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硬體_軟體_再到資料的數位時代
#從近百年的音樂產業生態來看
這是一段從媒體帝國到資料殖民的數位時代權力重構的過程,你不容易察覺,但影響深遠。
前陣子分享過的「Calculating Empires」研究計畫,透過五個世紀的技術與權力共同演化脈絡,為我們提供理解綜觀數位生態的歷史深度,網站由Kate Crawford和Vladan Joler主導的視覺化研究,從1500年至今告訴我們,技術系統不僅是工具,更是權力結構的表現。分別從通訊傳播、運算、分類與控制這四大主題的變遷,暗示著權力中心如何透過技術進行擴張與統治,也對社會改變帶來深遠的影響。
若再仔細端詳Calculating Empires網站,可以看見媒體產業經歷的三階段價值鏈重構:從硬體主導,到軟體主導,再到現今的資料主導,許多媒體產業都離不開這個框架,不只是代表科技的演進,更象徵著資訊權力的形式轉變。
簡單從Calculating Empires所提到的綜觀歷史,整理出的三階段變革:
#在硬體主導的時代
媒體權力集中於擁有實體傳播設備的機構—印刷機、廣播電台、電視網絡,所形成的媒體帝國透過控制稀缺的實體基礎設施,建立了資訊生產和傳播的壟斷,如網站中追溯,早期印刷術的發展如何改變了資訊權力結構,現代大眾媒體同樣透過硬體控制建立了影響力帝國。
#經過軟體時代的擴增
使媒體產業的價值重心轉移至內容管理系統、發布平台和使用者界面,在這個階段裡,微軟、Adobe等軟體巨頭崛起,建立起軟體授權的新型控制模式。其中可以看見,媒體生產工具的民主化開始發生,卻同時伴隨著新的中介壟斷。
#如今我們已全面進入資料主導的階段
Calculating Empires告訴我們,資料如何成為現代媒體帝國的新貨幣,媒體產業不再僅關注內容創造或分發技術,而是圍繞使用者資料的收集、分析和變現建構商業模式,從過去Google、Facebook等從未製作傳統媒體內容的科技公司成為當代媒體生態的主導者,再到因AI而起的國際產業,都顯示著注意力是稀缺資源,所以創造出注意力資本,是最重要的利益來源。
#21世紀資料殖民主義崛起
從Calculating Empires網站綜觀的歷史視角,今日數位平台的運作邏輯與歷史上的殖民帝國有相似之處,如16-19世紀的歐洲帝國透過船隻、武器和測繪技術征服新世界、建立貿易路線並提取資源,今日的科技巨頭透過演算法、使用者界面和雲端基礎設施控制數位領域,建立網路效應並提取行為資料。
因此,21世紀的資料直民主義,具有幾個關鍵特徵,如:
1. 資料提取:將使用者行為資料視為可自由開採的自然資源,免費的就要出賣自己的訊息。
2. 數位疆界擴張:不斷進入新的生活領域,從社交到健康、金融到教育,層層滲透無所不在。
3. 演算法治理:透過自動化系統進行大規模的社會控制,注意力是稀缺資源,黏著度是持續創造的數位永續環境。
4. 價值單向流動:在當前數位經濟中,真正的財富和權力幾乎只朝一個方向移動,從普通用戶流向平台擁有者,不對等的交換關係發生在多個層面之中。
5. 文化霸權:主導著數位平台如何透過演算法、介面設計和內容分發機制,形塑全球的數位文化和社會互動模式。
資殖主義與傳統相比,資殖主義更加隱蔽且難以察覺,它不須要明顯的暴力,而是透過便利性、娛樂和社交連結作為誘因,獲取同意。會這樣發生源自權力不平等的本質存在,平台擁有者掌握著所有關鍵決策權,包括資料的收集、分析和使用方式,而使用者幾乎沒有真正的議價能力。
#從近百年的音樂產業生態對應來看CalculatingEmpires
音樂產業是數位媒體轉型最典型的案例,可對應解釋從帝國式擴張到平台資本主義的生態變革過程,也能清晰看到Calculating Empires所描繪的技術與權力共同演化的軌跡,同時暗示此轉型並非是技術演進的自然結果,而是複雜的社會技術構形(socio-technical configuration)中,物質基礎、經濟邏輯與控制機制交互作用的產物。
#硬體主導音樂時代的帝國邏輯
音樂產業的硬體主導時代(1950s-1990s)呈現出典型的物質介質控制邏輯,唱片公司透過專屬物質介質(黑膠、盒帶、CD)建立垂直整合的壟斷結構,其權力基礎根植於三重物質性掌控:媒介生產設備、製造基礎設施及實體分銷網絡。在這時期裡,音樂產業的權力結構高度集中,五大唱片公司(環球、索尼、華納、百代、寶麗金)控制了整個產業鏈,1999年全球音樂市場高達286億美元,這五大唱片公司控制超過80%市場,資本與控制的高度集中。由此可知,實體媒介不僅是音樂載體,更是巧妙設計的權力延伸裝置,通過捆綁式專輯銷售模式(CD零售價16-18美元,成本僅約1美元)之下,實現超額利潤擷取,這模式也呼應印證Crawford和Joler論述中的「帝國計算」(imperial calculation)原理,透過物質資源壟斷實現資訊流通的管控。
#軟體主導時代的權力位移
