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寫給南方的鯨歌
黑潮寫給南方的鯨歌
黑潮寫給南方的鯨歌
——台灣命名的海上身世、恆春捕鯨的帝國回聲,與地方記憶的潮汐
寄生蟲學科 辛致煒
20251130
台灣像一枚浮在季風上的名字。它不是一開始就長成「台灣」的樣子,而是在不同人的目光裡、不同語言的唇齒間,一次次被喊出、被誤認、被修正,最後才緩慢定形。名字有時輕得像雲,有時沉得像錨;而這座島的歷史,就是名字在海上漂泊、落地、再長出重量的漫長旅程。
恆春的故事,正是在這條「**觀看—命名—納入秩序**」的海流裡,於島嶼最南端拐出的巨大漩渦:從邊境的被看見,到海疆的被治理;從燈塔的主權白光,到捕鯨工業把海拖上岸的鐵索聲。更關鍵的是,恆春捕鯨並非台灣自生自長的地方產業,而是日本近代商業捕鯨工業在帝國航路上向南推移後的殖民延伸——一座海灣,承接了一整個時代的回聲。
霧起:名字在漢文海域裡浮沉
在古代中國的海洋想像裡,台灣最初不是一座被精準圈出的島,而是一片遠方的脈動——像潮汐未明的海線,時而浮出傳說,時而沉回未知。對那個仍以大陸為中心丈量世界的漢文視野而言,海的彼端是柔軟的、滑動的,不像山河可以畫出邊界;它更像一張會呼吸的幕布,偶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群島的影子。
於是周代的「彫題國」、秦漢的「瀛洲/東鯷」、三國的「夷州」、隋唐的「流求」、宋代的「毘舍耶」、元代的「琉求」、明代的「小琉球/雞籠山」……這些稱呼像霧中浮沉的島影,不斷在史冊裡現身又退去。它們指向的往往是東南海域那一整片「群島他者」的想像,而非一張現代地圖上可被指認的單一座標。更何況,命名本身就帶著不確定的潮汐:同一個名詞在不同朝代的典籍裡,可能對應的是不同島鏈、不同距離、甚至不同程度的理解——名字的邊界,也跟海一樣會移動。
換句話說,那些名字從來不只是「錯」或「對」的問題,而是帝國視線仍在海上摸索時的手勢。當船還沒靠岸、當耳朵聽來的風聲比眼睛看見的陸影更清楚,人只能先用語言在遠方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這些名字像漂流的浮標,標記著「那裡有東西」——一個尚未清楚、卻已被感到存在的方向。它們記錄的不是地理的確定,而是認知一步步逼近的過程;也是一座島在被看見之前,先在想像裡反覆浮沉的命運。
霧裂:〈東番記〉與島嶼的第一次貼身描述
直到明代陳第寫下《東番記》(1603),濃霧才第一次被地方的細節割開。那是一種從海面向岸邊貼去的靠近:船身沿著台灣西南的海線緩慢移動,視線不再只捕捉遠處的山影,而開始辨認海灣的弧度、潮汐的紋理、岸上人群的行走。於是陳第把魍港、加老灣、大員、打狗嶼一一串起,像在海上用地名縫出一條可循的路徑;他描繪「東番」原住民的生活、聚落與社會秩序,讓一度只存在於傳說與帝國想像裡的島嶼,第一次被具體地「看見」與「說明」。
