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3/15-3/19 每晚10點在國家兩廳院臉書的「十殿異語」專欄,由編劇吳明倫、演員洪健藏、余品潔、顧軒,根據他們對角色的理解所寫出來的五篇偽採訪。
◎洪健藏採訪
◎黃煚哲攝影
鄭先生,51歲,前警察
你說我會不會怕自己以後孤老一生?我沒想過要結婚,我當警察的時候看過那麼多失敗婚姻,就不太會去想了啦。倒是時不時都有人自己會貼過來,我覺得就是大家開心就好。
我也是有遇過那種,男女同居犯毒癮吵架,民眾報警我去處理,處理完之後,欸,那個女生偷偷來跟我要電話,說想跟同居人分手,跟我在一起,我也可以保護她不要再被打。我看她可憐,還帶一個小孩,就和她在一起一陣子,但沒多久我膩了,就騙她說有同事知道我們的關係,要去檢舉,如果我被抓她也會被關,小孩就沒人養了,我們還是分開,對彼此都好。分手以後,她有時候毒癮犯了還是會來找我要,我有一次覺得她很煩,就給她很多,叫她不要再來煩我。隔沒幾天,我聽同事說,她在家附近被車撞到,走了。
我為什麼知道毒品不好還要用來控制親近的人?吸毒的人我看多了啦,他們遇到毒品的時候,都好乖。我很喜歡那種乖乖的感覺。有一次我臨檢到一個很漂亮的酒店小姐,她毒癮在犯,問我有沒有抓毒販偷留的「號仔」(海洛因),有的話可以隨便給我上,只要給她毒品就好。我那時候就懂了,如果有毒品,我要別人幹嘛就幹嘛,我甚至還可以利用那個人幫我賺錢,為什麼不要?
我喜歡別人乖乖聽話,喜歡別人照我的話去做。
我國小六年級的時候,轉學到一個新的學校,那時候我阿爸阿母每天都在吵架,因為我阿爸在外面有女人,我阿母每天喝酒喝到爛醉,我還小不知道怎麼辦,只能一邊哭一邊求她不要再喝了。每天都不能好好睡覺,學校同學又都沒認識的,我每天心情都很差。有同學看我好像好欺負,就故意整我,我反正沒什麼好怕的,當然直接出手跟他們打起來。
我的班導是一個菜鳥老師,個子小小的沒什麼威嚴,同學也不太聽他的,我還記得他姓邱。他根本不懂怎麼處理這種事情,只會說我先動手就是不對,最後竟然只罰我一個。他叫我去走廊舉椅子罰跪給全校看,說會出手打人的小孩不是什麼好東西,父母家教不好沒關係但是自己要懂得上進,還說什麼相由心生的屁話。我還記得那些整我的人圍著笑我的臉,好得意的樣子。
回家的路上,我氣到去藥局買安眠藥,然後放在酒裡面想把我阿母弄死,我當時還不知道安眠藥吃不死人。那天晚上我阿母睡很熟,沒發酒瘋,我也很久沒這麼好睡過。那天晚上,我阿母終於聽我的話了。從此以後,我常在她酒裡偷加安眠藥,一直到我去讀警專住校為止。後來我會失手殺了人也不是一開始就存心要對方的命,誰叫她不乖乖的。
我怕下地獄嗎?我不怕。我以前當警察,每天都會看到地獄。
◎吳明倫採訪
◎黃煚哲攝影
黎女士,58歲,上班族
我最近終於把家裡的東西都清空,然後請了仲介要把這裡給賣掉。很難賣我知道,畢竟這大樓裡裡外外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仲介建議我重新裝潢,簡單的也好,至少維持個表面,價碼可以開高一點,我跟他說我這一生都在維持表面,我受夠維持表面了。
剛搬進來的時候,外人都會以為我們是個幸福的三代同堂家庭,我們從磨石子地板的公寓搬來剛蓋好的鋪磁磚華廈,公婆年紀大了需要電梯,有管理委員會也比較安全,我先生是這樣說的,不過他其實是為了自己跟小三小四約會方便。後來他欠了一屁股債跑路了,那時我第一次想要賣掉這裡,但九二一剛過沒多久,大樓那鬼樣子根本賣不出去,家裡老小也還是要一個地方棲身,就這樣沒搬又過了好久。
