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嫉妒的動物,但嫉妒是不是人類好的特質,各持說法,德國社會學家Helmut Schoeck在《嫉妒與社會》一書中認為,嫉妒的特質在人類的社會行動、文化制度、神話寓意上的表現,包含倫理學,以及衍生出的社會經濟政策與組織的影響,因為嫉妒作為人類的意識形態,使得組織運轉與人群相處過程,產生各種樣貌。
嫉妒多為直接的負面情緒表達,較少經過藝術加工,可說是一種情緒狀態,源於對他人優勢的不平與妒忌,我們先撇開人性中嫉妒的心理與行為不談,要深入認識嫉妒之前,可以先專注在人類在「諷刺」上的表現方式。
Wayne C. Booth 在《A Rhetoric of Irony》(1974)對「諷刺Irony」進一步定義,一種作者有意設計的語言和修辭現象,並非偶然出現,而是為了促使讀者從字面意義中抽離出來,諷刺經常以隱蔽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說作者不會直接標明「這是諷刺」,而是透過暗示或結構性安排,是一種邀請讀者參與意義的重構過程。
所以,諷刺不單純是表面上的幽默或嘲弄,而是一個多步驟、涉及共識與文化積澱的意義生產過程,目的在於建立起一種讀者與作者之間的隱性連結,從而形成一個共享某種理解和價值判斷的社群。白話來說,諷刺可能是不那麼赤裸的笑話,卻隱約帶來令人感受的莞爾或羞赧,有時可以看出作者在其中的藝術巧思,像是罵人不帶髒字,殺人於無形之間。
諷刺也常作為一種文化對抗的語彙工具,美國《辛普森家庭》影集內容常見有諷刺與文化批評的痕跡,以美國中產家庭作為主軸,利用誇張、幽默的手法揭露現代社會中的種種矛盾與荒謬,如劇中常常以諷刺的筆觸描述政治、媒體、消費文化等領域的問題,使觀眾在笑聲之餘,也能反思現實中的社會弊病,甚至是預測未來政治,知名網紅老高也曾說道,辛普森劇本可能由一群智力過人的菁英,對社會未來的發展方向進行有系統的腳本規劃與推動實踐。時間久了之後,《辛普森家庭》逐漸成為流行文化符號,劇情與角色形象也常被拿來製作各式各樣的迷因梗圖。
另一例子是《海綿寶寶》的荒誕幽默與隱性批判,表面上是一部充滿兒童趣味的動畫,但其中經常出現的荒誕情節與諷刺筆觸,注入了意想不到的社會批判意味,利用海綿寶寶那滑稽變形的語調與動作來模仿和嘲諷現實中的某些主流言論或行為,類似的迷因表現方式既能讓人會心一笑,也以誇張手法重新解讀文本,從而讓社會現象獲得新的、具批判性的詮釋。
在台灣也有著名的政治諷刺漫畫家林奎佑(筆名魚夫),魚夫的漫畫風格經常利用誇張的線條與簡約卻寓意豐富的圖像,如誇大政治人物的特徵(例如表情、身形等)來突顯其矛盾或不合理之處,誇張的形象展示政治人物的缺點,如虛偽、貪腐或權力濫用,藉此反映現實政治中的荒謬與無奈,同時使用極簡的畫面背景,讓主角或諷刺對象更加突出,令觀眾在一瞥之間就能捕捉到畫面中隱藏的批評意味,畫中常見以幽默化解緊張情緒,使得大眾在面對嚴肅議題時能以更輕鬆的心態參與公共討論,其諷刺張力所形塑的印象、台詞和場景也常被網友截圖並加工成迷因,成為快速傳播政治諷刺與幽默訊息的載體。
「諷刺」究竟有沒有分類公式與表現文法,才是令人好奇的地方。Booth在1974~1992的一系列著作中提到,諷刺的型態可簡化分成:穩定型諷刺(Stable Irony)與不穩定型諷刺(Unstable Irony)兩種,差別在於穩定型是作者意圖明確,文本線索清晰,作者立場清晰可辨,藉由特定修辭標記傳達之後,具有預設(預期)的解讀方向,因此具有「重構的確定性Determinate reconstructions」,提供讀者確定的理解路徑,減少誤讀可能性,以建立穩定的意義框架。不穩定型諷刺的文本特徵較為多元開放,作者立場具模糊且允許多重解讀視角,缺乏固定解讀框架,依賴讀者主動建構強調多元詮釋,所以較具有「意義的開放性Open-ended interpretations」。
Booth同時提到一般重構諷刺意義的四個步驟,Recognition of Incongruity(認知不協調),Rejection of Literal Meaning(拒絕字面意義),Testing Contrary Interpretations(測試對立解釋),以及Choice of New Meaning(選擇新意義):