MP3是當中最經典的技術型態,1990年代的數位解碼技術引起根本性的權力解構,軟體主導時代(1990s-2010s)建立了音樂去物質化(dematerialization)的核心過程,使得音樂內容與其物理載體首次實現分離。Napster的出現(高峰期8000萬用戶)象徵短暫的去中心化時刻,但隨後迅速被iTunes等新型中介平台攔胡,這階段最具啟示性的轉變在於,控制從物質媒介轉向軟體接口與數位方式,如同提出「監視資本主義」(Surveillance Capitalism)概念的Shoshana Zuboff教授,集中向「介面帝國主義」(interface imperialism)的論述,亦即使用者介面成為實施數位權力和文化霸權的關鍵工具。另外一例是iTunes(2010年佔數位音樂銷售70%市場份額),重新建立數位生態中的準壟斷地位,改變了控制邏輯從實體擁有權轉向了內容使用連結權的管理,單曲銷售模式(每首0.99美元)表面上解放了消費者選擇權,實則重新設計了音樂商品化的機制,並在平台與內容之間建立了新的權力不對稱關係。
#資料主導時代的算法霸權
在傳統媒體時代,守門人角色由具體的人類扮演,例如廣播電台DJ選擇播放什麼歌曲,電視製作人決定哪些節目值得製作,報紙編輯判斷哪些新聞登上頭版,守門人雖有權力,但其決策過程相對透明,且受到專業規範和社會監督。如今算法時代裡,推薦演算法(決定31%以上串流量),已成為新時代的媒體守門人,例如Spotify的「Discover Weekly」和「Release Radar」等推薦清單決定了超過31%的音樂串流量,意味著近三分之一的音樂消費,不再由聽眾主動選擇或人類編輯推薦,而是由不可見的程式碼決定,其他如YouTube的演算法決定了70%以上的觀看時間,Netflix的推薦系統影響了80%的串流選擇,TikTok的「為你推薦」演算法更是完全掌控了用使用者體驗。
因此,資料主導時代(2010-至今)可說是音樂產業控制機制的第三次革命性轉型,串流平台(如Spotify擁有5.74億活躍用戶)從根本上重構了產業價值鏈,將核心資產從內容本身轉向了使用者行為數據。本階段特性從「擁有內容」到「連結內容」的使用方式轉移,建立基於訂閱的經濟模式。然而,表面上的便利性掩蓋了更為精密的監控與控制體系:Spotify每日收集超過1.5億次用戶互動數據,形成龐大的資料擷取網絡。推薦演算法(決定31%以上串流量)成為新的守門人,使得音樂消費從個體選擇轉變為算法引導下的預設選項組合。解析其權力運作方式,可算是呼應Calculating Empires中描述的「資訊控制循環」:資料採集、模式識別與行為預測三位一體的控制機制。
#演算法意識與價值
無疑地,這可能是創作者的新困境,你是要取悅觀眾還是取悅演算法?演算法成為新守門人,徹底改變創作者的生產邏輯。音樂人不再只考慮「我的音樂聽眾會喜歡嗎?」,還必須思考「演算法會推薦我的音樂嗎?」,這也可能暗示了「演算法意識」(algorithmic awareness)出現,創作者開始根據演算法的喜好調整其創作方式。漸漸的這也可能是一個嚴肅的文化問題,當創作者開始適應演算法而非純粹表達藝術慾望時,我們可能失去多少文化多樣性和創新性呢?
#從中給予的啟示_技術演進中的權力持續性
音樂產業的演變軌跡暗指出一個悖論,每一次技術顛覆看似打破舊有壟斷,卻總是產生新形式的集中化。從硬體壟斷(唱片公司)到軟體壟斷(iTunes)再到數據壟斷(Spotify),權力並未消散,只是轉移了其物質基礎與運作機制。
著名的媒體理論學者,也是紐約大學媒體生態學教授Neil Postman在其著作《技術壟斷:文化向技術投降》(Technopoly, 1992)中提出”Technology giveth and technology taketh away”,意即技術總是給予、也總是拿走,如同技術擴展人類能力的同時,也創造了新的依賴關係,並簡化或消除了人類體驗的豐富維度,最後不僅賦予人們新的能力,同時也建立新的控制機制。
從這個音樂產業的生態演變來看,可說是呼應了Crawford和Joler的論點,數位技術革命往往複製並強化了舊有的帝國邏輯,僅是將控制從有形轉向了無形,從明顯轉向了隱蔽。同時,技術與權力的共構關係不僅存在於殖民擴張與軍事領域,也存在於日常文化消費的型態,從黑膠唱片到串流平台的轉變過程,本質上是一部Calculating Empires的縮影,展現出技術如何重組社會關係、重構經濟模式並重新定義文化生產與消費的基本結構。
最後,在數位時代中,注意力是稀缺資源,是重要資本的前提下,又是如何看待黏著度的演變模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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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產業生態系統:從硬體到軟體再到資料的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