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海揉了揉隱隱發熱的眼,維持了一整晚同樣姿勢的肩頸實在是痠疼得緊。她向著腫脹的肌肉又捶又捏,同時還不住地打著呵欠。
好累喔……今天早上還有排了幾台刀來著?海拍著自己的額頭如大海撈針般思考著,越發糊塗的腦袋卻讓她像是拿著破掉的紙網在水裡打撈一樣,什麼也抓不著。
她受不了地長嘆,重新倒回椅背上,伸出手在太陽穴上搓揉。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她拇指畫圓的頻率,一股淺淺的暖意自她指間流淌,舒緩了那條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糾結成塊的思緒也逐漸開始歸位。
「嗚……」她舒坦地低吟,像隻饜足的貓。睜開眼,她發現桌上攤開的醫療論文上,文字終於不再飛舞。收回自己剛才忍不住在桌子底下伸長的腳,她對著自己喃喃低語。
「……下次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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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崎海,芳齡二十幾,靠著「一點點」的天賦與很多的努力成為清澤醫院的外科主治醫師──專門處理各式普通醫療手段無法治療的疑難雜症或重大傷病。
顯而易見的,昨晚又是她的一個不眠夜。睜眼到天明的理由很簡單──書桌上堆積的各式醫學期刊、論文說明了一切。潮崎海的「天賦」使她能夠實現許多普通醫師難以達成的卓越成果──小至像是剛才調動腦內分泌來使自己瞬間清醒,大至應用在複雜的大型外科手術上──海的能力讓她得以為病患提供更多、更多希望與可能性。
但這樣的能力終究也不是萬能,要想介入人體這台精密無比的儀器,就勢必須要具備比起介入範圍更加廣泛而深入的知識。
醫學的路對於海而言,就像是沒有終點一樣。每一天、每一夜,她都在挖掘人體的運作與變化。在醫學上,仍然有太多未解之謎,一天光是二十四小時根本不夠她用。
套上自己的白袍再換上平底鞋,潮崎海今日也是準時踏出家門,前往她熱愛的工作場域。清晨的空氣帶著點潮濕氣息,海「噠噠噠」地行走在人行道上──步伐不大,卻很快。
一陣風似地掠過,她及腰的紅褐色鬈髮飛揚。
「咦?」那道「唰」地飛馳而去的身影又倒了回來。「剛剛那是什麼……?」
她搖頭晃腦,變換著不同角度、向前踏了一步又縮回,像是在找尋著什麼。「奇怪?」
在層層疊疊的綠葉間,銀色的光芒一閃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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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針器。」深深吐了口氣,海接過護理人員遞過來的器械,同時亦抓住了這個空檔、側頭讓對方得以將自己額上滲出的點點汗珠擦去。長時間的專注即將進入尾聲,但海仍然沒有鬆懈──即使是縫合這點小事,也沒有人希望出甚麼差錯。
直到她的縫針將創口的最尾端縫合完畢,海剪斷了剩餘的縫線。縫得完好的創口呈現在她眼前──方才手術中的每一個步驟在她腦中快速跳躍閃過,直到確認它們全都萬無一失,海這才鬆下了那口氣。
「手術完成了。」疲憊是讓她感到沉重,但笑意仍悄悄地爬上了她藏在口罩底下的面龐。
進行完例行的清點與確認,海向在場的每一位醫療同仁都微笑道了聲「辛苦了」,接著便褪下口罩與身上的各式裝備、一陣風似地去了。原因無他──不過就是歷經了一整個早上的高強度工作之後,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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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休息室,同事好心替她留的鯛魚燒早就已經涼透,紅豆沙甜膩的味道像是結塊了一般,在她口中怎麼嚼也嚼不散;外皮牛奶與雞蛋的香氣也隨著鯛魚燒的熱度而去,剩下不怎麼樣的口感,咬起來簡直就像是橡皮筋一樣。
但即使如此,餓了一個上午的海也早已顧不上食物的滋味。
許是吃得有些急了,感到喉頭一陣乾渴的她順手拿了一旁的無糖茶、扭開瓶蓋便灌了下去──但一陣急急響起的鈴聲卻讓她入喉的茶險些咳了出來。
「喂?」好不容易把嘴裡的東西都嚥了下去,海這才從口袋中掏出公務機、靠到耳邊。
「喂,潮崎醫師嗎?」來電的是今天值班的護理師;她的語速就和這間醫院裡的每名工作人員一樣,又急又快:「上次轉來的那個孩子出了點狀況──」
