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諾第一次注意到羅蘭的時候,他正在向他的手足展示自己自創的小戲法,閃著紅色與藍色的美麗火花在他手中舞蹈,其中還有蝴蝶般的幻象飛出,任誰看到都會讚嘆一番。
只有以諾不是如此,他微微皺起眉頭,忍不住開口「看起來簡單戲法,但那應該是融合了不同性質的法術才能做到的吧?」
羅蘭停止了法術,挑眉看了看身後的來者,「這不是保護了大門的勇者嗎?想不到你還挺有眼光的,居然看的出來?」對於有人識貨,羅蘭高興的笑了笑。
「我可不是誇你,」沒想到以諾一桶冷水澆下,讓羅蘭的表情立刻冷了下來,「任意自創法術的風險可是很高的,不要以為一個小小戲法就可以隨便。」
突然被陌生人以高高在上的態度指責,羅蘭也不高興的板起了臉,「你懂什麼?魔法本來就沒有任何規矩,就是要不斷嘗試才能學到更多!」他一把火湧上心頭,指著以諾回嗆,「我看你在門口的戰鬥才是畏畏縮縮,只會一味的防禦,我看大家對你的評價都過譽了,你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
以諾也燃起了怒火,他拍掉羅蘭指著自己的手,正準備開口罵人的時候卻被趕來的歐尼斯特拉開,「以諾你在幹什麼?怎麼突然跟人吵起來?」
「羅蘭!」一旁的莉婭和卡爾也急忙將自家兄弟拉到一旁,以免兩個法師真的動手互掐。
「是他先找麻煩的耶!」羅蘭氣呼呼的抱怨,轉過頭不想再看到那個莫名其妙的法師。
而以諾臭著臉不說話,他彷彿想到什麼似的,表情有些難過。
沒想到他靜靜地想了一陣子之後,突然小聲的說了一句「抱歉。」不等對方回應就轉身離開了。
留下羅蘭困惑的愣在原地,搞不懂這人突然嗆人又突然道歉到底是想怎樣,「下次一定要跟他爭個明白。」雖然生氣,但對方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法術,羅蘭無論如何都想讓對方認同自己,不,不只是認同,他要讓對方佩服自己的能力,畢竟他可是充滿潛力的法師學徒,誰都不准小看他。
「米利安......」以諾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的,他最親愛的妹妹就在自己面前,並且說會保護自己......但他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個夢,一個有些悲傷的美夢,因為他最想守護的妹妹早就在多年前因為一場法術的失誤而死去。
「我該保護你的......」以諾喃喃自語,明明他知道眼前的人不可能是米利安,但他還是忍不住脫口說出一直以來的愧疚,「對不起,如果當時我的法術更強一點,就能保護你了......」
當時的米利安年輕、活潑,並且有著極高的魔法造詣,全家都對她抱持著許多的期待,以諾也總是為她感到驕傲,但她的好奇使她不斷的嘗試各種新奇的魔法,其中不乏參雜了危險的法術,其中一次施法時所造成的爆炸讓附近的以諾來不及反應,當他為米利安施放護盾術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最後聽見的是爆炸聲響過後的一句「以諾!救我───」
從此他發瘋似的研習防禦魔法,他想知道他的魔法能抵擋多大的傷害,他必須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如果當時施法的速度再快一點......」「如果當時用的法術時效更久一點......」「如果當時多使用幾個防護法術的話......」
「......也許米利安就不會死了。」
明明已經得不到答案,即使得到答案也無法回到過去拯救對方,但以諾已經變得保守又古板,他害怕所有不穩定的法術、他害怕課本上沒寫的知識、他總是神經兮兮的注意著四周的危險......他害怕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那天他看見羅蘭使用自創的小法術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也是因為如此,雖然他對於自己主動指責對方的行為感到抱歉,但他依然擔心且害怕──即便他從來沒有在他人面前表現出那份恐懼──而當時羅蘭身邊還有手足,他更不希望與自己相同的悲劇發生在別人身上,因此才有那樣失控的行為。
夢中的米利安說了許多關於奪心魔的事情,以諾都心不在焉,他知道這個妹妹是假的,但他還是忍不住一直看著她,他把眼前的人與記憶裡的重合,回憶著米利安的笑容、她的聲音......直到夢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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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時以諾比平常更沉默,他決定晚點再去和那個提夫林法師道一次歉......然後再提醒他一次法術不要亂用。
回到翠綠樹叢的那一刻,以諾才感受到這段間累積的疲憊,他在久違的陽光下靜靜地走著,腳步不疾不徐,歐尼斯特和卡拉迪爾都猜到他會去哪裡,他們也只是稍微調侃了一下,就各自去休息了。
以諾從踏進樹叢大門開始,每走一步,腦中浮現的人影就越發的清晰,直到他習慣性走到空谷的中心時,眼前的人和心中所想的畫面重疊,以諾輕輕吐了一口氣,吐出的是疲憊、與思念。
......思念?