這不再只是「海外異域」的籠統遠眺,而是一種貼近後的辨識:哪裡有港、哪裡有灣、哪裡有人群聚居,哪裡的土地適合停泊、哪裡的海象可以穿行。航海者的筆在此成了靠岸的腳步——用可抵達、可描述的方式,把島說清楚。於是台灣第一次在漢文世界裡有了較為具體的身體,也開始有了可被感知的呼吸:不是一個抽象的「外海之島」,而是一段段沿岸的光影與日常。
你可以把這看作一種「貼身」。貼身之後,島不再只是遠方的詞彙,而是可以被講述的生活世界:海的色澤如何在晨昏間變換,人的樣貌如何在岸邊行走,村落的氣息如何沿著風與煙升起。靠近讓霧變薄,讓名字慢慢長出重量。台灣也在這一刻真正走進歷史的近景——第一次以「地方」而非「傳聞」的形式,安穩地留在書頁上,像一座終於被光照到的島。
閃光:Ilha Formosa 的遠望誕生
漢文世界的命名是長年累月的潮汐,西方世界的命名則像一道閃電。1544 年,葡萄牙水手沿著中國—琉球—日本航路北上,船身掠過台灣近海時,遠遠看見一座群山突起的島影,海面上升起的綠與光讓人失語,於是脫口而出——Ilha Formosa,美麗之島。
有趣的是,這個名字並不建立在登陸或佔領上,而是建立在「遠望」:台灣先作為風景被發現,作為航路節點被標記,再作為海圖上的符號被一再轉抄,最後在歐洲世界廣泛流傳。葡萄牙沒有留下長期據點,「Formosa」因此更像一份海上凝視的遺產——島嶼的國際身分有時先從目光開始,權力才在後面跟上。
遠望的命名帶著一種詩意的輕:它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句讚嘆,還來不及落地,就已經在世界另一端被傳誦。但正是這樣的輕,讓台灣在地緣政治真正靠近之前,先在想像裡完成了第一次「被世界看見」。
沉錨:殖民競逐與「台灣」之名的定型
17 世紀後,名字開始變重,像錨一樣沉下去。西班牙自馬尼拉北上,在北台灣築堡設站;短暫的經營留下的,是語言的折射:歐語地名進入閩南語口傳,再被後世漢字凝固,成了海港磨耗出的語言化石——地名在此不是翻譯,而是不同生活世界彼此磨出的痕跡。
荷蘭 VOC (東印度公司)的腳步更深。1624 年後他們在台南安平建熱蘭遮城,並以 Tayouan/Tayovan(大員) 指稱此地。詞根原本來自南島語系的地方記憶,經荷蘭拼寫、漢字音譯,寫成「臺員、大圓、大灣」等版本;當它的尺度從港口擴大到整座島,「台灣」便成為全島之名。名字不是被敕封,而是被語音、航路、社群與殖民秩序,長時間推成島的輪廓。
而「台灣」從一個港口名長成全島之名的過程,也像一種暗潮:它不張揚,卻持續擴大。當貿易、人流、軍事與行政都以同一個海港為中心運轉,那個名字就會像潮汐的中心一樣,慢慢吞下整座島的稱呼。
南端翻身:危機、建縣與燈塔白光
恆春半島在地圖上像一根伸向海洋的手指。19 世紀以前它仍是「界外」,19 世紀之後卻忽然被世界近距離擁抱——不是它改變了,而是全球航運與戰爭把距離壓縮了。
1867 年羅妹號事件,美國商船觸礁、船員上岸遇害,震動的不只是一場衝突,而是南台灣治理真空被國際望遠鏡放大。1871 年牡丹社事件與 1874 年日本出兵,使南端第一次成為近代東亞帝國碰撞的前線,清廷設恆春縣以補足行政與主權的裂縫。