好不容易把債還清,換我公公生病了,他也是很困擾我的人,原本他就常常對我言語性騷擾,生病以後竟然變本加厲會動手動腳,你要責備他也不是,反正他行動不便我就閃遠一點就好,後來我找了一個沒牌的看護,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易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付錢了事,不要來煩我就好。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很多事我用錢就可以解決,幸好我還算很能賺錢,那我就拼命賺就對了,每天回家都累死了,連詛咒的心力都沒有。
為了賺錢,其他的就得犧牲,我沒有任何的朋友也就算了,我兒子... 我對我兒子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虧欠,他成長的過程中我沒有空陪他,但我絕不承認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我的責任——至少他父親也有責任吧?這一定要講清楚。我不是一個控制狂,雖然我看起來很像。當然做父母的對子女會有期待,而且他又那麼聰明,他小時候還跳級欸。至少我沒有強迫他做過什麼他不願意做的事,他說不去上學就不去上學,說不去工作就不去工作,我都只跟他說你是大人了,你的決定你自己負責。現在想想,我也許是太由得他了,應該要多逼他一點。大家都說他是變態殺人魔,我也只能承受,不然我還能怎樣?
我為家人付出這麼多從來沒有得到一句感謝,永遠都是承擔再承擔,收拾他們的爛攤子,最近要判決了,我想大概會是無期吧,不知道那是懲罰我兒子,還是在懲罰我。
◎顧軒採訪
◎黃煚哲攝影
吳先生,34歲,屠宰業
她曾經說過,厭倦一直道歉的我。不過在她看到這篇報導的時候,我還是想先說聲,對不起。
遇見她之前,我從沒有對任何人事物感受過如此強烈、想要擁有的意念。那一年我將滿十八歲,她從外地回來故鄉,聰明、愛笑且充滿魅力,我們一起在保齡球館裡工作。才短短幾個月,我們就逛遍了整個嘉義,打撞球、釣蝦、看電影、唱歌、逛夜市⋯⋯,這座城市裡的每寸土地,都留存著我青春的最美記憶。
牽著她的手、聞著她頭髮飄來的香氣、感受她的體溫⋯⋯,教她溜冰的短短半小時,也就此改變了我的生命。
唯一的缺憾,是這一切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她的眼中從來注視的都是那個我永遠比不上的天之驕子。
初嚐失戀滋味的我,受不了這痛苦,犯下了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錯誤。在那段悔恨纏身的日子裡,只有她願意不嫌棄地來探視我,慢慢地,兩個無依無靠的漂浪靈魂終於牽繫在一起。
她嫁給我,我照顧她。求職處處碰壁的時候,靠著四處打零工、吃吐司泡麵,我倆竟也熬過來了。人們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但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受,現在想起來,那段互相依偎的歲月才是真幸福。
好不容易找到在肉品工廠電宰豬隻的工作時,我很開心,生活開始穩定下來,我們可以過上好日子了。我卻怎麼也沒料到,真正的考驗會在風平浪靜後到來。
望著她的眼睛,我開始感受到她心底對我這個人的恐懼和陌生,不用言語,就指控著我指縫裡有洗不乾淨的血漬、身上殘留洗不掉的肉腥味。從此這間小套房裡,只剩漸行漸遠的兩個人。
那一夜,她得知了我年少時沒有說出來的秘密罪孽,仍施捨我最後的溫柔。我猜想現在的她,應該已經重獲新生,找到讓生命再次光彩的秘訣了吧?
「無論愛你或恨你,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故意的。」我對她說過的話,不知道她還記得嗎?