咦?海下意識地直起了身子,原本用肩膀夾著的手機也被她用另一手取下。
「啊──好累啊!」休息室的門被人從外猛然推開,橘黃色的燈光隨之竄入、明亮了整個空間。剛剛獲得休息時間的實習醫師們魚貫而入,各個面露疲態。一整個上午,他們在醫院走廊上東奔西跑的,被主治和住院醫師使喚著抽血、送檢體,執行一些重複性質頗高的事務,不僅是身體勞累,心靈也飽受摧殘。
瞥了他們一眼,海拿著手機退到更角落處。
電話那頭,護理師的匯報仍絮絮叨叨地持續著。「病患出現了不良反應,不過值班的小春基本上有做了些處理,數值是降下來了──您要過來看看嗎?」
海低眼瞄了下手錶。「好,我過去一趟。」
熄滅了自己的手機螢幕,海抬起臉,發現門口處的幾名年輕醫師不知何時都安靜了下來,睜著一雙雙大眼盯著自己瞧。
在雙方眼神交會的那一剎那,對方眼底與自己相仿的無所適從讓海忍不住避開了他們的眼神。
沒有人說話。
休息室內空調運轉的聲響此時彷彿被放大了幾倍似的,一清二楚。
海感覺自己抓著手機的指尖傳來陣陣冰涼。可就連她也不知道,這股冰寒究竟是從何而起,又該從何而終。
「我先走了。」這份沉寂於當事人而言或許很長,但實際上不過也就是轉瞬間的事。海勉強地揚起了笑容,朝他們晃了晃手裡的公務機。「還有事情要忙。」
在外界燈光流洩而入的那一瞬,旋風飛揚了海的長髮,與那身潔白長袍。
門關上了,休息室內亦重歸灰暗。
空調靜靜地獨自運轉了不知多久,房內才響起了不知誰的長嘆。年輕的實習們伸手理了理自己套在外頭的醫師短袍──平日被自己戲稱「救命寶典」的《外科學手冊》和《內科精要》,依舊安靜躺在側邊的口袋裡。平時並不覺得,但此時它們卻重得彷若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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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有時候海不經意想起時,還會訝異自己的記憶深處竟還保留了那麼多的細節。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其實海也不是很清楚。但每當她憶起那段時光時,腦海裡總伴隨著那從不停歇的蟬鳴。
九月理應是夏季的末尾,但那年的夏天卻特別、特別長。
那時的海還只是個青澀的學生。但或許在那個時候,她就應該要知道:當她與「朋友」們在轉角處分別、走向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就註定了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剛才上課的時候,阿翔不是在睡覺嗎?」與她同齡的「同學」們笑鬧著。明明就近在眼前,於海而言她們之間的距離卻彷彿隔了千里不止。她無法參與他們的生活,正如他們從來無法窺見海所注視著的那個世界。
「哈哈、他答非所問的時候教授的表情有夠難看的!」
抿了抿唇,剛結束與老教授一對一進階課程的海鼓起勇氣朝幾人聚集的地方走去──
「靠!你們就只會在背後笑我、也不幫忙打Pass!」然而就在她的聲音觸及眾人前,不認識的男孩橫插了進來。那高大的背影,像是將她與他們阻絕成了兩個世界。
「誰知道你睡覺也不擋一下啊?坐前排那麼顯眼,不是找死嗎?」
「我先承認啦。教授問的那題我也不會,你只能自求多福。」
「幹。」名為阿翔的新朋友笑罵了聲,卻摟上了他們其中一人的肩膀。「走啦吃飯啦,一群損友。」
他們的吆喝與歡笑隨身影漸行漸遠,而海仍站在原地。騎樓外的天空萬里無雲,陽光透過樹葉的隙縫灑落;即使只是地面的反光,也亮得讓人張不開眼。將手裡厚得彷彿字典的教科書又抱緊了些,海逆著朝校門湧去的人潮,往校園的更深處快步而去。
夏日炎炎,鼓譟的蟬兒們激烈鳴叫於樹梢,傳遞著只有彼此才能懂得的訊息。
唧唧──唧唧──
好吧。她告訴自己。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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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姊姊!」才剛靠近病房區的護理站,一個及腰的小小身影便有如砲彈一般重重襲擊了海,那雙手還彷彿生了根似的,環住了她的腰便不願放。
而跟在後頭慢慢靠近的,是推著輪椅的母親和她的女兒。中年女子朝海禮貌性地點頭,輪椅上女孩的神情則被壟罩在壓力衣之下,看不出起伏。
「打擾了。」
海以微笑回應中年女子,在揉著男孩蓬鬆短髮的同時也順勢瞥了眼在旁的護理師,接到對方在檢視過病房紀錄後悄然遞來的「OK」手勢,這才伸手捏了捏男孩的臉頰。「今天怎麼跑來了?」
「媽媽帶姊姊回來復健。」小男孩揪著海的醫師袍不放,直到海以自己的手取代著讓他握,他才肯稍稍鬆手。