鵝鑾鼻燈塔的興建(1881 動工、1883 啟燈),則像在海上點亮一枚主權的白光。它採要塞式設計——壕溝、砲眼、守軍一體配置——既是航道安全的工程,也是把邊境納入海疆的宣言。燈塔的光掃過黑夜,也掃過南台灣「從界外走進國家視線」的轉折。
在那樣的年代,燈塔其實是一種語言:它對外說「此地有主」,對內說「此地可治」。光的出現,意味著國家開始承認這片海能帶來風險,也能帶來利益;而恆春,從此落入「近代海洋秩序」的座標裡。
鵝鑾鼻燈塔全貌
把海拖上岸:恆春捕鯨的殖民誕生
如果燈塔是國家把光投向海,那捕鯨便是帝國把海拖向岸。恆春之所以成為捕鯨基地,表面看來是地理條件的邀請:香蕉灣與南灣灣闊浪平,貼近鯨群洄游的路徑;陸路可迅速集結勞力與補給;海岸地形又恰好適合解體、煉油與物資運營。但更深一層的原因是,這裡正落在日本捕鯨工業向外擴張的航路上——南端海灣被帝國視為洄游前線,也被視為產業版圖可以伸展的下一塊岸。
日本的近代捕鯨在本土早已完成技術轉向:吸收挪威式現代捕鯨方法,以蒸汽捕鯨船、銛砲與岸基解體場組成一套可複製、可外移的工業模型。到 1910 年代,東洋捕鯨會社在日本沿岸的岸基捕鯨站已臻成熟,具備穩定的產能與清晰的市場邏輯。因此,1918 年試捕、1920 年正式開業,與其說是台灣「發明」了捕鯨業,不如說是日本把一條已被本土驗證能獲利的捕鯨工業鏈,整套外移到熱帶洄游前線。1920 年 3 月 29 日獵得 24 公尺藍鯨的紀錄,像一聲槍響,也像一個時代的開場白——宣告恆春正式進入工業捕鯨的年代。
肥前國平戶屬島生月御崎捕鯨圖
從此恆春海岸的日常被重新編排:蒸汽船在浪脊間追逐,銛砲在瞬間擊發;鯨體拖回大板埒,上岸後沿「引揚棧道」被蒸汽曳引機一寸寸拉離海水;解體、熬油、裝箱,海上獵捕與陸上加工鎖成一條近代機械的長鏈。恆春捕鯨幾乎是日本岸基捕鯨站的「南端翻版」,只是把背景換成黑潮流經、季風翻頁的熱帶海景。
如果你曾想像過捕鯨的現場,那大概是一種「多重聲音」交疊的世界:海面上巨獸換氣的噴息、蒸汽機帶著鹽味的咳聲、鐵索與滑輪磨擦的刺耳、岸上人群的呼喊、油鍋沸滾的低鳴。這些聲音把大海的遙遠,拆解成可以被工業掌握的距離;也把生命的重量,轉換成產業的節奏。
而在這條工業鏈的空間座標裡,大板埒與香蕉灣其實是一前一後、兩代人共享的海上舞台。日治時期的捕鯨基地主要設在大板埒,也就是今日墾丁南灣一帶;那裡靠近洄游路徑、內灣平靜,最適合大型鯨體拖帶與岸基解體,因此成為 1913 年試捕、1920 年東洋捕鯨會社正式設站後的核心場域。
然而 1945 年政權更迭、日治捕鯨體系瓦解後,戰後台灣捕鯨在 1950 年代短暫「回潮」時,基地轉移到香蕉灣:同樣在恆春南端,但更偏向另一側的海灣,仍倚著黑潮的洄游季、也倚著南端海岸的可登陸性,續寫那段靠海維生的時光。
於是你會明白:大板埒是日治捕鯨的前世,香蕉灣是戰後捕鯨的後身;一個承接帝國工業的冷冽節奏,一個承接島嶼復興的炙熱渴望。兩灣之間隔著時代的浪,但都被同一條黑潮反覆拍打——像命運的同一句副歌,在不同年代的海邊唱起。
1959 年 2 月,蔣中正巡視香蕉灣捕鯨工廠,並在現場與被捕獲的鯨豚合影留念。
母體與前線:日本商業捕鯨與台灣捕鯨的關聯