第一步:認知不協調(Recognition of Incongruity)
在諷刺文本的閱讀過程中,讀者首先察覺到表層意義的某種不協調或違和,當中發生不協調可能表現在語言本身的矛盾、敘事邏輯的斷裂,或是與已知事實、常識的衝突。Booth指出此不協調通常是啟動諷刺解讀的關鍵觸發點。讀者往往可能注意到詞義的矛盾、語氣的不自然、修辭的過度,或是敘事情境中的違和感,所發生的不協調藉由特定的文本標記來呈現,引導讀者進入下一階段的解讀過程。
第二步:拒絕字面意義(Rejection of Literal Meaning)
當讀者確認了不協調的存在,就會自然地拒絕接受文本的表層字面意義,同時拒絕建立在理性判斷的基礎上,不僅因為字面意義與事實不符,更重要的是這種意義在讀者對世界的認知框架中無法成立。Booth強調拒絕過程涉及邏輯合理性的評估、現實可能性的檢驗,以及價值判斷的衝突確認。讀者會基於事實層面和價值層面的雙重標準,主動否定表層意義的可接受性。
第三步:測試對立解釋(Testing Contrary Interpretations)
讀者在否定了字面意義之後,會嘗試建構和測試各種可能的替代解釋。Booth指出這是一個積極的探索過程,讀者需要不斷生成新的解釋假設,並對這些假設進行檢驗。測試的標準包括文本內部證據的支持程度、與整體結構的一致性、以及與作者可能意圖的符合度。另外,此階段特別強調多重可能性的考量,要求讀者在不同的解釋之間進行比較和權衡。
第四步:選擇新意義(Choice of New Meaning)
最後一個步驟是在多個可能的解釋中,確立最終的諷刺意義,Booth認為選擇過程必須建立在充分的文本證據和語境支持之上。讀者需要同時考慮解釋的有效性、文本的整體結構、作者的創作意圖以及更廣泛的歷史文化語境。然而,新意義的選擇不是隨意的,而是需要通過內部驗證(文本證據、結構關係、意義一致性)和外部驗證(作者意圖、歷史語境、文化背景)的雙重確認。
#諷刺美學的品味模型:軸線的定義
仔細琢磨Booth四個諷刺意義重構階段所代表的意義,首先可以讓讀者認知到文本所詮釋的意圖是在包裝層級,不是真實內在,進一步意識到話中有話、意有所指的揶揄階段時,開始構思作者想暗示與表達的含意,從多元意義的批判中重構新的解釋,且能聚焦在作者想表達的語意意圖上。因此參考Booth所提到穩定與不穩定的諷刺類型,以及從重構過程檢視作者意圖狀態,可以進一步細緻推理出「諷刺美學的品味模型」,模型的兩軸劃分以「作者意圖明確性(明確模糊)」與「意義建構的開放程度(封閉開放)」為兩大軸線,並交叉形成四個象限。
其軸線定義說明如下:
縱軸:作者意圖的明確性(反應了Booth所提作者意圖的開放程度)
◼︎頂端(第一、二象限):作者立場清晰可辨,文本提供充分解碼線索。
◼︎底端(第三、四象限):作者立場模糊游移,解讀依賴讀者主動建構。
橫軸:意義建構的開放程度(反應了Booth所提隱含意義的開放程度)
◼︎左端(第二、三象限):指封閉,意義指向單一且固定,社會文化共識強。
◼︎右端(第一、四象限):指開放,意義呈多重可能性,解讀具動態發展空間。
#諷刺美學的品味模型:四個象限的意義
象限Ⅰ:明確意圖 × 開放意義
此象限特性為作者提供核心批判框架,但保留多重解讀層次,諷刺對象從具體現象延伸至普世的人性與價值,文本留白處誘發讀者哲學反思。譬如「這個國家自由得像監獄」這句話,看出作者意圖明確(表面讚美「自由」,實則批判體制壓迫),使用反語標記「像」以建立矛盾修辭,在意義上可解讀為政治諷刺、社會批判,或延伸至存在主義困境,至於監獄的比喻則允許多重投射,暗示了極權政府,或資本主義異己,以及數位監控,諷刺意義解讀較為開放。
象限Ⅱ:明確意圖 × 封閉意義
此象限特性為,作者通過密集文本所顯露出來的標記來引導解讀,諷刺對象較具體(如特定社會制度/歷史事件、或具體的概念),並依賴文化共識形成穩定的解讀結果。譬如,「你的智慧,比笨蛋還高」這句話,表面意義是讚美對方的智慧高於「笨蛋」,實際暗示對方的智慧僅略高於「笨蛋」,帶有貶低意味,意義較具封閉性。
象限Ⅲ:模糊意圖 × 封閉意義