我最後的故意,應該可以讓她的腦海永遠烙印著我的名字,無法忘懷吧。
◎余品潔採訪
◎黃煚哲攝影
Melati Naeswarii女士,21歲,外籍配偶、工地女工
我18歲來到台灣,我覺得我學東西是很快的,我第一次跟我先生見面時覺得他很老實,不大說話,他比我想像中,該怎麼說,比我想像中好,高高壯壯的手腳,我自己是很活潑的人,但因為語言不通,所以我也很安靜。在我家鄉辦婚禮,我算是第一人,我很多鄰居都是直接嫁過來台灣,沒有婚禮。但到了台灣我才知道,我先生工作很辛苦,這是我的第一次失望。
我很喜歡中文字,印尼是萬島之國,我覺得島很像你們的鳥,我的家鄉每天清晨都有很多小鳥在飛,我在印尼的家就像有一萬隻小鳥。我很久沒有回家,在台灣的家我還在習慣,最近跟先生工作的工地,要下班的時候,真的會看到很多小鳥停在棚架,我心中還沒覺得跟我先生的家是一個家,所以我每次在那邊看到很多小鳥我就會一直看,心中雖然會有難過的感覺,但是也覺得很幸福,這些小鳥是從哪裡飛過來的?會不會飛得很遠,飛到我家去?一萬隻小鳥飛的力氣,應該跟飛機差不多,我好像也可以搭著一萬隻小鳥,然後回家?
台灣人是不是都以為我很笨?但台灣人裡面比我笨的更多,我只是還沒像你們那麼會說話,等到我很會說話了,我跟他們比起來,就算是一個聰明的人。我最近擁有一隻剛出生的小鳥,就是我兒子,我抱著他,我就知道他真的很聰明,我最希望帶他回我印尼的家,但還沒辦法,可能等他再大一點。他給我很多力量,我會好好養他,發生不好的事,看到他,我可以把不開心的事放掉。希望我兒子可以快樂的長大,我還很年輕,我還有很多時間,把生活過得好起來。我們印尼有一句話說晴雨是天時的遊戲,苦樂是生活的遊戲,我再來會跟兒子都在晴天散步,但我也喜歡下雨天。
◎吳明倫採訪
◎黃煚哲攝影
邱先生,71歲,前算命師、退休教師、前拾荒者
算命的最常被嗆的一句就是:「你那麼會算,怎麼算不到.....」我也一樣,特別是在遭遇到人生劇變的時候,我自己都想嗆我自己。
我當初娶我前妻也是算來的。她是我們這邊做平價時裝起家的中小企業老闆,到現在都還很活躍。她剛開始做生意的那時候,有一天跟朋友來找我算命,她眼睛都發光了,說我算得超級準的。後來她又獨自來找我,要我幫她去看店面的風水,其實風水不是我的專長,也沒什麼經驗,但拗不過她對我百般崇拜,就還是去了一趟,沒想到一路上不聊命理的話題的時候也挺聊得來的。後來我們很自然地開始交往,沒多久就結婚了,我所有朋友都說我是賺到,但她就是談生意時超級精明,談感情超級純真的一個人。
婚後沒多久就開始有些齟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很多觀念不一樣,但她懷了孩子,我們還是為了孩子決定繼續下去,事後看來是一系列的錯誤。你是不是想問,難道我做決定的時候,沒有算一下嗎?不是很會算嗎?其實還真的沒有,我們婚前甚至沒合過命盤,說到底,人覺得事情還在掌握之中的時候,不會特別想要算命。
由我來講可能有點奇怪,不過既然都已經命中註定,我要是有算了,難道就會有什麼不同嗎?教我算命的師父曾說我一點慧根都沒有,還老是質疑他,他是看在我在人世間的任務的份上,才肯教我的。那究竟是什麼任務我至今也沒搞清楚。
我本來對養育子女其實沒有什麼渴望,因為我正職是國小老師,面對學生們從來只有厭倦。但孩子生下來後,兒子給我很大的快樂。即使夫妻貌合神離,我們也度過了幸福的時光。沒想到,大概是我前妻那時生意開始風生水起,引起歹徒的覬覦,我兒子三歲的時候被綁架,從此下落不明。夫妻原本應該互相扶持,她失去孩子的痛苦我不是不知道,我太知道了,但我自顧不暇,我們不再有維持婚姻的理由,離婚是必然的結果。
我受到太大打擊,整天渾渾噩噩,把教職也辭掉,為了轉移注意力還去拾荒過。到現在,我已經是七十一歲的老人,三十幾年來我一直相信我兒子還活著,時間卻好像一直停留在我們父子最後一次一起吃完早飯,然後我送他去幼兒園的那天。
還在問我有沒有算過?當然算啊,但是你覺得我看他的命盤不會永遠都往樂觀的方向分析嗎?你覺得我算出他所在位置的方位之後我會不去找到發狂嗎?你覺得我身為一個父親,要是算到他死了,我會信嗎?