恆春捕鯨與日本商業捕鯨之間,首先是同源的。它不是一條在地方自然長出的產業枝芽,而是從帝國母體伸來的工業血管:資本與管理由日本公司掌舵,行政由總督府背書;技術更是日本在本土完成現代化後的整套移植——蒸汽船、銛砲、岸基解體、煉油與運輸,一個環節不落地搬到南端海灣。捕得的鯨油、鯨肉也不只是地方的食物或燃料,而是被輸送進帝國市場,化作工業、軍需與殖民消費的資源血液。在這層意義上,恆春不是「地方作業點」,而是帝國海上工業的一個齒輪;它的轉動,牽動的是更遠、更大的機械。
更深一層看,同源不只是「有人投資、有人管理」而已,而是一種節奏的復刻。日本本土捕鯨站早已熟悉如何把鯨的洄游季節翻譯成「生產季」:哪個月份出海、哪段海域追逐、哪一天解體、何時熬油、何時裝箱、何時送往市場——每一步都有可被計算的時間表,像一台運轉多年的鐘。恆春被納進這套節奏,便像被放入一個已上緊發條的機械裡:潮汐與季風不再只是自然的呼吸,而是工業日程的背景音;地方的海不再只是地方的海,它被接到帝國更大的時間與需求之中。捕鯨工人的日常也因此被改寫——他們的休憩、勞動、等待與危險,都是這條全球化商品鏈的一部分,成為遠方市場與帝國想像的前端勞作。
但差異也同樣清晰,甚至更顯殘酷。日本本土捕鯨往往可以回到地方傳統、沿岸飲食與社群記憶裡理解,它在敘事上常被包裹成「家業」或「文化」的延續;恆春捕鯨卻更裸露地呈現殖民現代化的資源邏輯——它是洄游前線,是拓獵場,是被公司化節奏迅速捲入的熱帶海岸。日本的海像家業,有根、有族譜;台灣的海更像獵場,有效率、有配額。於是那句話才會如此刺耳又如此準確:日本的海是家業,台灣的海是獵場——那是一種結構上的不對等,也是一種歷史感上的刺。
也因此,恆春捕鯨史格外值得被重新閱讀。它讓我們看見殖民現代化並非只是一條「技術進步」的直線:技術確實帶來效率、帶來產值,卻也帶來被重編的地方時間、被外掛的海洋倫理、與被加速消耗的自然生命。恆春被推進繁盛的那一刻,早已埋下衰落的伏筆;母體的光榮,常在前線留下深刻的潮痕——那些痕跡如今靜靜躺在沙灘上,等我們回頭去看,才懂得那段繁華究竟從哪裡來,又往哪裡去。
鯨骨成門:海上信仰與殖民倫理的安置
工業要長久,需要的不只技術與利潤,還有一座能安置恐懼的神壇。捕鯨從來不是「把海當作倉庫」那麼簡單的事,它是一場在浪上與巨獸對峙的工作:銛砲(捕鯨炮,Harpoon cannon)擊發前漫長的等待,像把時間拉成一條繃緊的弦;鯨體翻覆時掀起的浪,讓人明白海的力量永遠比人更大;拖帶回港途中忽起的暴風,提醒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後一次。那些站在甲板上、站在岸邊的人,都知道自己只是海的過客——被允許借道、借生計、借一段命運的短暫停泊。
於是信仰就像潮間帶的堤岸,為這些過客留出一塊可以靠岸的地方。當人必須長期與「巨大生命的死亡」共存時,心裡總需要一條路,把恐懼與愧意安放好,才能再度上船、再度面向海。鵝鑾鼻神社於 1929 年鎮座,守護航海安全與豐漁;隔年,捕鯨會社奉獻長鬚鯨下顎骨作鳥居。鯨骨成門,門後是神域——那是一個時代極其坦白又極其複雜的倫理結:人靠鯨而活,便用儀式把獵捕的暴力、風險與收穫,折入「感恩—守護—再出航」的循環裡,使工業的手不至於在夜裡顫抖。