以諾累了,沒辦法思考。他們在地底處理各種任務已經過了好幾天,也許幾週?不知道,總之很久沒見到陽光和綠葉了,也很久沒見到那個提夫林法師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是什麼,他累到難以思考。
羅蘭看見以諾走來,露出有些驚訝──可能還有驚喜──的表情,接著是一瞬間的如釋重負。
「原來你們還活著!太好了......咳,我是說......」
羅蘭還沒說完就看見以諾臉上的疲倦,他靜了下來,任由以諾走到自己的身邊坐下。
羅蘭還在等著以諾一如既往的找他爭執,然後他回嘴反駁,但以諾只是靜靜的坐著,然後往他肩上靠去。
「喂......以諾?」
羅蘭僵住身子,不知所措的低聲喊了一下,但以諾沒有回答,他逕自閉上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睡著了。
看見溫熱的水滴從對方的臉頰滑落,羅蘭愣了一下,接著小心翼翼且笨拙地抬起手臂,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跟寒冷的地底比起來,這裡溫暖多了。”
在以諾睡著之前,心裡是這樣想的。
🖍️:ㄏㄇ
以諾常常夢見米利安,有時候是小時候稚嫩的樣子,有時候是帶著翅膀的天使模樣。
不管是哪個,以諾總是會忍不住道歉,反覆說著自己沒有保護好她。然而夢裡的米利安只是像過去一樣對他笑著、擁抱他,說自己從來沒有責怪過以諾。
但以諾總認為這只是夢,醒來之後繼續發瘋似的研讀防禦魔法,日復一日。
無法原諒他的人,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以諾聽著羅蘭談論自己的大好前程,胸口莫名感到一股酸澀,要說為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明明解決了哥布林的威脅大家都很開心,甚至還為他們舉辦了派對,但以諾總感覺無法融入這樣歡快的氣氛。
他沒有表現出來。
羅蘭和其他提夫林明早就要啟程前往柏德之門,而以諾和伙伴們則要依照哈爾辛的建議往月出之塔的方向去,不管是哪一方,都即將離開翠綠樹叢,離開他們相識的地方。
以諾從見到羅蘭第一眼就覺得他們倆很像,同樣驕傲、同樣自負。但他們也很不一樣,一個保守古板、總是害怕身邊的人受傷;另一個則是毫無畏懼的追求自己的夢想。
羅蘭要去追求他的夢想了,而以諾還困在自責與悲傷的惡夢中。
以諾一直以來都把自己關在安全的小圈圈內,沒有人能將他拉出去,但是他在與羅蘭的爭吵中卻能感覺到自己的動搖,他能看見羅蘭腳下開闊的道路、看見他們頭頂的藍天,他或許是在期待,期待這個和他同樣驕傲的提夫林法師能將他拉出那個封閉的小圈圈。
但他要走了,以諾還在小圈圈裡。
派對結束前以諾只對羅蘭說了一句「路上小心點,別把自己搞死了。」而羅蘭也只是笑笑說你也是,難得沒吵架。
派對上的酒確實不好喝,以諾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嘆了一口氣,他想念家裡的紅茶。
🖍️:奧恩
距離他們上次離別說起來也不過半個月,以諾和歐尼斯特及卡拉迪爾就在這個被黑暗壟罩的地方再次遇見了翠綠樹叢的提夫林們。
然而他們一個個倒在地上,過分安靜的空氣與他們殘破的身體形成強烈的對比,彷彿從他們不甘與恐懼的表情中,還能聽見那不久之前還存在的叫喊與悲鳴。
「怎麼會這樣......」不知是誰先開了口,大家回過神來之後默契的上前查看是否還有生還者,可惜並沒有。
「......並不是所有人都在這,」以諾盡量保持冷靜的說,「往前走吧,也許能找到其他人。」