每年兒子的生日我固定會跟前妻見面,其他的日子只要我們見到了都沒好事。像是昨天,我們一起去了一趟警局,因為有人找到我兒子的屍體了。骸骨好小好小,他沒有活過四歲。
彩蛋:壽純情書
文:莊庭瑜 攝影:吳岳霖
文:吳明倫 攝影:吳岳霖
文:余品潔 攝影:吳岳霖
今年二月初在台北排練的時候,我發現表坊的江雲之間推出了一個張震讀你的情書的活動,同時來信可能也會成為情書展覽的展品,我心想讓張震讀情書也太爽了吧,所以就用十殿的角色阿壽的口吻寫了一封情書給他的摯愛純純,然後在劇團群組公告週知,結果大家知道以後,庭瑜也以純純的身分寫信給了阿壽,品潔也以阿壽的妹妹阿棠的身分寫給阿壽,最後雖然沒讓張震讀到,但有順利展出唷。
以下引用飾演純純的演員莊庭瑜IG,她把我的瘋樣紀錄得很生動XD
上個月《十殿》在國家戲劇院排練的倒數第二天,走廊上,編劇明倫神秘地靠過來:「欸我跟妳講哦但妳先不能講出去,就是啊,兩廳院另一齣戲現在有個募集情書的活動,最後會選一封給張震讀!我用阿壽的名義寫情書給純純了,等一下就去投!」說完就少女般地飄走,背影都感覺得到這位編劇的興奮。
於是,飾演純純的小女子我本人,當晚一個人在背包客棧也決定寫情書給阿壽——我戲中的丈夫,跑了四家便利商店才買到了信封與信紙,一邊覺得自己很荒謬又一邊浪漫到不行。
總之!現在阿壽寫給純純的情書,與純純寫給阿壽的情書都被展出了,好恥喔好肉麻喔,賭你們不會去看所以才敢這樣說出口,但如果你去看了(不要告訴我),那會是在十殿裡沒說出來,但在他們心中甜蜜而顫抖著的記憶。
彩蛋:編劇的話
*節目單*編劇的話*
「編劇的話」我講很多了——講傷濟矣,這个機會留予劇本內無台詞的旭恆。
【華語版】
旭恆:旭恆在這棟大樓的電影院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認為他也是大樓的一部分,他是灰塵,他是霉味,他是階梯。這裡無人聞問,甚至成為不了一則都市傳說。直到都更展開,大樓外牆被拆除的那天,他們才一起重見天日。陽光照射到蒙塵二十年的椅座上,空氣中的霉味與馬路的廢氣交融。觀眾席階梯橫切面也直接暴露出來,赤裸裸地對外宣告,新的輪迴即將啟動。旭恆沒能見證到大樓嶄新的外觀建成,就被送回父母的身邊。旭恆靜靜聽著父母為他哭泣,為他進行各種儀式,他覺得如果這能讓他們心裡好受些,那就好,都好,都好。旭恆自由了。
【台語版】
旭恆:旭恆佇這棟大樓的電影院內底等足久足久的,久到伊認為伊嘛是大樓的一部分,伊是颺埃,是臭殕味,是梯層。這个所在無人掛意,甚至連做一个都市傳說的資格攏無。一直到都更開始,大樓外牆逢拆掉的彼一工,怹才同齊重見天日。日頭的光線照佇咧椅座頂,頂懸有二十冬厚的颺埃。空氣中的臭殕味共路裡的廢氣濫濫作伙。觀眾席一坎一坎梯層的橫切面嘛直接暴露出來,褪裼裼赤條條,對世人宣告講,新的輪迴逐欲啟動矣。旭恆無機會看著大樓全新的外觀建造好勢,就逢送轉去爸母的身邊。旭恆恬恬聽爸母為伊啼哭,為伊進行各種儀式,伊感覺若是這會當予怹心內較好過咧,按呢就好,按呢好,真好。旭恆自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