你可以想像那幅景象:海風翻過丘陵,鳥居的弧度是白骨的弧度;走過那道門的人,既帶著工具的冷、也帶著祝禱的熱。那不是一種浪漫的粉飾,而是一種讓生活得以繼續的文化技術——把不可避免的掠取與死亡,放進一套可被承受、可被說服的秩序裡。
在這裡,信仰不是反對工業,而是讓工業「活得下去」。儀式提供了一條路,使死亡不只是死亡,而是被編織進生計倫理的一部分;海也因此從純粹的資源之海,變成一座需要被敬畏、需要被回禮的神明之海。工業與神道在此並行,不是因為矛盾被解開,而是因為人知道:若沒有敬畏,海會以更大的浪回應我們的輕忽;若沒有祈禱,出航的勇氣就會在黑夜裡被風吹散。
大日本帝國最南端鵝鑾鼻神社(上)與神社現址(下)。
退潮之後:戰後再興、終結與海洋記憶
戰後捕鯨一度回潮。1950 年代香蕉灣再起捕鯨,成為復興時期的海洋產業象徵;但 1960 年代末,資源耗竭與國際保育浪潮使產業落幕,最後的捕鯨手把時代收進鹹濕的背影裡。1980 年代禁捕後,留下的不是產量表,而是海岸上的痕跡:引揚道、神社遺構、口述故事、地方展演——它們像散落的貝殼,讓後來的人貼近耳邊,仍能聽見那段潮聲與鐵索聲交疊的歷史。
其中最讓人心口一緊的,是曾經興盛的「引揚棧道」。那條路曾是捕鯨工業最具象的「力學詩」:巨鯨被拖回岸邊後,蒸汽曳引機拉緊鋼索,沿著棧道一寸一寸把海裡的龐然拖上陸地,讓人類的生計與機械的聲響在沙灘上交會。它的存在證明過一個時代曾那樣相信「只要把海拉近,富饒就能被掌握」。
但如今,當捕鯨早已退潮,引揚棧道只剩下無力的身影:躺在沙灘邊,被日曬與鹽分慢慢磨平邊角,像一根退役的骨頭,仍指著海——指著曾經的勞動、秩序與暴烈的希望。
它不再拖得動鯨,只拖得動我們的記憶。
反思:黑潮不止,風仍吟唱
地方可以由衰返盛,再由盛而衰;潮起潮落是人間的常態。這座半島曾經熱鬧得像一口燒著的鍋——蒸汽機的咳聲、鐵索的拉鳴、岸上人群的喊叫,把海邊變成工業的劇場;後來又慢慢安靜下來,像退潮後的沙地,只剩風和鹽在走。繁華與蕭條交替而來,彷彿每一代人都要學一次:海會給,也會收;時代會推你向前,也會在某個轉彎處把你留在身後。
但不變的是黑潮。它不在乎誰來、誰去,仍沿著海底的脊線日夜往北,像一條不願被歷史截流的深藍長河。它不為任何紀念碑停步,不為任何廢墟回頭;它只是不斷流動,不斷把遠方的鹽、溫熱與生命送到這裡。你站在恆春的岸上,會明白黑潮是一種更長的時間——它讓人類的盛衰顯得短,卻也讓地方的故事顯得深。
先民的精神亦然。那些曾在季風裡出航、在暗潮裡辨位的人,早已離開,但他們的呼吸沒有散去:仍藏在海風的縫隙、浪花的節拍、老人口述的顫音裡。那是對海的敬畏——知道海不是資源庫,而是活著的世界;那是對生計的堅持——即使潮退,仍要在沙地上尋路;那是對未知的勇敢——明知前方風急浪高,仍願意把船頭指向外海。
因此,重新省視過去,並不是為了把自己綁回過去,而是為了在記憶的坐標上重新辨位。只有看清我們從哪裡來,才知道自己正站在什麼樣的海域與時間之上;只有聽懂那些被潮聲包裹的故事,才有可能在新的浪頭上不迷航。讓黑潮的方向成為羅盤,讓過去的回聲成為風向——我們才能眺望將來,給出自己的定位,繼續在這座島與這片海之間,走出下一段不一樣的航程。
