的十六字真言:「有學有術,實踐基層,回歸理論,再造社會」,社會運動就是「做中學」,不管會或不會都要共學,雖然這些運動者是社會的少數,但弔詭的是改革的基礎跟日常生活中很普遍存在的意識形態有關。
從個人與集體、日常與非常的跨越之間,生態思考有其貢獻,生態思考修改了我們介入知識主體政治倫理科學和公民意識和能動性的模式,生態學要求人要有責任感,要有深入而整體的思考,免得過於表面的解讀;生態思考的目的是關乎一個理想的「共存」原則,這也和這本書涵蓋的系統性有所呼應(但在台灣學界中,「生態學」僅限於自然科學,缺乏社會關懷);生態系統在隱喻或字面上都是殘酷且仁慈的(有育幼也有補獵),社會運動是一種殘忍的傷害,卻也是基於關懷的力量,一方面餵養著自我成就的浪漫神話,另一方面又激勵著社會責任的效能,生態思考要求原則性的裁決,以增進與保存辛苦獲致的脆弱成果(生態運動應該是展開多面向,而不是狹窄化)。
日常(Livelihood),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環境、個人與集體、生存政治、慾望主體等(本書涵蓋文化照顧、性別多元、食物主權、地方創生),其實都關乎「何謂自然」的大哉問,如何自然化?生態的思索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新的生態理論也開始反省人所處的生態是一種故事的居所(story resident),人的社會性是關乎在系統脈絡中的敘事和反思。
在下半場作者們對評論人的問題提出回應,也解釋自己文章的主旨和動機,王增勇教授談到〈跟著老人一起生活〉,寫作動機是陪伴兩位社工工作者,也同時挑戰理論的問題:到底兩個照顧者是不是在從事原住民運動?文章呈現的社工主體面貌,不只是「國家授權他們(部落)自治」,而是從日常生活中覺察國家如何進入部落,挑戰KPA,讓「陌生化」變成一個社會運動的起點,讓社工可以逆寫國家的敘事,展現撒固爾部落的主體性。
王信翰先生補充,報導人逸偉姐是一個薩奇萊雅的媳婦,她對於自己孩子不會母語感到自責,從剛進入部落(拍紀錄片)時,部落沒人認識她的衝擊(即便他是頭目弟弟的妻子),而國家進行長照的活動時(集中據點、寫毛筆畫燈籠),讓長者很不快樂,逸偉姐開始反思如何對部落長輩更友善?長輩需要去市集賣菜,才有「活在部落」的實感,而「養一個家」也構成一種薩奇萊雅的「生態學」,如何回應評鑑但又能照顧老人的主體?照顧是否有可能超越空間?「整個部落都是文健站」如何可能?從這些討論和發想中激發了創意,而逸偉姐的使命感是讓她源源不絕投入的動力,這是最不容易的點。
Ciwang助理教授談〈原住民同志運動者的現身與抵抗〉,從夥伴(原住民同志聯盟)共同書寫,他們意識到在對抗歧視之前,必須讓大家能了解原住民同志的處境,且讓指出:既使受到多重歧視,但還是很有力量;而他認為,打造社群支持很重要,不只是友善,還要有相似經驗的互動,日常中歧視和微歧視的無所不在讓相似經驗更為可貴;不過在都市中相互陪伴的日常(這也是離家的「非常」),又必須回應部落中既有的社會規則,家人可能不友善,既使家人友善,在整個群體中當事人現身也牽涉到家人的現身,家人的壓力也必須顧及,這也是跨域社工所能進一步著力的位置,串起部落的友善網絡。
萬尹亮副教授談〈來自產地的精神糧食〉的寫作過程,逐步放棄了原來熟悉的概念念(消費社會學、食物社會學、鄉村社會等),後來用社會實作的角度,來呈現食通信很多細節的故事,來打造Everyday practice的圖像,也用雜誌和食譜來「介入」家庭,形塑整個社群的共同情感,反而讓雜誌變成一個情感的工具,創造一個新經濟的可能,而這些經濟活動的道德性?對食物主權的追求過程有何助益這也是本文重要的探索面向。
張正衡副教授談〈寓居中的地方主體〉:在疫情期間,以及田野的屬性,讓他在田野中不是很容易觀察人際間的衝突,而也試圖回應新自由主義下的新社會樣態,以及社會運動的本體論問題;而如何從現實之中長出對未來的期許,日常生活的平庸性和陳腐性也是未來需要仔細刻劃的課題。
黃應貴教授綜合回應,強調主流的社會運動工具箱還是陷在現代性知識的二元對立假定之中,對於是否能夠有效呈現當代社會運動的特色,有一些遲疑,需要新的知識來突破(涉及到導論中提到的四個問題),黃教授進一步強調「主體」這個概念在當代有其重要性,能整合個人與集體、意識和無異識等,除此之外,慾望的內在反叛性也必須凸顯,例如「無言」是否能夠構成一種社會運動?自殺、無差別殺人作為「抗議」是否有被社會運動研究的合法性?希望社會能夠走出新景況,雖然這些概念都有很多爭議,如新自由主義可能失去描述和分析的能力,但新自由主義政策的社會問題仍須要面對,而個人被解放之後需要新知識也是,108課綱即是一個例子,既使主流社會還沒準備好,但還是必須面對,也期勉年輕人接下任務,創造新知識來面對新世紀的社會與文化。
本次活動圓滿落幕,除了辛苦的論文作者與活動評論人外,亦感謝台大人類系與助教蘇殷甲在場地上和行政上的安排、清大人社院學士班支持研討會和講論活動、研討會助理楊釺玉的籌備,與現場工作人員許庭維、張翊、李盈學、郭宜芳的協助,同時也感謝群學出版社楊思祺編輯於活動現場的支援。
(活動時間:2021/11/14,地點:台大文學院演講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