此象限特性為作者隱匿立場,但文本內在邏輯卻限制了解讀方向,以結構性悖論(structural irony)作為諷刺的顯現機制,讀者需重構敘事矛盾中的潛在批判。譬如,「他總說忙,沒人知道在忙什麼」這句話,雖然作者未直接批評,但透過敘事結構則暗示出問題,表面描述「他很忙」,實則暗示其效率低下或逃避責任,作者也未明示批判對象,但敘事邏輯顯現了荒謬性,即意義可解讀指向為單一結論:他的「忙」無意義。
象限Ⅳ:模糊意圖 × 開放意義
此象限的特性為,作者徹底消除了意圖確定性,諷刺成為自我指涉的語言遊戲,文本呈現碎片化阻礙了單一解讀,意義在解構中增殖延伸,讀者被迫直接探究其認知的不確定性。譬如,「準時下班被說”真羨慕你閒”」這句話,作者顯露出 意圖模糊,表面描述「準時下班」,實則是在批判職場文化、或自嘲社畜困境,以及單純的情緒宣洩,諷刺意義卻具開放性,其反語標記「真羨慕」暗示諷刺,但意圖則可多重解讀。
雖然分類為四個象限較具結構性,或可助於瞭解諷刺產生與作用的方式,但實際運作仍可能具有理論的侷限性,譬如以諷刺出處:作者中心的認識論偏誤,目前模型較偏重強調作者意圖的明確性為重要軸線,作者中心的理論預設存在明顯的認識論偏誤。因為在後結構主義的視角下,文本意義的產生不應過度依賴對作者意圖的推測。實際上,諷刺的效果常常來自讀者的創造性詮釋,而非作者的預設立場,此創造性詮釋可能超出作者原初設想,形成更豐富的意義層次。
再來,文化框架的侷限性也同樣影響,目前模型主要建立在西方線性思維的基礎上,對於非西方文化中的諷刺表現形式解釋力有限。例如,東方文化中常見的禪式意境、含蓄諷刺等形式,往往超出了明確/模糊、開放/封閉的二元對立框架,富有東方特色的諷刺往往呈現出一種流動的、辯證的存在,難以被簡單歸類到固定象限中。
諷刺的最高境界或許不單只有批判對方,而是詩詞文學中的經典意境「諷而不謔」的語意,一連串詮釋、揶揄、批判的一體融入,就像是一道點心般,諷刺的成分可以看成,批判是內餡,揶揄是外皮,詮釋是包裝,不同的”文學點心"在批判中注入營養、在揶揄中調和口感、在詮釋中展現格調,最終成就了獨特的品味風格。而在日益多變的AI數位時代下造就文化語境,諷刺的表現形式更為複雜化,特別是網路迷因(meme)所展現的「不具體諷刺」特質,具備快速流變性、多重指涉性,以及去脈絡化的特點,都難以被現有的靜態象限模型完整把握,正因為迷因文化中的諷刺,常常呈現出”跨象限”流動的特徵,早就打破了模型預設的界限。
不過,有了這四個象限的重構與定義,以及操作手法,就可進一步透過四象限框架來訓練LLMs,不僅能機械化分類諷刺類型,更能模擬人類「品味諷刺」的認知過程,甚至可將經典諷刺文學的作品進一步分類,譬如如魯迅的冷峻像是辣味點心,入口即辛辣、回味更見力道;林語堂的幽默看起來像是一道甜點,甜中帶著智性的香醇;蘇軾的曠達則品嚐起來如茶點,清淡中見韻味、愈品愈有層次;老舍的市井宛若街邊小吃,樸實中藏著生活的滋味。綜合可知,從識別辛辣批判到體會曖昧餘韻,最終實現Booth理論中「讀者作為共謀者」的動態協作與融合,此融合修辭理論與深度學習的模型,將可能重新定義了AI對語言複雜性的理解邊界。
希望此文整理可以拋磚引玉,藉由諷刺品味模型結合AI來定義諷刺的生成文法,當AI學會人類的諷刺天性後,讓它更像人類,說話不只酸酸的還很有韻味。
”人工智慧又更厲害了,人類決定重新定義什麼是智慧?”,
不知道AI可否真的能讀懂這句話?
2025/02/09
參考資料:
Booth, W. C. (1974). A rhetoric of irony.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Booth, W. C. (1983).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2nd ed.).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Booth, W. C. (1992). The Company We Keep: An Ethics of Ficti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見:https://uwaterloo.ca/....../wayne-c-booth-rhetoric......