羅蘭不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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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們來到終焉光芒旅店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才稍微鬆了一口氣,阿爾菲拉坐在爐灶邊抹著眼淚,而羅蘭正在跟小孩們吵架。
「賈希拉說我不能服務酒鬼!」
「把你從邪教徒手中救出來的不是賈西拉──是我。」
以諾看到羅蘭還活著,明確感覺自己心中繃緊的弦放鬆了下來,但他看見對方一反常態地喝到爛醉,不禁又皺起眉頭。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聽見以諾的聲音,羅蘭回頭撇了一眼,冷冷地說「喔,是你啊。怎麼,你還沒厭倦指點其他人生活的毛病嗎?」說著又灌了一口酒,「如果你又是來拯救蒼生的,這次恐怕遲了一點。」
「什麼意思?我能幫忙嗎?」
「哈,滾選點吧!就是因為你『幫過』我和我的家人,卡爾和莉婭相信了你的鬼話,你說服他們逞英雄,結果現在呢?他們都不在了......」
以諾第一次看見羅蘭悲傷的表情,他的話語更如同利刃一般捅上以諾的心頭,因為他的關係而害羅蘭失去了親人,都是他的錯。
「......對不起。」
以諾雖然平常心高氣傲,自信又自戀,但他並不是一個不會道歉的人,這是他除了在夢裡和妹妹道歉以外,第一次和別人說對不起。
「抱歉也不能把他們帶回來。」羅蘭不再看向以諾,逕自又抓了一瓶酒灌進嘴裡,「你去拯救你的世界......我會搞定這件事的。」
羅蘭不再理會以諾,自顧自地喝著悶酒,以諾也只能靜靜地離開,跟著夥伴們一起去關心其他難民,但他腦海始終迴盪著羅蘭的聲音,指責著他的錯誤。
他不但保護不了自己的妹妹,還使他人的手足陷入危險,以諾努力保持冷靜,但心煩意亂讓他實在聽不進其他人的談話,唯獨聽見羅蘭的事情才回過神來。
「......是羅蘭救了我們。他說他是因為你才留在樹叢的,要是沒有他......我們都不會出現在這裡了。」阿爾菲拉說著。
以諾想起剛才羅蘭對小孩說的話,羅蘭救了這些人,要不是羅蘭和卡爾、莉婭,這些人恐怕根本逃不到這裡來。
還記得在翠綠樹叢第一次見面時羅蘭正吵著要離開,嘴上說著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要不是為了妹妹,他根本不會留下來。
沒想到他做的可比他嘴上說的多多了,不管羅蘭平時有多自負,都不能否認他是一個英雄,然而代價就是犧牲自己的手足,多麼殘酷的現實。
「如果他們沒死的話就是在月初之塔,拜託你們......」阿爾菲拉話還沒說完,以諾就開口「我會帶他們回來。」
他一定會帶他們回來,他發誓不會讓羅蘭體會和他一樣的痛苦,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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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在旅店稍作休息、清點物資,準備休息一晚之後明日出發去月出之塔,但是當以諾還在向豎琴手詢問月出的方位時,歐尼斯特突然插話「欸?羅蘭好像不見了耶......他不是一直在吧檯喝酒嗎?」
聽聞,以諾立刻跑到羅蘭原本待的位置確認,發現羅蘭留下了投影留言,表示要獨自去尋找卡爾和莉婭。
「這就表示他已經不在旅店了?可是外面都是黑暗......以諾!」歐尼斯特還沒說完,以諾就已經轉身跑出終焉光芒,不管他的夥伴在背後如何喊他,他都彷彿沒聽見,一路往月出之塔的方位跑去。
“他需要別人的幫助才能在幽影中倖存下來,只有傻瓜才會選擇獨自面對......”
