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事件、記憶、行動
數字、事件、記憶、行動
數字、事件、記憶、行動
寄生蟲學科 辛致煒
202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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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字,從來不是冷冰冰的符號,它倒像一封寫錯了地址的情書,看似精準,實則處處迷離。它是命運寫下的眉批,是文明藏在衣縫裡的一把小刀,割開的不是肉,而是真相的邊角。
人總說要有秩序,其實無非是讓數字來畫線,告訴你哪裡該站、什麼時候該走。可笑的是,這條線畫得越細,人心越亂。
有時候,數字會講故事,一串日期,就是一段錯過;一組密碼,也許是一場只剩密語的戀愛;一個代號,足以讓一整段歷史收進抽屜,不再翻閱。
如今這世界,身份不再靠眼神,不靠筆跡,只靠那幾個機械跳出的號碼:耳標、護照、雲端裡一行行看不見的紀錄。你是誰?是搜尋欄裡出現的第幾個結果。
2016118
她不是一開始就叫 Lulu。在海裡,她沒有名字。她是聲波中一個獨特的節奏,是同伴耳中熟悉的頻率,是從母親身側擦過鰭尖時發出的一串低鳴。對人類而言,她成了 Lulu,是因為我們給了她編號、圖鑑、數據表,才讓她從海的一部分,被拉回人類語言的範圍裡。
她來自一個稀少得近乎神話的族群--西海岸群落 (west coast community)。全英國唯一的定居虎鯨家族。只有八頭,四雌四雄,從未見過幼鯨,像一首沒有副歌的歌。研究人員說,他們是英國水域裡的最後見證者。
夏天的時候,Lulu 會和同伴游向蘇格蘭北部,沿著海崖與潮汐交會的線索穿梭。牠們從不喧鬧,卻彼此通訊頻繁。她會從水下俯衝,用回音定位捕捉魚群的迴避聲音,再如刀鋒般破水而出,在清晨的霧氣中畫出一道閃光。那時候的她,肌肉飽滿、聲音清澈,尾鰭拍擊水面的力道足以驅動整片水域瞬間沉默。
Lulu 曾經游得很遠。從米爾福德濱海 (Milford on Sea) 一路到法爾恩群島 (Farne Islands),在一個又一個人類看不見的海底地圖上打過轉。她見過月亮在洋流中翻轉,也聽過工業噪音如何像裂縫一樣滲進海洋的靜寂。她學會了怎麼從聲音裡分辨威脅與遺忘,學會了怎麼在漂浮的塑膠和沉沒的漁網之間,尋找還能生存的空間。
人類偶爾會在觀鯨船上捕捉到她。那年,她還年輕,斑紋明亮,跳得比誰都高。孩子們在甲板上指著她尖叫:「有一頭!有一頭!」那聲音她可能聽到了,也可能沒有。
然後有一天,她沒再浮現。後來,她被找到時,躺在蘇格蘭泰里島 (Isle of Tiree, Scotland) 的礁灘上,已經死亡。科學家給了她一個號碼--2016118(圖一、二),一切重新開始,也一切就此結束。
957
Lulu 被發現時,靜靜地躺在海岸上(圖三),海水退去,只留下沙粒與纏在身上的漁網。那是 2016年1月18日,風不算大,但她已經不會再浮出水面。
起初,Lulu 的死被認為是一起悲劇性的意外——捕蝦網的繩索纏住了她,讓這頭 20 歲的虎鯨溺斃在她熟悉的水域。然而當她的身體被送往實驗室、經過解剖、取樣、分析,科學界才意識到,真正致命的,並不是那一圈纏住身體的繩索,而是長年潛伏在她體內、看不見的毒。957 mg/Kg,這是她脂肪組織中多氯聯苯 (Polychlorinated biphenyl, PCB) 的濃度——一個足以讓海洋哺乳動物失去生殖能力的數值。根據國際標準,只要超過 9 mg/Kg 就可能導致免疫抑制與繁殖異常,而 Lulu 的數值是它的百倍,足以寫入紀錄,也足以證明:她的死,早已在進食的每一口中被悄悄安排。
多氯聯苯曾被大量使用於工業冷卻劑與電氣設備,在二十世紀末即被全球多國禁止,但它從未真正離開我們的世界。這種化學物質脂溶性極高,會在生物脂肪中長年累積,並透過食物鏈一層一層向上濃縮。虎鯨,作為頂級掠食者,是這個系統最後的容器——她吃的是海豹,是鼠海豚,是獨角鯨,而那些動物又吃著早已被污染的魚。每一口吞下去的,不只是營養,還有文明遺留下來的廢墟。
Lulu 這一生從未繁殖過。依照虎鯨的自然生理,她應該在十歲時開始孕育生命,但她沒有。不只是她,整個英國的西海岸群落在過去二十三年中,都沒有產下一頭幼鯨。數據寂靜得近乎哀悼。這個群體,只剩八頭,一頭頭成年的生命,靜靜游在不再孕育後代的海裡,就像一場即將消失的方言。
在這場由工業引發的慢性滅絕裡,露露只是被發現的那一個。更多的虎鯨,還在海裡游著,體內藏著同樣的濃度、同樣的毒,卻無人知曉。她的頭骨現在存放在愛丁堡自然博物館的標本收集中心,上面標著 2016118。她不再游動,不再發聲,也無法再做夢。那串編號不會疼痛,但我們知道,牠替我們痛過。
14
海洋不會說話,但它會記帳。每一滴排進水裡的毒、每一條死去的魚、每一聲從未出生的鯨歌,都被默默記下,一筆一劃,寫在濤聲裡,寫在露露的脂肪裡。
SDG 14(圖四)——那個在藍色海圖上發光的目標——說得很動聽:保育與永續利用海洋資源。它談漁業管理、談棲地恢復、談塑膠減量和污染控制。可惜的是,Lulu 聽不懂那些政策文件的語言。她只知道怎麼游、怎麼叫、怎麼在海豹潛藏的冰縫間滑翔。
Lulu 死了,她的骨頭存放在恆溫的博物館,她的編號成了一串標本號。但她其實是 SDG 14 最早也最具體的提醒者。只是她說話的語言,我們沒學會聽。
在那串代號 2016118 後面,是一個永遠不會更新的族群譜系。海洋正在枯竭,不是因為浪不再湧動,而是因為我們遺忘了,海不是資源,是時間,是記憶,是 Lulu ——曾經游過、但不再歸來的名字。
圖一
圖二
圖三
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