退潮之後:戰後再興、終結與海洋記憶
戰後捕鯨一度回潮。1950 年代香蕉灣再起捕鯨,成為復興時期的海洋產業象徵;但 1960 年代末,資源耗竭與國際保育浪潮使產業落幕,最後的捕鯨手把時代收進鹹濕的背影裡。1980 年代禁捕後,留下的不是產量表,而是海岸上的痕跡:引揚道、神社遺構、口述故事、地方展演——它們像散落的貝殼,讓後來的人貼近耳邊,仍能聽見那段潮聲與鐵索聲交疊的歷史。
其中最讓人心口一緊的,是曾經興盛的「引揚棧道」。那條路曾是捕鯨工業最具象的「力學詩」:巨鯨被拖回岸邊後,蒸汽曳引機拉緊鋼索,沿著棧道一寸一寸把海裡的龐然拖上陸地,讓人類的生計與機械的聲響在沙灘上交會。它的存在證明過一個時代曾那樣相信「只要把海拉近,富饒就能被掌握」。
但如今,當捕鯨早已退潮,引揚棧道只剩下無力的身影:躺在沙灘邊,被日曬與鹽分慢慢磨平邊角,像一根退役的骨頭,仍指著海——指著曾經的勞動、秩序與暴烈的希望。
它不再拖得動鯨,只拖得動我們的記憶。
這種「留下」很安靜。它不像工業時代那樣喧嘩,而是慢慢沉進日常:老人說起年輕時的海、孩子在沙灘上踩過引揚道的殘線、旅行者在遺址前停步、展館裡的照片與器物讓人想像那段曾經濃烈的海味。當捕鯨不再存在,海洋記憶才真正開始長成地方文化的一部分。
恆春大板埓捕鯨(上);隱約可見的岩礁,正是昔日南灣東洋捕鯨株式會社「引揚棧道」的遺跡(下)。
反思:黑潮不止,風仍吟唱
地方可以由衰返盛,再由盛而衰;潮起潮落是人間的常態。這座半島曾經熱鬧得像一口燒著的鍋——蒸汽機的咳聲、鐵索的拉鳴、岸上人群的喊叫,把海邊變成工業的劇場;後來又慢慢安靜下來,像退潮後的沙地,只剩風和鹽在走。繁華與蕭條交替而來,彷彿每一代人都要學一次:海會給,也會收;時代會推你向前,也會在某個轉彎處把你留在身後。
但不變的是黑潮。它不在乎誰來、誰去,仍沿著海底的脊線日夜往北,像一條不願被歷史截流的深藍長河。它不為任何紀念碑停步,不為任何廢墟回頭;它只是不斷流動,不斷把遠方的鹽、溫熱與生命送到這裡。你站在恆春的岸上,會明白黑潮是一種更長的時間——它讓人類的盛衰顯得短,卻也讓地方的故事顯得深。
先民的精神亦然。那些曾在季風裡出航、在暗潮裡辨位的人,早已離開,但他們的呼吸沒有散去:仍藏在海風的縫隙、浪花的節拍、老人口述的顫音裡。那是對海的敬畏——知道海不是資源庫,而是活著的世界;那是對生計的堅持——即使潮退,仍要在沙地上尋路;那是對未知的勇敢——明知前方風急浪高,仍願意把船頭指向外海。
因此,重新省視過去,並不是為了把自己綁回過去,而是為了在記憶的坐標上重新辨位。只有看清我們從哪裡來,才知道自己正站在什麼樣的海域與時間之上;只有聽懂那些被潮聲包裹的故事,才有可能在新的浪頭上不迷航。讓黑潮的方向成為羅盤,讓過去的回聲成為風向——我們才能眺望將來,給出自己的定位,繼續在這座島與這片海之間,走出下一段不一樣的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