以諾的體力不是說太好,甚至是有點差──畢竟是嬌生慣養的貴族法師──但他不敢停下腳步,他不能失去羅蘭。
以諾已經不在乎為什麼羅蘭在他心中會變得如此重要,他管不了這些,他只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以諾聽見前方的打鬥聲,並且看見那紅色的身影正困在幽影怪物之間,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喊出了那懸在心頭的名字──
「羅蘭!」
只見一道藍光閃現,以諾使用迷蹤步來到羅蘭的身前,幽影怪物的攻擊打在奧術守禦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怎麼......」羅蘭還沒說完,怪物又舉起那枯枝般的爪子朝以諾伸去,羅蘭來不及思考便發出三道鮮紅的魔法飛彈,繞過以諾向前飛去,幽影生物在衝擊之下立刻灰飛煙滅。
所幸敵人都已經被羅蘭處理得差不多,僅剩的幽影生物也被趕來的歐尼斯特和卡拉迪爾打散了。
然而經過奮戰的羅蘭狀況並不好,身上有不少傷口還滲著幽影生物的攻擊過氣息,但他像是根本不在乎似的,不顧自己還喘著氣就朝著以諾發火,「全他媽見鬼去吧!我做什麼都是錯的......哪怕一件事也做不對......」
以諾看了一眼羅蘭身上的傷,強壓下心中莫名的怒氣試著冷靜地開口「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我在找卡爾和莉婭,還能幹什麼?」羅蘭說,「結果我發現自己被幽影怪物逼入了絕境,而且急需救援。媽的全天下那麼多人,沒想到最後......會是你。」
明明聽出了羅蘭的語氣裡的挫折與懊惱,以諾卻還是下意識的脫口反駁「我應該留你一個人等死嗎?」說完他就後悔了,要是他能放羅蘭一個人等死,他也不會從旅店一路狂奔過來,只是他不願意在羅蘭面前承認罷了。
「至少死了我還有點價值──或許會成為詛咒怪物的開胃菜。」羅蘭的自暴自棄讓以諾的心臟抽痛了一瞬,「別說那種話......」羅蘭沒聽見以諾的低語,甚至撇開頭不再看著以諾,「我辜負了卡爾和莉婭,這不是第一次了。」他擺了擺手,「你走吧──我會回終焉光芒的......」
羅蘭說完便撿起火把走了,孤獨的背影看起來悲傷又脆弱,和平常自信高傲的樣子完全不同,加上剛才戰鬥過後的傷和疲倦,羅蘭走得很緩慢、很安靜。
以諾猶豫了幾秒後還是跟上了羅蘭,但沒有和他並肩,而是靜靜地走在對方身後幾公尺的距離,看著、陪著,卡拉迪爾和歐尼斯特也跟在以諾身邊,難得沒有調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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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陪著羅蘭回到終焉光芒旅店,並且找人幫他簡單治療了一下,以諾看著回頭喝悶酒的羅蘭,走過去開口,「我會找到你的弟弟妹妹,我保證。」
「你拿什麼保證?」羅蘭將酒杯重重的砸在桌上,轉頭瞪著以諾,「被抓走的是我的親人,不是你的,你哪能理解我的心情?我又該如何相信你?」羅蘭的脾氣被酒精放大,原本就紅的膚色不知是被酒醺的還是被氣的,更紅了。
「你又知道我不理解?沒有人比我更能理解失去手足的痛苦!」沒想到以諾突然大吼,不只是羅蘭,連歐尼斯特和卡拉迪爾都沒見過以諾如此激動的樣子。
羅蘭被以諾的反應嚇到愣住了,他從以諾的藍眼睛裡看到的不只是氣憤,還有悲傷,那是和他現在同樣的心情。
「你......」
「......我曾經有個妹妹,」以諾恢復平時的音量,淡淡地說,「但我沒保護好她。」
羅蘭不再多問,以沉默表示理解。
以諾認真地看著羅蘭,「我不會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我保證。」
“即使要付出生命,也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人失去摯愛。”
羅蘭回望向以諾那決絕的神情,微微的點了點頭,「我相信你。」
“但你也要活著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