海將視線轉向輪椅上安靜的女孩。「復健狀況還好嗎?」
當初這個女孩是因為車禍而導致身上多處嚴重燒燙傷,不但容貌近乎全毀,最終連右腿也沒能保住,由海親自操刀進行了截肢手術。
女孩放在輪椅把手上的手指輕顫了下,話頭卻被身後母親撐著疲憊的笑容給接了去:「治療師說她有比上次進步一點。」
海點了點頭,目光卻依舊落在女孩包裹著壓力衣的手上。
女孩的動作很小,或許只有海注意到也說不定。但,她似乎捻熄了開口的念頭。
「姊姊、姊姊!」小男孩晃著海的手想引起她注意,「姊說她有東西想給妳看──」小男孩一口一個「姊」的,若不是稱呼起來的語調不一樣,海還真分不清他這回又是在叫誰了。
「姊──」小男孩稱呼自己親姊姊的語調是上揚的。他鬆開海的手,跑到輪椅旁輕晃著扶把。「妳不是說要給醫生姊姊看『那個』嗎?」
女孩費勁地轉動眼珠子,張口似是要說些什麼──那一刻,海彷彿從她包裹得緊緊的面上看見一閃即逝的責怪。
小男孩顯然接收到了,只見他瞪大了眼,雙手緊緊摀住了自己的嘴。
「媽媽、妳陪我去買包子好不好?我肚子餓了。」一溜煙繞到了輪椅後方,小男孩這回晃著的是自己母親的手。
女子啼笑皆非。「有什麼祕密不讓媽媽知道?嗯?」
「媽媽就陪我去嘛──有醫生姊姊跟姊在一起啊──」
小男孩拖著自己母親漸行漸遠,隱隱還能聽見他未停歇的胡攪蠻纏在走廊上持續迴盪著。同時接到母親帶著請求之意的眼神和小男孩回眸時那一副「就交給妳了」的神情,海只能苦笑。
她嘆了口氣,行至女孩的輪椅前屈膝蹲下,定定地直視她唯一露出的雙眼。「近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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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想要跟醫生姊姊說什麼?」拉著自己兒子的手,女子真的來到了醫院樓下的便利商店。一大一小的身影並排在食品貨架前,琳瑯滿目的商品倒讓他們一時也不知從何下手。
「唔……」小男孩拉開了冰箱門,從下方的貨架拿了瓶飲料起來,可卻又盯著隔壁另一口味的汽水猶豫不決,遲遲無法拿定主意。
「想好再拿。」母親看不過去,接過男孩手中的飲料罐將它妥善歸位,然後將冰箱門關了起來。
男孩鼓起了臉頰。「姊姊說,不能告訴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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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了這麼多,為什麼不讓妳母親知道?」推著女孩的輪椅漫步在無人的走道上──在海的記憶裡,女孩仍是剛被送來時傷痕累累的模樣。
「她會更擔心。」女孩偏過頭,眼裡閃著執著。
「……她也是為了你好。」海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在這方面,她的經驗也是少得可憐──甚至可以說她倆是同病相憐。
「我不覺得。」兩人的步伐逐漸靠近走廊末尾,海慢下腳步準備迴轉,卻在女孩的示意下停在了窗邊。「每一天,都要面對那些跟自己不一樣的人們,強迫自己融入他們、假裝我和他們沒有什麼不一樣,有什麼好的?」
「她一直說我需要朋友。」可是我不需要啊。女孩絮絮叨叨地抱怨著,好像離了成日為自己憂愁的母親便換了個人似的。「她一直覺得我只能跟植物說話是一件多麼寂寞的事,成天擔心我交不到朋友就不停嘆氣──」
海不由得想起記憶中的蟬鳴。「不寂寞嗎?」
話問出口的瞬間,她好像也有點懂了。歪著頭,她的思緒又再度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天。
那時的她,蹲在圖書館外頭咬著最喜歡吃的紅豆鯛魚燒,翻起貼滿標籤紙的醫學書還不斷劃記重點。那時幾乎所有學生都去休息、吃午飯了,留下難得安靜的校園和絞盡腦汁鑽研的她。
孤單,但是並不寂寞。
那年夏季的蟬鳴一直延續到了今日,她仍然沒能聽懂牠們吵吵鬧鬧著的究竟是什麼。
但她想起那天在路上看見的銀色光芒。沒有人像她一樣停下腳步,彷彿全世界只有她看見了一般。
而當海向前行時,那道光芒也隨之消散。可她知道,或許明天、後天,有一天她會再見到那道光芒的──或許就在某個不經意路過的轉角,熠熠生輝。
她笑了笑,推著輪椅往來時的方向迴轉。遠遠地,她們看見歸來的女子和男孩──一個手裡捧著買來的點心蹦蹦跳跳,一個則拘謹地抬起前臂向他們揮手。
或許,他們並不一定得要注視著同一個世界才能彼此相伴;或許,這世上本就沒有誰是不孤獨的。
→銀色光芒是什麼?
大清早就起床了的隔壁阿桑向你搖了搖手中的水管,潔白的兩排牙齒比葉子上的露水還要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